Lucky777
關於宇智波佐助和漩渦鳴人這兩個鴛鴦大盜(?)的故事。
歡快的城市冒險小說(屁)。
1
毛大衣,混和纖維,百分之十嫘縈,百分之三十棉,另外有百分之十五的黑心毛料,成分不明。大衣上的排扣是塑膠製品,最後一顆扣子被換過,縫上的角度有些微不同,呈現出下垂的模樣。左右兩管袖子不一樣長,右邊的稍微差了三毫釐,但這不礙事,大衣賣出去的價格仍然和其他完美品一樣昂貴。因為這裡是萬惡城市。他想。不肖商人與只想揀便宜的顧客總會正面交鋒,只要看見他們在街上吵起來的,他就會拍手叫好,哈哈哈地大笑,然後等著被揍。
街道上的人來來往往,踏雜的腳步聲其實有一定的規律。這些東西只有他一個人知道,大部分的人都只專注在自己的事情,他們很少去注意被頑皮孩子挪開的下水道蓋,或者在暗巷裡秘密交易的雛妓和毒販。也許他們的先生和太太就是黑暗分子中的一員,只是他們從來都不知道,畢竟他們沒那麼關心。
他,漩渦鳴人,卻不一樣。他在這個城市裡以一種低姿態求生,活過十九年,聞著腐爛蔬菜和腥臭肉品的味道活下來。因為沒甚麼事情可以做,所以只好不斷觀察,窩在街角或者別人的屋頂上,用湛藍渾圓的眼睛盯著這座城市。但他也不是獨自一個人活著,五百公尺外有他不務正業的叔叔和他的同性愛人,三百公尺外有教他識字的女密醫,而他自己則是住在一間小酒館的地下室,狹窄、積滿灰塵的長方型空間,角落堆滿雜物和破布,他被許可擁有一張床和小書桌。平時他就在酒館裡當幫手,清理吧檯、掃除客人的嘔吐物、應付大吼大叫發酒瘋的壯漢。沒工作的時候,他會像現在一樣,窩在街角,靜靜地觀察,像一架活動式攝影機。
這樣的人生並不光彩,卻很刺激。酒館的薪水不足支付他的生活開銷,三分之一的薪水要給叔叔,自己留三分之一,剩下來的就在與朋友吃喝間花掉了。不能過活只好偷竊,扒走行色匆匆的成年男子的皮夾,或者偷偷撬開車窗把值錢的裝備拔走。他對於這些小伎倆並不在行,但只要活在這個城市的陰暗角落多少學會一些。漩渦鳴人不像其他的野孩子,成天偷拐搶騙,至少他在十歲以前還很規矩的活著,那時候爸媽還沒破產,黑道還沒衝進他的家裡用機關槍瘋狂掃射,他最心愛的玩具箱仍然藏在床底下,那枚刻有家徽的純銀袖扣靜靜地擺在最底層。
十歲那一年,他甚麼都沒來得及拿走就離開了,逃到這座城市,找一處最不顯眼的地方落腳。第一夜他睡在下水道,差點被成群的遊民強暴,幸好一個滿頭白髮的男人及時出現阻止,就是他現在稱為叔叔的自來也。鳴人扯著自己破爛的衣服不斷哭嚎,自來也把他帶回套房,讓他洗熱水澡、睡在床上。除了不務正業之外,自來也其實是個好人,當鳴人在他身邊的時候,他沒讓他餓過肚子。等到他滿十六歲,自來也就讓他一個人搬出去,找尋正當職業,一個人生活。叔叔說,是男人就要堅毅一點。自來也從來沒有過問他的身世,這一點讓鳴人非常感激。
三年光景過去,十九歲,別人說他能夠在這裡生活五年以上還沒受汙染,真是十分稀奇。鳴人不能理解「沒受汙染」的意思,畢竟他騙過別人也偷過東西,當他這樣問酒館老闆時,老闆只是哈哈大笑,揉揉他的頭髮,說,再多混幾年你就會明白了。
一年或兩年,三年或四年,對他來說沒甚麼差別。
同樣的街道,他趴在屋頂上,白雲一朵一朵飄過。啊啊,樓下的烘焙坊又傳來蘋果派的味道了,啊啊,隔壁的日式料理店在熬豚骨湯頭吧。他最喜歡趴在這條食店街的屋頂,即使沒辦法飽餐一頓也能夠靠著想像撐過去。其實他有個很小的心願,但這個心願需要用錢才能達成,所以他一直仔細地計較每一頓飯,寧願多吃酒館老闆給他的冷麥片也不願去買麵包果腹。
他的肚子發出咕嚕聲。似乎從早餐之後就滴水未盡了。正當他想要順著水管從屋頂溜到地面時,腳下的屋瓦忽然啪啦啪啦地震動。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,有幾片屋瓦掉落到人行道上。這麼高的地方除了他還有人爬得上來嗎?鳴人轉身,看見一道黑影劈啪地踩過屋頂,朝自己衝過來。
「閃開!」冰冷的聲音震動耳膜。
他的反應時間不到三秒,莫約只過了一秒鐘他就發現自己飛起來了。
暗巷裡的垃圾桶忽然離他的臉很近,一隻黑貓喵一聲跳離原處。伴隨轟然巨響,他栽入垃圾桶裡,只剩手腳露在外面。屋瓦落下的情形更加嚴重,像是有一群人在屋頂上集體行動。他抓住身旁的人,說:「喂!還不快把我拉出來啊!」
對方敷衍地扯了扯他的手臂,鳴人這才從垃圾桶裡爬出來。他抬頭,正準備劈頭就罵的時候,他又被捉住手腕,頭也不回地往前衝去。
「喂…怎麼回事?!」
他們鑽入暗巷,踢翻兩個裝滿水的洗臉盆和小盆栽,嚇跑三隻在垃圾堆裡翻食的野狗。拉著鳴人跑的男子看起來大上他兩三歲,穿著一條嚴重磨損的牛仔褲和一件襯衫搭夾克,黑色的頭髮桀驁不馴地朝後翹,跑步的速度很快,連他都快跟不上。鳴人轉回頭,看見一群壯碩的男子風風火火地追趕上來,每個人都凶神惡煞,手上持有許多奇怪的武器。
一個轉彎,他們躲進狹窄的、兩個房屋的空隙裡。男子不知從哪裡抽出蝴蝶刀架住他的脖子,一手緊緊摀住他的嘴,鳴人的臉抵著他的胸口,跑步和驚恐的反應讓他心臟急速跳動。那群追趕他們的人在轉彎處大聲吆喝,分散成三匹人馬到其他巷子和屋頂上,所有聲音都在不久之後逐漸遠去。然後整個空氣忽然安靜下來,只剩他們刻意壓制的喘息聲在身旁互相撞擊。鳴人拉開緊緊摀住他嘴巴的手指,很不好受地吸進一口新鮮空氣。
「噗哈──!」他踉蹌地推開男子。
抵在脖子上的蝴蝶刀還沒收起。「你是誰?」對方問。
「靠!我才要問你是誰!」鳴人揩揩額際的汗。他看向這名威脅他性命的男子,盯著他五秒鐘,接著很不是滋味地別過臉。呿,這傢伙臉皮長得真好看。他想。
男子有一雙黑色眼睛,光在他的瞳孔深處熠熠生輝。
他們尷尬而無用地沉默。佐助最後收起蝴蝶刀,率先走出狹小的空間。鳴人看著他,發現他走路的姿勢有些怪異。這時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褲管,一陣潮濕襲上腿處,他低頭,看見一片殷紅自膝蓋處蔓延開來。他頓時察覺是那個人流血了,再次搜尋對方身影時,佐助已經倒在地上,悶聲不吭地趴著。
鳴人奔跑過去。「喂!沒事吧?」
他拍拍佐助毫無血色的臉龐,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滲出,浸濕衣服後領。鳴人將他的手臂繞到自己肩膀上,使勁將他撐起來。沒事的,沒事的,我馬上就帶你去包紮。他在他的耳邊安慰似地說。
2
刀口參差不齊的手術用具經過消毒完畢,放在通風的窗口邊。綱手解開髮束,她累壞了,抓起啤酒罐咕嚕咕嚕喝下一大口。火紅的夕陽映在手術刀上,她整個上午都在用磨鈍的工具剖開一位十三歲女孩的腹部,夾碎死胎,縫合傷口。女孩穿著知名女校的制服,書包裡全是不知從哪裡來的現金。綱手讓她換上乾淨的手術服,那套潔白的制服就整齊地擺在桌面上,漂亮的紅色緞帶斜躺於領口處,宛如蛇的吐信。當她將殘破的嬰骸放到鋁盤上時,她想起有人告訴她,上帝的恩惠與罪惡並行於女人的體內,現在她是真的明白了。中午綱手回到自己的破公寓休息,假寐不過幾分鐘的時間,又有人魯莽地衝進來,氣喘吁吁地把她拉走。鳴人口齒不清地說著他和那小子是怎樣在屋頂上碰到,又說這個人看起來很虛弱不急救不行,她匆匆將東西一抓就跟著他去。
昏暗的地下室裡,像死人般靜靜躺在床上的男子只剩下微弱的呼吸。右邊褲管已經被鳴人剪開做緊急的止血處理,她繼續檢查其他部位,發現他的左肩膀也有一片輕微燒傷。這個人沒問題嗎?鳴人問。綱手一邊將子彈從傷口處夾出,一邊說,死不了的。
受潮的海報貼在床頭正上方,龐德女郎性感地朝世人嬌笑,搖曳的火光忽忽照亮她的臉龐。
龐德女郎手上拿的是AK-47。那個年代才沒有AK-47。
他迷糊地睜開眼,金髮尤物露出潔白的牙齒,一行漂亮的草寫體印在海報上,「007」被盜版商故意訛印成「QQ7」。他想撐起身體,手和腳卻沉重得無法移動半吋,他環顧四周,成堆的衣服有如菜乾一樣層疊在箱子上方,無法辨識的雜物幾乎佔據了半個房間,木製書桌上有一本電話簿、兩個空水瓶、相框和濕毛巾。
有人推開門走進來,他勉強抬眼,亮晃晃的光瞬間刺入眼睛。
「哦,你醒來了。」對方闔上門。他終於看清他的臉,是個年輕小夥子。「想吃點甚麼或喝甚麼嗎?你躺了整整兩天。」
他沒說話,看著這個不知是好心或者有意收留他的人。小夥子拿起空杯注滿水,走到床邊將他扶起來,然後把杯子遞給他。即使是再有警覺心的人,在面對生理需求時也只能投降。他一口氣將水喝光,肺部用力呼吸時還扯痛了傷口。
「濃湯可以吧?酒館剛打烊,剩了一點濃湯。」他說。「啊…我叫做漩渦鳴人,你呢?」
佐助沉默不語。鳴人聳聳肩,兀自離開地下室。
鳴人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。這座城市裡有屬不清的人,一輩子躲躲藏藏,居無定所。一年前他也撿過一個和他同年紀的男孩子,在他的地下室裡睡了一個禮拜,最後不告而別,連名字都沒留下。能夠在這種地方存活的人,要不是來路不明,不然就是大有來歷。鳴人把湯舀進碗裡,想著,也許待會他一打開門,原本躺在床上的人就會不見了,只剩下皺巴巴的床褥。可是當他進去地下室的時候,人還在,半坐在原處,闃黑的眼睛在幽閉的空間裡轉了轉。
「喝湯吧。」鳴人把湯端給他,自己拉一張椅子坐在他床邊。
包著繃帶的手臂穩當地拿起湯匙,一口接一口地喝。
「…怎樣,你有甚麼打算?」他問。「你在逃亡嗎?」
佐助喝湯的動作停下來,瞥他一眼。
「不是逃亡嗎?那…怎樣,要不要在這附近找個工作?我最近想要租間好一點的套房,但是租金有點嚇人啊…」鳴人自顧自地說下去,直到佐助喝完湯,他才端著碗碟走出去,關門前還不忘提醒他好好考慮同租一房的事。
到了夜晚,鳴人把他的床、枕頭和棉被留給受傷的傢伙,自己窩到酒館的沙發上睡覺。即使現在是春天,入夜的溫度仍然偏低。他瑟縮身體,用乾淨的毛地毯把自己緊緊包裹。外面的路燈透過窗戶玻璃射進來,一圈暈黃落到地板上,他枕著手臂,回想兩天前綱手對他說的話。她說,這個人不是在外面混的,身上一點舊傷也沒有,連指甲都修剪得整齊乾淨,身上的衣服雖然不新但都是高級貨,腳上那雙球鞋的價格絕對是她三個月的收入,這種人會落到這般下場,背後一定有甚麼複雜的原因。
當時他想,如果要搞懂每個人背後的因果,那豈不是沒完沒了。就像他從來不問自來也叔叔到底做甚麼工作,或者不問酒館老闆的左腿為甚麼裝上義肢。大家都需要空間,在擁擠的城市裡留給自己秘密的權力。鳴人一邊想,一邊翻身,不久後就睡著了,均勻的呼吸聲迴盪在無人的酒館裡。
隔天早上是老闆把他叫醒的。今天是公休日,老闆依舊會待在酒館裡等待老朋友們上門小酌。鳴人將自己打理好之後就到地下室去,床上的人熟睡著,胸膛一起一伏,黑色頭髮露在棉被外面。他把水煮蛋和培根放到書桌上,帶走自己的錢包。週末早晨他會到市集上採買生鮮蔬果,然後到自來也叔叔家裡去替他做頓午飯,再燙些麵條讓他可以當幾天晚餐,除了做飯外,他也會買雞蛋和麵粉做蛋糕或馬芬,帶去給其他收入不濟的朋友。
鳴人和老闆打過招呼後就出發了。他推開酒館的門,掛在門上的風鈴清脆地響,三隻熱帶魚喀噹跳動。濃烈的香水味就在開門的那瞬間撲鼻而來,身穿褐色大衣的女人踩著高跟鞋一步步踏上階梯。鳴人注視那張帶著墨鏡的臉,在錯身而過之後朝她喊:「今天公休喔!」
女人頓住腳步,轉過頭,朝他笑了笑,繼續前進。
莫非是老闆的朋友?鳴人只是疑惑地多看她幾眼,沒阻止她。
他的廉價靴子在石板路上交替地踩幾下,他忽然停下,覺得自己在與女人交身的那瞬間,似乎瞥見她腰間有甚麼黑亮驚人的東西。
是槍嗎?
鳴人一鼓作氣地向後跑,衝回酒館門前。他用力扯著門把,門卻怎樣都開不了。被堵死了。他試著將門踹開,爛靴子的底部立刻裂成兩半。該死!他只好進入地下室,地下室裡有一扇和酒館連接的門,雖然很久沒有使用,但要打開還是可以。他不管會不會將熟睡的人吵起來,拿起鏟子就往門鎖用力敲擊,腐朽的鎖很快地就掉到地上,鳴人踩過鎖頭,聽見一聲槍響,聲音不只振動他的耳膜,還將他的心臟緊緊捏住。他衝上去,老闆已經倒在地板,血液瞬著吧檯流到地面,太陽穴的地方盛開一朵斑斕的紅花。
他愣在原處,無法反應。
「哎呀。」女人的聲音。「被發現了。」
鳴人僵住身體。
女人從陰影處現身,漂亮的金髮閃耀太陽的光芒。
「該怎麼辦好呢…」喀啦,手槍再度上膛,女人帶著微笑,踩過滿地的血朝他逼近。「告訴我宇智波在哪裡,就饒你一命。」
「…我不知道妳在說誰。」
「…哼,這樣袒護他好嗎?」女人將槍口筆直地朝向他。「他可是殺人犯唷。」
鳴人捏緊拳頭。糟了,現在該怎麼辦才好。這女人並不介意引起騷動,她的槍沒裝上滅音器,如果再讓她射出第二發子彈,一定會有人跑進來的。他向後退幾步,接著以極快的速度鑽入通往地下室的小門內。砰砰兩聲,門上多了兩道彈孔,他趕緊把書桌和雜物通通堆到門前,手指緊張得發抖。現在得想辦法逃出這裡!他揩汗,發現床上空無一人。
「媽的!幹嘛不跟我說你是殺人犯!靠!」
他對著空氣大喊。
鳴人跑出地下室,隱約看見女人不疾不徐地拉開酒館的門。他一個轉身,使盡全力往前衝,一個手掌霍然攫住他的手,另一隻手摀住他的嘴。
他驚恐地扭頭,看見那雙出奇冷靜的黑色眼睛。
「別說話,跟著我。」
佐助靠在他身後,悄悄將他帶入一條暗巷裡。
3
離他們兩個街口外的地方,一個男孩死了,被槍擊斃,腦渣噴在人行道上,灰色的和黃色的液體自傷口處汩汩而出。路人駐足圍觀,手裡拿著剛出爐的麵包和早報議論紛紛,他們一邊皺眉一邊咬著三明治,啜飲剛攪好的番茄汁。三四名條子從警車裡匆匆跑下來,拉起封鎖線,他們有條不紊地用對講機通訊,叫來法醫、鑑識人員,把男孩的屍體運上車內,陳屍處劃上白線,接著處理那些四處飛濺的腦渣。
紅色的警燈擾亂了周末的悠閒,血腥的空氣跟著四散的人潮飄逸到各個角落。但是這個城市的步調沒有因為一條人命而改變。男孩沒有父母,沒有身分,口袋裡只有幾枚銅板,他會被當成無名氏處理,半年之後,公共冰櫃中、凍得像冰棒一般的屍體將會集體處理,火化成灰。
他們就在巨大的紅色燈光下四處逃竄,穿過街口。無論躲到哪裡,高跟鞋的聲音似乎如影隨形。鳴人跑過一條又一條他曾經靜靜觀察的街道,某個地方的口香糖痕跡還在,濃妝豔抹的女人站在噴泉前抽菸,瘦小的雛妓睜著大眼對男人擠出虛弱的微笑。他被佐助緊緊拉著手,手腕開始發疼,他出聲抗議,可是對方沒有理會他。
他們一路跑到高架鐵軌的下方。
佐助率先停下來,跟在後方的鳴人一股腦撞上去。
「媽的…」鳴人摸摸鼻子。
這裡在城市之內,喧囂之外,火車經過的時候,整個高架都會轟隆隆地響。
「…喂,你,」鳴人疲累地蹲下。「你是殺人犯?」
佐助還在喘氣。他面無表情地看著他,回答:「我不是。」
「…好吧,我才不管你是不是…」反正是或不是都一樣。「給我三千塊。」
聞者挑了挑眉。
「別想賴帳,你害我老闆死了,這個月的薪水拿不到啊!」鳴人強硬地伸出手。「三千塊拿來,不然我就回頭去舉發你。」
佐助看著鳴人。沒想到居然有人會在緊要關頭提錢的事,這種人不是神經病就是弱智。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,鳴人湊上前看,是鍍金的名錶。原來這個人這麼有錢!早知道就謊報自己的月薪。他扼腕。
「這個錶可以給你。」佐助說。
「…真的?」鳴人狐疑地打量他。
「但是有個條件…」好看的唇角稍稍上揚。「跟著我。」
太陽光灑在錶的周圍,看起來就像是錶本身會發光一般。鳴人這輩子只有在櫥窗外看過這麼昂貴的東西,他不作二想,立刻說:「好!成交!」
他一把奪過金錶,歡天喜地地塞進自己的褲袋。
「好了,你總該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?」他說。
「宇智波佐助。」
鳴人點點頭。「那麼,佐助,我們現在要幹嘛?」
佐助伸出食指,比比上方。一列火車恰好經過高架鐵軌,輪軸的摩擦聲瞬間振動空氣。
鳴人不解地歪頭。
「我們要…」佐助瞇起眼睛。「搭火車。」
紅藍相間的列車從他眼前呼嘯而過,把頭髮吹得橫豎。他半蹲,身體緊繃,塞在破靴子裡的腳趾頭都緊張得蜷縮。他沒搭過火車,倒是看過火車票。他偷過列車長的皮夾,裡面有工作證和幾張作廢的車票。現在他不敢動,深怕稍微俯身就會掉下高架鐵軌。佐助知道他在害怕,可是他沒有安慰他,只是淡淡地說:「跳上待會經過的列車。」然後像是身處平地一樣靜靜等待。
鳴人牢牢地用腳趾穩住身體,掉下去就玩完了。他剛剛到底是怎麼從地面爬上來的他已經忘記了,攀爬的時候他的腦筋一片空白,只有口袋裡沉甸甸的金錶稍微將他拉回現實。對了,他還有錶可以換錢,忍一忍吧,把錶當掉之後就能做很多事情…
火車來了。
他睜大眼睛,手心冒汗。佐助壓低身體,他也跟著矮身,車燈在前處不斷閃爍,他們站的地方很不顯眼,駕駛員不會發現他們。鳴人忽然抓住佐助的手,跳屋頂甚麼的完全比不上跳火車這件事情,重點是他們要跳上去,而不是跳下來。
佐助終於有些人性,回握鳴人濕滑的手。他們緊緊捏著彼此,只有在火車越來越靠近的時候,才發現原來火車行駛的速度是這麼快。
「準備好了?!」隆隆聲響幾乎要掩蓋佐助的聲音。
鳴人點點頭。
紅藍色在旋風中混成一團,宛如子彈般的速度急欲將他們吹開。佐助的眼睛緊盯前方,火車的速度快到讓人無法分辨哪裡才有門把。他橫了心,伸手搆住車頂上方的凹槽,鳴人見他有動作,也跟著抓住同個地方,接著他們的腳快速離地,風的力量把他們連根拔起。鳴人的膝蓋狠狠撞上車窗玻璃,他罵了一句髒話,用力把自己舉起來,爬到車頂。
佐助早已經安然地坐在上面,微微喘氣。
「該死!」鳴人撫摸瘀青的膝蓋。
他們在急速行駛的火車上站起來,把重心放低,一步一步走到車門處,佐助率先趴下去,將車門打開,等鳴人順利地鑽進去之後,他才跟著進入火車裡。他們真的搭上火車了。以另一種形式。雖然感到有些忐忑,鳴人還是掩不住心裡的好奇和興奮。
這是包廂式列車,完全對號入座。就算他們成功進入火車裡,還是得解決查票的問題。佐助鎮定地打開通往走道的門,一邊斜眼觀察左右兩側的包廂,一邊在自己的口袋裡摸索。
「喂,現在要怎麼辦?」鳴人低聲地問。迎面而來一個列車服務生,他僵硬地笑了笑。
「安靜。」
他們走到走廊最底,右邊恰好有個無人包廂。佐助拉著鳴人一閃身,趁沒人看見的時候躲進去。
一進去鳴人便跳上鋪有軟墊的椅子,兩隻腳划水似地擺動。
「好耶!」他掩不住滿臉興奮。「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?」
佐助還沒放鬆警戒,他坐下來,眼睛仍然盯著包廂的門。「只是要離開這裡罷了。」
「下一站下車嗎?」
「看情況,能這樣最好。」佐助乜向窗外。「包廂式列車通常只開長途,大概還要兩三個小時才能停站。」
「那我先睡一下。」鳴人說。
粗神經的傢伙。佐助暗忖。看來他是天生少根筋,選擇這樣的人真是對了,不過問沒意義的事,看起來也不像有家庭的人,就算哪天情勢所需將他拋棄,也不會惹到麻煩。他拿出一直塞在口袋裡的掌心雷,握在手裡,要是遇到查票,用一槍解決比跳車還省事。
他也累了。佐助看著眼前張開大嘴放肆打鼾的傢伙,覺得一陣疲憊襲上身體。前幾天的傷還沒好,傷口處隱隱作痛。他拉開褲管,果然有血滲出,但是他管不了這麼多,現在他只能拚命思索能夠停留並且等待援助的地方,在還沒想辦法洗刷冤罪以前,他都只能逃。
火車晃動的頻率非常適合入眠。他的下顎終於棄械投降,靠在胸口。紅藍色的包廂火車一路行駛,在高架鐵路上暢通無阻,駛過泱泱大川,又駛過了僻無人跡的城鎮,和繁花遍野的丘陵地,以及海鷗成群的港口。火車放慢速度的時候,離他們上車的時間已經過了三個半小時,佐助緩緩睜開眼睛,先看見眼前扠著腿睡得不省人事的新夥伴,再轉頭看向窗外。
夕陽將眼前的城市染成一片紅。一直都是平靜無瀾的臉上出現微妙的表情。他想,他們來到了真正的萬惡城市。
鳴人也在此時醒了。他伸伸懶腰,揉眼睛,半茫地把臉貼到車窗上。
「這裡是哪裡啊?」他問。
佐助掰動自己的指關節。
「casino。」
「啊?」
「…賭城。」
他以自己也沒料到的幅度上揚了嘴角。
4
繁華。擁擠。熱鬧。身穿貂皮大衣的窈窕女郎與財大氣粗的富豪。蹲踞在街頭的乞丐與四處遊蕩的毒蟲。這裡是賭城,不夜城,群聚了人類的失敗與成功,人類的貪婪與飢渴,人類的種種劣根。全國各地的遊客與賭客都在此駐足,不為親手下注,只為親眼目睹。只有神選中的人才可能在決定性的一刻被祝福,其餘的都背負了詛咒。
他們踏上這塊疆域,還沒站穩腳跟,錢的味道就將他們從頭至腳淹沒殆盡。鳴人的眼睛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吸引過去,嘴巴呆滯地張開,視覺接收器十分忙碌。粉紅色的泡泡自一根黃色吸管中緩緩浮出,酒店女郎穿著性感薄衣,塗上豔色口紅的嘴唇含住吸管,手拿泡泡水,看著往來的男人女人。他們的臉映在浮起來的泡泡上,放大的眼睛滑過表面,瞬間消失在圓形的另外一端。只要在這裡生根,每個人都是篤信宗教的善男信女,虔誠膜拜每一條通往賭場的石板路,以及會掉出硬幣的吃角子老虎機。賭城孩子們稱吃角子老虎機為神奇寶盒,這是最初階的賭博方式,大人小孩都會把希望寄託在一枚硬幣上,簡單的硬幣,卻有無限可能。
賭城以寬廣的街道迎接每一位來者,無論口袋空空或者荷包滿滿,都有致富的機會。所以連乞丐都有夢,把鐵碗裡的錢拿去賭博,有剩餘的再去飽餐一頓。每座城市都有藏汙納垢的地方,不是「肉眼看不到的地方」,是「很顯眼卻老是被忽略的地方」。奢靡的金錢之都,張開血盆大口吞噬本地人和外來客。賭客因為全盤接輸,身上一毛不剩,只能留在這座城市,流浪,或打零工,然後賭博。最後成為乞丐,無名屍。
華麗的氣氛把他們包圍,他們踏過最繁華的區段,大型賭場把夜晚點綴得有如白晝,當他們轉進小巷子裡,髒舊的招牌在黑暗中靜靜佇立,醉漢倒在路邊,一對男女在角落淫聲浪語,人類最原始的姿態暴露在喧囂的空氣之內。
鳴人還不知道佐助要做甚麼。他想開口,眼睛和腦袋卻都忙碌得無暇發問。直到他發現他們越走越僻裡,他才有些警覺心。
「好歹也跟我說說話吧。」他說。「不然就直接告訴我現在要幹嘛呀!」
「…來了賭城,當然要賭博。」
「賭博?」鳴人狐疑地看向兩邊的破建築物。「在這種地方?」
佐助挑眉。「想去大型賭場,除非有身分證件。」
「是沒有啦。」鳴人搔搔下巴。「不過…這裡真的…」
他話還沒說完,一塊小小的、上下兩邊鑲有燈泡的招牌赫然出現在眼前。上面沒有文字,只有一個鈔票圖樣。佐助回頭看他,哼笑兩聲。「就是這裡。」他說。
鳴人吞吞口水。
他們順著指標走,一扇厚重的門阻擋了去路。有個強壯的男子站在門前,臉上布滿刀疤,過小的背心突顯出身上的肌肉。他打量眼前的兩人,沒吭聲,當作默許。男子替他們把門拉開,鳴人在心中掂了掂,這門至少也有十公斤重。
當門打開的那瞬間,陰沉的巷子中忽然有甚麼東西爆開來。是光,還有人聲,快樂與痛苦,平靜與冷漠,短短一瞬,神的祝福從裡面溜出來,向眾人說再見,只留下無止盡的詛咒。他們看見一大群又一大群的人,說外語,或者本國語,高大的和瘦弱的,輸錢的和贏錢的,一層再加一層,圍著方形的桌子,有人在另一端舉啤酒杯慶祝,泡沫隨杯緣流下來,滿臉鬍髭的男人扯開嗓門大笑,另一個窈窕的女士搖著扇子,漂亮的眼睛時不時瞥向一個英挺的年輕男子,而年輕男子的身邊有個面露兇光的保鑣,隨時準備揮拳。這就是地下賭場,狹窄的空間,容納過多的期待與金錢,超過限制,掛在地獄的邊緣搖搖欲墜。
佐助踏進去,漂亮的臉皮吸引不少女人的目光。缺牙的女孩搧動稀疏的睫毛,扯了扯身邊滿臉麻子的女孩,兩個人掩面偷笑。鳴人不安地跟在他身邊,覺得那些錢的味道出奇噁心。他習慣肉品和生菜的味道,卻拿這些錢沒辦法,因為他這輩子擁有的錢比賭場裡輸錢的人還要少。鳴人不解,他們到底要拿甚麼東西賭博?錢嗎?哪來這麼多錢?還是佐助身上又有甚麼值錢的東西?
終於有人開始注意到他們,穿著正式服裝的莊家從牌堆裡抬起頭,上下掃視他們,目光停留在鳴人臉上好一會,然後他微笑,這樣一笑,就有更多人向他們投射眼神,佐助旁若無人地朝方桌走過去,賭客不自覺地讓出一條路。
「晚安,先生。」莊家微微欠身。「要加入賭局嗎?」
佐助拉開椅子坐下。「不。」他完美的脣形停在語尾處。
「我要再開一盤新局。」他說。他盯著牌桌,賭局的規則很簡單,就是和莊家比牌的大小,贏者可得一張紅卡,當莊家得到十五張紅卡時,賭局就結束,而被當做籌碼的錢或值錢物全歸莊家。籌碼越多,倍率越高,籌碼若超過一萬塊,莊家在累積三十五張紅卡之後才能結束賭局,賭局的結束與否也由賭客決定。
簡明易瞭的遊戲,無怪乎會有這麼多人栽進去。這裡不乏中產階級者,捨棄正規賭場來此尋求刺激。莊家沉默地洗牌,他有一把山羊鬍,抹上髮油在髮尾處捲成俐落的弧度,灰色眼睛骨碌碌地在牌與他們之間逡巡,像是要看穿甚麼似的。
「先生,請問,」莊家朗聲地說。「您要用甚麼做為籌碼?」
地下賭場的騷動聲宛如蜜蜂振翅,一陣嘔吐聲穿越上空直抵他們的耳中。還有尖叫,有人在尖叫,絕望的哭泣,都混在同個時空裡面。
鳴人等著看佐助掏出一把金幣、金條、價值連城的寶石,他等著贏錢,他相信像宇智波佐助這種經驗老到的高手一定會贏。可是佐助沒有動,他的兩隻手都好好的放在桌面上,十指相扣,他只是轉過來,曖昧地看他一眼,鳴人從對方的黑色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,還有身後一大群虎視眈眈的賭客,他們個個不懷好意,眼歪嘴斜。
佐助忽然拽住鳴人的手。
「他是籌碼。」佐助清晰地說。「這個人,賣給人口販子可以得到一萬五千塊。」
5
人生中有那麼一兩次,被突如其來的事件撞個措手不及。舉他自己的例子,十歲那年的家庭變故,還有遇上宇智波佐助這件事。都是來得既快且胸湧,一眨眼的時間就發生了。
於是有兩個壯漢一手搭著他的肩膀,一手握住他的手臂,將他押離方桌。
「我操你媽!靠!你這個小人!」鳴人鬼吼,身體不斷掙扎。「放開我!快放開我!」
眾人將目光投射到他身上,沒有憐憫,只有看好戲的表情。佐助彷彿甚麼都沒聽見,任由他們將鳴人拖走,他的肩膀動了動,似乎想轉頭,但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被任何人發現。圍觀的人群再次阻擋鳴人的視線,那頭黑髮隱沒在一堆背影裡。 鳴人並不恐懼,反倒是對自己被賣了這個事實感到絕望。即使被賣去做奴隸,他還是活著,能夠吃食,睡覺,睜開眼看見太陽,閉上眼仍然擁有自己的想像世界;再次一點,成為男妓,結果不變,他也是活著,只是那樣很需要空間去調適,調適不過來就算了,頂多逃走,反正生命會為自己找到出口。可是他不能接受宇智波佐助用這種方式陰他,拐他到賭城,進入地下賭場,也許連金錶都是假的,他早該猜到眼神如此危險的人幹不出甚麼好事,虧他還真正信任他。
壯漢將他架到樓上,其中一人把房門打開,他被粗魯地丟進去,踉蹌著地。門重重關上,灰塵從地板上揚起,恰啦一聲,他知道門從外面鎖上了,還有鐵鍊在外面交纏摩擦的聲音。去他的!鳴人狠狠地踢倒房間裡唯一的椅子,椅子應聲倒下,從接合處斷成兩半。靠,連椅子都那麼爛,
房間裡面甚麼都沒有,牆壁上只有一扇透氣小窗。
「我操。」他忿忿地搥牆,一屁股坐到地板。
樓下的聲音被隔絕在外,只能聽見些微的吆喝聲。他抱持的那種信心都沒了,輸了還能怎樣?對佐助來說,不過是少了一個原本就形同陌路的人,但對鳴人來說,卻不一樣,他失掉工作,失掉棲身之所,搭了火車來到賭城,這完全不在計畫之內,而佐助今後還是可以一個人逃亡,沒甚麼差別。鳴人暗自下了決定,無論是輸是贏他都要痛打宇智波佐助一頓。
他焦躁難安地在地板上蹭來蹭去,布滿汙漬的黑色褲子顯得更加骯髒。因為聽不見樓下的聲音,所以不知道賭局何時結束。是輸了還是贏了,都由待會開門的那個人宣告。時間莫約過去四十分鐘,有細微的騷動自下方傳來,他可以感覺到地板在晃震,頭頂上的鹵素燈吱嘎吱嘎地搖擺。鳴人站起來,心臟跳得有些快。房門外的鐵鍊在互相敲擊,好了,到底是哪種命運在門後等著他,他已經做好心理建設了。門被緩緩打開,是剛剛的壯漢之一,對方努努嘴,喝酣的臉正發紅,他說:「喂!小子,你已經可以走了!」
通往樓下的樓梯變得比剛剛還長,他一階一階走下去,方桌四周仍然圍著許多人,像甚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,可是大家都在看他,莊家也用富饒趣味的眼神盯著他瞧,鳴人不自在地傻笑,眼睛自動搜尋佐助的身影。他站在最後一階,終於在那扇厚門門邊看見那雙討人厭的、狡猾的、好看的黑色眼睛。
佐助的脣邊勾著笑,很淺,看起來很高傲,站姿並不算特別紳士,可就是會讓旁邊的女孩子猛瞅著他。他的手裡拎著一包麻布袋,看起來很沉,金幣的顏色在暈黃的燈光下隱隱透出,他一手向鳴人伸出,連這種請求的姿態都那麼不可一世。
「媽的!」鳴人用力拍掉佐助的手,表情雖然生氣,卻還是不由自主露出笑容。「看我怎麼修理你!」
賭城沒有夜晚。離開城市角落的時候,天空還漫著紫與藍的霓虹。
他們用贏來的錢買許多換洗衣物,吃頓飯,再添些日常用品,還去買蝴蝶刀和彈簧刀,最後選了個乾淨的小旅館下榻。
窗明几淨的房間看起來格外舒服。鳴人脫掉剛買的牛皮靴子,衝進房間裡,蹦蹦跳跳地撲上床。佐助把行李都放置好,接著打開麻布袋清算兩人的盈餘。
鳴人爬到佐助身邊。「佐助,你到底是怎麼贏錢的?」
一枚枚的金幣彈跳到床上,佐助把錢堆成一疊一疊,沉默地數著。
「欸,要是你真的把我輸掉了怎麼辦?」
「…還能怎麼辦,輸了就輸了。」佐助說。他連眼睛都沒抬一下。
鳴人聽得有些慍怒,他跳起來,滾到床的另一端,用棉被把自己的頭牢牢蓋住。
數金幣的手終於停下來,佐助似乎是想笑,卻又不敢,他把錢掃進麻布袋,放到桌子上。「我先去洗澡了。」他說。一副不在乎的口氣。他進去浴室之後才敢低笑。
佐助一邊扭開水龍頭,一邊想,這個人真的單純到極點,稍微施個餌就乖乖跟別人走,知道上當之後也沒把警覺心提高,如果他哪天真的把他賣了,他自己也得負起一半責任。佐助洗完澡,擦乾頭髮,慢慢地從浴室裡走出來。
踏進房間的時候,他覺得有點不對勁。
床上那包白色的棉被依舊鼓鼓的,卻沒有人在裡面的跡象。佐助環視整個房間,一個箭步衝上去,把棉被掀開,只見三個大枕頭疊在棉被下方,漩渦鳴人消失了。他蹙起眉,轉頭去看桌上那個裝滿金幣的麻布袋。
甚麼都沒有。桌上只有他的衣服和雜物。
他,宇智波佐助,被擺了一道。
「該死的傢伙…」他絕對要把漩渦鳴人抓回來。
旅館的對街上,有間不顯眼的酒吧。鳴人站在酒吧的窗前,看見佐助套著大衣,一臉怒氣和著急地疾步走出。他哈哈笑,向佐助的背影敬酒。冰塊在酒杯裡一震,喀啦喀啦,清脆悅耳。鳴人的心情更加暢快了,他坐在高腳椅上,抬頭看天花板上炫目的燈光裝飾。其實他不是很會喝酒,未成年時被自來也叔叔禁止,成年之後也沒錢買酒喝,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這麼奢侈地在酒吧裡小酌。佐助何時找到他,他就喝到甚麼時候吧。反正袋子裡的金幣有一半歸他的。
光透入彩繪玻璃,在液面上留下殘破的顏色。鳴人接連點了兩三杯酒,他不懂那些酒名代表甚麼意思,喝最貴的就對了,這樣喝下來,他逐漸感到頭暈,眼前的景像變得模糊,還有好幾個輪廓互相重疊。鳴人暗叫不妙,在這裡喝醉可不好玩,況且身上又帶這麼多錢,難保不會有人盯上他。
他正想站起來,有一隻手立刻搭上他的肩膀。鳴人緊張地揮舞手臂,把杯子給碰倒,摔到地上破成碎片。毛茸茸的手臂摀住他的口鼻,鳴人想要大叫,偏偏喝醉後的他一點力氣都沒有,他被凌空抱起來,驚慌之餘瞥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。是地下賭場的莊家,穿著黑色背心發牌的男人,他就站在他面前,朝他笑,笑容裡顯現出露骨的慾望。他掀起嘴唇,一顆金色牙齒鑲在上顎處。
「噓,我不要你的錢…」男人逼近他,伸出一根手指在鳴人的胸前畫圈圈。「我只想要你的人…」
男人的舌頭在唇邊舔了舔。
抱住鳴人的壯碩男子一揚手,用肘部擊昏他。鳴人吐出一聲悶哼,意識隨即斷了線。
6
英國倫敦,貝爾葛拉維亞區,凌晨三點整。
一輛黑色箱型車停在門牌號碼671的高級宅邸前,像一頭蟄伏於夜晚的獵豹,壓低姿態,在闃然無聲的空氣中蓄勢待發。一個男人坐在駕駛座上,翹著二郎腿,寬大的飛行帽遮住他一半的臉,加上黑色墨鏡,男人的輪廓幾乎全部隱匿在黑暗中。他挪動身體,似乎有些不耐煩。後座還有另一名男子,手持狙擊槍,一個面罩掩住他鼻子以下的部分,左眼處有一道很長很深的疤痕。
駕駛座上的男人名為波風湊人,他的金髮從帽子裡露出來,身上的毛線衣已經開始脫線,右邊袖子越洗越短。他百般無聊地拿起車內的GPS,點擊裡面的俄羅斯方塊遊戲。
「再忍一下嘛,」卡卡西轉轉自己僵硬的脖子,把眼睛從瞄準窗中移開。「離預定時間只剩下五分鐘了。」
湊人從後照鏡瞥他一眼。「你不懂啦。」
「…喂喂,好歹我們也共事了這麼多年…」
「唉。」他在卡卡西還沒說完之前就用嘆息打斷他。
卡卡西只好再度全神貫注於瞄準窗上。湊人把GPS放回原處,藍色螢幕在幽閉的空間中一閃一閃。貝爾葛拉維雅區群聚著上流社會的人,舉凡英國貴族、高級官員、外交官以及影視明星,每個宅邸都有漂亮的庭園和足夠的私人空間,以他們駐守的這棟房子來說,大門上的馬賽克拼貼全是用高級蛋白石和少許寶石原石所構成,連腳踏墊都大有來頭,湊人將額頭靠到車窗玻璃上,揣想著那塊腳踏墊到底是從埃及還是印度運過來的。
他的職業,殺人和欺騙不是他做最多的事情,反而是等待,等待幾乎要耗掉他半輩子的時間。早上一睜開眼,咬著貝果或三明治就要開始跟監,中餐時候得戴上耳機,一邊吃蘇打餅乾一邊竊聽那些高官和老婆在房間裡摔東西、互相毆打。至於晚餐,他上一次吃晚餐是甚麼時候的事了?他應該有三四個月沒回去私人公寓,他在廚房裡吃的最後一餐是火腿煎蛋,平底鍋還擱在水槽裡沒有清洗。說到平底鍋,上上次他也因為工作而荒廢了養在陽台上的盆栽…
卡卡西動了一下狙擊槍,低聲地說:「來了。」湊人立刻拔下墨鏡,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望遠鏡。一對男女從街口走過來,路燈照在他們身上,年輕女性的身材玲瓏有緻,緊身窄禮服包裹住曼妙的身軀,高跟鞋恰如其分地襯托出腿部曲線。她挽住身旁又矮又胖的男人的手臂,親暱地貼在他肩際,秀麗的紅髮宛如燃燒的火焰,披在白皙的背上。矮男人是名外交官,穿的是量身訂做的西裝。湊人啐聲,真是糟蹋高級布料了,穿著再怎麼雍容華貴的衣服,還是掩飾不了本身的腐敗。他們慢慢靠近宅邸,男人用遙控器將大門打開,兩個人慢悠悠地走進去。就盡量享受短暫的快樂吧,混帳。湊人心想。他從高倍率望遠鏡中看見男人的手爬上女人的裸背,女人纖細的手指覆上男人的手,不輕不緩地將他的手從背上撥離。
他們進去房子裡,只有一盞小小的桌燈亮起來,透出窗戶,其餘的空間一片黑暗。湊人放下望遠鏡,從口袋中摸出一條乾糧,放進嘴裡嘎啦嘎啦地咬起來。卡卡西看見他的舉動,在心裡暗自偷笑,波風湊人只要一緊張就非得在嘴巴裡放點甚麼東西,看來他是很懊惱沒辦法用望遠鏡監看一切了。
十分鐘過去,二樓的某個房間開了燈。太幸運了,窗簾沒拉上,湊人再度把眼睛湊近望遠鏡。兩個黑色人影隱隱地靠近窗邊,湊人的臉上滲出汗,幸好這兩個人都還規矩地穿著衣服,倒是男人的領結不見了,臉上也有淡淡的唇印。女人忽然把男人輕輕推開,帶著笑容走到窗邊。她舉起手臂,毫無瑕疵的肌膚即使在缺乏燈光的夜空中也如此動人。女人伸手攏起頭髮,用夾子別成簡單的髻,接著她拉開綁在後頸的蝴蝶結──那是連接衣服的,所以一旦她拉開了緞帶,就表示她包裹在窄禮服下的完美身材將會…
「還不快開槍!」湊人惡狠狠地咬斷乾糧。
卡卡西苦笑。他重新對焦,說:「開槍是可以,不過待會被罵了我可不管。」
「一堆廢話!衣服都要脫了…」
女人噙著挑逗般的微笑,手指糾纏緞帶。面前的男人飢渴地望著她,彷彿正在仰望一尊女神像。他顫抖地跨出一步,眼看就要撲上半裸的女人,他的嘴角還掛著下流的弧度,手也停在半空中,但是他忽然僵住了,全身動彈不得,他感覺有甚麼濕黏的東西從額頭滑下來,一路延伸到他的嘴唇,他想要去摸摸看,可是手和舌頭都不能動,視線也變得異常模糊,耳邊只聽得見女人冷冷的笑聲,還有兩三個音節,他辨識不出來,因為他很快就甚麼也感覺不到了,男人倒在地上,血液和腦渣自傷口處噴出,眼睛圓睜。他死了。
女人重新綁上蝴蝶結,抹去噴在臉上的血漬。她不帶感情地乜了屍體一眼,然後把頭轉向窗戶。她有些憤怒地盯著箱型車瞧,幾秒後消失在窗口。
「你完了。」湊人說。
「怎麼會是我完了?!」卡卡西把狙擊槍收起來。
「誰叫你要這麼早開槍,嘖嘖。」
「我可是聽你的建議啊…啊,人來了。」
紅髮女人踩著高跟鞋,一步一步朝車子逼近。她拉開助手席的車門,一開門便馬上從大腿側抽出左輪手槍,對準波風湊人的太陽穴。「Asshole!」她俐落地上膛。
「喂,老婆,拜託別這樣,」湊人舉雙手投降。「頂多我再買一套禮服當做賠罪算了。」
「你知道血有多難洗嗎?」玖辛奈皺眉,她關上車門,把槍放回槍套裡。「這套禮服可是用公款買的,好不容易能從工作中撈點好處,居然就這樣被你的急躁毀了!」
「不是跟妳道歉了嗎,明天去機場前再替你訂一套就是了。」湊人發動車子,引擎聲回響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。
卡卡西把槍枝拆解完畢,收到盒子裡。「你們這麼快就要離開英國?」
「是啊。」玖辛奈脫掉腳上的高跟鞋。她其實不擅長穿這種磨人的鞋子。「說到這個,湊人,公寓退租了沒?」
被質問的對象兩手握著方向盤,神情僵硬。玖辛奈知道他肯定沒完成她交代的事。
箱型車很快便駛離貝爾葛拉維雅區,在黑夜裡疾馳。輪胎的聲音就像一針興奮劑,湊人和玖辛奈沒有疲累的感覺,只期待他們卸下職務之後可以立刻回國。卡卡西在後座打瞌睡,他醒來的時候,車子已經抵達CIA分部了。
「再見囉,卡卡西。」波風湊人從車窗探出頭。卡卡西拎起沉重的黑色箱子,站在分部大樓前朝他們揮手。
「喂,搞得好像我們不會再見面啊,真是的…」卡卡西喃喃自語。他盯著他們好一會,然後穿越透明旋轉門走入大樓裡。
玖辛奈把視線收回來,對身旁的人笑了笑。
「終於可以回家了。」
「是啊…」湊人握住她的手。「回國去看我們的兒子吧。」
7
從鼻子裡吸進去的空氣,已經和他們剛來時的不太一樣。除了錢的味道,還有濃稠的邪惡,比邪惡更強大的,也許是他從來沒有見識過的東西。他在街口處站定腳,五感忽然變得很敏銳,他轉回身,旅館就在上一個街區,漩渦鳴人肯定不會走遠,那傢伙人生地不熟,也不可能帶著一堆金幣跑到人多的地方。佐助擰緊眉,走回去,軍靴踩在路上喀答喀答地響。
他不過走了幾步路,神的手指便在天上隨便一揮,擊中了他。他看見旅館對面的酒吧被撞開,一個壯碩的男子扛著不省人事的金毛小子走出來,身後還有個滿臉猥瑣的男人。他停下來,隱到人群中,漩渦鳴人倒掛在別人的背上,手裡緊緊握住麻布袋。混帳,佐助心想,漩渦鳴人真是專會找麻煩。他們大搖大擺地走在街道上,沒有任何人多瞧他們一眼,所有善男信女都專注地膜拜,像靈敏而專一的動物。佐助跟上去,看見他們鑽入一輛黑色轎車中,他伸手招來一部計程車,要司機跟緊前面那輛車。賭城的交通特別亂,人們手插口袋,攢著自己的錢在路上大聲喧鬧,或者爛醉如泥,趴在下水道前嘔吐。他們不盡然快樂,只要抱著致富的希望,誰都不會太痛苦。黑色轎車毫無警覺心地行駛,計程車司機沉默地順從佐助的指示,一路從賭城中心來到外圍道路,幾乎要靠近紅燈區。黑色轎車最後停在一條稀鬆平常的商店街前,兩名男子相繼下車,佐助塞了幾張大鈔給司機,伸手開門之際,車門卻被倏然鎖住。駕駛座上的男人轉過來,曖昧地笑,佐助冷哼一聲,從口袋裡掏出五枚金幣扔到他身上。
漩渦鳴人的金色頭髮一跳一跳地晃動,他們走進一間藥局,沒有再出來。佐助繞到藥局的後面,發現一扇可以拆卸的通風窗戶,他把鐵條卸下,潛入藥局裡。雙腳著地之後,他發現這裡是個小倉庫,有光從門縫透進來,他摸索著,直到眼睛習慣黑暗,才看見最角落有個小梯子可以通往二樓。人的交談聲從樓上傳出,不太堅固的天花板吱嘎作響,他輕手輕腳地攀上梯子,一樓到二樓的距離很短,他只能盡量隱身在不被光照到的黑暗中。一雙黑色皮鞋出現在二樓,有人操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在對談,聽上去很開心,還有女人嚶嚀嬌喘,窸窸窣窣的布料磨擦聲,似乎是脫了衣服。二樓的構造很簡單,除了走廊之外,兩側全是房間,有些開著門,有些門沒關,佐助摸出掌心雷,矮身踏上二樓。第一個房間裡的男女沒發現他,他繼續前進。好了,現在該怎麼找出漩渦鳴人所在的房間?
「媽的!」一陣叫喊從走廊末端的房間裡傳出。「放開我!變態狂!」
…就是那裡了。
兩側的房間雖然有人,但多半無暇管到走廊中的佐助。他順利地往前,握緊掌心雷。這扇門沒關實,他把額頭靠到牆壁上,眼睛透過門縫看進房內。他隱約能看見鳴人被綁在床上,外套被拉開,上衣也被拉到肚臍以上。一個男人坐在床沿,發出令人作噁的笑聲。
劇痛穿透頭皮,直達腦部。佐助的的頭被人緊緊抓住上提,他驚駭地回頭,卻被身後的人一腳踢進房間裡。他抓住對方的手腕,順勢朝膝蓋骨一踢,那個人放了他,吃痛地倒在地上。
房間裡的人通通停止動作。
「…怎麼了。」床沿的男人回頭,是地下賭場的莊家。他看見佐助站在房間裡,瞇起眼。「真掃興,你來做甚麼?」
鳴人減緩掙扎的動作,他的眼中有了感激的光。
佐助冷漠地看了鳴人一眼,然後掏出掌心雷對準男人,開口說:「來要回我的東西。」
「…你是說…他嗎?」男人用粗糙的手指劃過鳴人暴露於空氣中的肌膚。鳴人肚子敏感地縮了縮。佐助卻搖搖頭,漾起微笑。
「把金幣和這個人身上的金錶給我,其他的就隨便你。」
男人先是一愣,接著哈哈大笑。鳴人惡狠狠地瞪向佐助,他沒想到自己又被出賣一遍。
「你這個王八蛋!混帳!無恥!卑鄙!」他開始不斷扯動身上的布條,亟欲掙脫。他剛剛已經嘶吼了半小時,喉嚨有些沙啞。
「要我還你金幣嗎?…可以…不過呢,」男人舔舔嘴唇,從身後拿出一把槍。「陪我玩玩遊戲吧,如何?假使你贏了,金幣和這男人都歸你,輸了的話…甚麼都沒了喔。」
那把槍…佐助挑眉,看來他遇上了非常棘手的事。原本被他踢倒的男人也站起來,抽出槍對準他的後腦勺。這算是強迫中獎了。
「俄羅斯輪盤,聽過吧?」男人打開彈匣,把所有子彈都卸下。「這裡有三顆子彈,這個彈匣裡最多可以裝五發,現在呢,我它們一一裝進去…你看,子彈的位置可是隨機的喔…」
彈匣俐落地轉了幾圈,男人的表情非常興奮,他看著佐助,問:「要玩還是不呢?」
佐助哼聲,走近床鋪。鳴人緊張地揪住手指,他有些怕,覺得佐助不應該這樣執著金幣,反正那些都是不義之財。
「我會贏。」佐助冷笑。他從男人的手中接過手槍,沉甸甸的槍和掌心雷的質感不同,冰冷的金屬刺激他的皮膚神經,他看著槍,從發亮的槍管中看見自己沉著的臉。
鳴人的腳趾因為緊張而不斷蜷曲,握著槍的手緩緩上舉,佐助把槍口放到太陽穴旁,食指毫無窒礙地伸入扳機內。鳴人別過臉,閉緊雙眼。他不敢看,他的確是有點討厭這個傢伙,可是也不到痛恨的地步。他不希望佐助死在他面前。
佐助的黑色眼睛淡淡地掃向鳴人的臉龐,他低聲笑,恰啦一聲,迅速地扣下扳機。
甚麼事也沒發生。
男人讚許地點頭。「這樣才好玩嘛。」他說。
槍換到他的手上。摸到帶有體溫的槍枝,男人發出「啊啊」的呻吟聲,他的瞳孔因為興奮而放大,這種人並不畏懼死亡,他們只期待在一次又一次的高潮中把自己的生命推向終點。
死吧。死吧。鳴人暗自祈禱。他睜大眼睛,胸口上下起伏。他發現佐助在看著他,冷靜的臉孔下有一絲他也猜不出來的感覺。
槍口靠近男人的太陽穴。
佐助的手指正蠢蠢欲動。
他們都屏息以待。
「媽的!有條子!」
粗啞的聲音震碎了他們四周凝結的空氣。男人把視線移向門口,從敞開的房門可以看見走廊兩側的房間裡有許多男男女女尖叫逃出。佐助一見有機可趁,立刻用掌心雷轟掉男人的右手。
男人的五官瞬間扭曲,鮮血染紅了床被。佐助拾起槍,從床底下翻出裝著金幣的麻布袋。
「喂!喂!快幫我解開!」鳴人扭動身體。
佐助站起身,居高臨下地俯視他,嘴角噙著一抹笑。
「這是請求人幫助的口氣嗎?」
「混帳…都甚麼時候了!」
「要不是有人擅自跑出旅館,也不會遇上這種事。」佐助好整以暇地把麻布袋揹到身上。「快道歉。」
可惡。鳴人抿緊下唇,小聲地說:「好啦,對不起。」
「聽不見。我走了。」佐助作勢離開。
「對不起啦!」鳴人再次掙扎。「拜託幫我解開!」
佐助這才抽出蝴蝶刀,把綁住他手腳的布條割斷。急促的腳步聲離這裡越來越近,鳴人把衣服穿好,佐助打開房間裡唯一的窗戶,探頭出去,這種高度用跳的應該行得通,下面還有一輛車可以當作緩衝。他拉住鳴人,把他推往窗口,一個持有警棍的條子已經看見這間房間了,正朝這裡衝過來,他們奮力朝外一躍,撲到車頂上。鳴人吃痛地撫摸手臂,還來不及檢視自己身上的瘀青,他又被佐助拉著跑,兩個人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不斷往前衝,直到他們確定身後已經沒有人跟著,才敢在一條暗巷中停下來。
鳴人喘到說不出半句話,他靠在牆上,揩揩汗。佐助也顯得有些累,他蹲下,把身後的麻布袋拿起來,發現袋子已經破了一個大洞,金幣全掉光了。
「媽呀…」鳴人摀住臉。「…上輩子…我到底是欠誰債啊…」
他唉聲嘆氣,心裡是真的很捨不得這些錢。佐助把麻布袋往旁邊一丟,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。他把硬幣湊到鳴人的面前,說:「喏,拿去。」
鳴人悶悶地挑眉。「幹嘛。」
「給你拉霸。」佐助的下巴朝巷口處點了點。一台吃角子老虎機就擺在店門口,看起來髒髒舊舊的,似乎很久沒有人投錢進去。
鳴人掂住硬幣,嘴角仍然下垂。他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地走到巷口,把硬幣投進去,然後懶懶地握住桿子,往下拉。螢幕開始刷刷地跳轉,繽紛的色彩和圖樣互相交替。藍色眼睛半瞇著,認為這枚硬幣大概是有去無回了。
幾秒之後,蹲在地上的佐助忽然被鳴人高分貝的驚呼聲給震起。他走到鳴人身邊,先看見他瞠目結舌的臉,睜大的眼睛,接著視線才移到吃角子老虎機上。
「777…」佐助喃喃唸著,臉上慢慢有些高興的神情。
神把今天最後一個祝福,給了這兩個亡命天涯的人。
8
風把整個棚子吹起來,嘶嘶咻咻,賭城的氣味只剩下一個碗的大小,隨時準備消失。他們趁著夜躲入運貨車內,沒有目的,也不知道將前往哪裡,他們沉默卻堅決地行動,不需要理由。賭城已經沒有值得戀棧的地方,這裡的邪惡與黑暗交錯地刺激著他們,還有錢,錢的味道,錢的誘惑。既甘美又令人恐懼。他們在運貨車裡面沉睡,與一堆瓦楞紙箱肩並肩,靠在印有易碎品標誌的箱子上,鳴人臥著,和佐助共享一件大衣。佐助在夜裡醒來,車子恰好駛離了賭城的範圍,拐入僻無人跡的產業道路。他看著綠色的指示牌從身旁呼嘯而過,一手托腮。他的口袋裡有很多錢,從吃角子老虎機裡面叮叮噹噹地掉落,他們大概有一個禮拜可以不愁吃穿。他想,應該在下一個城市買些乾乳酪,硬臘腸,兩個鋼製水壺,還有兩條軍毯,如果錢還足夠,得去黑市買槍和子彈。佐助動動身體,把頭枕到手臂上。鳴人醒來了,他揉揉眼睛,坐起身。
「你沒睡嗎?」他問。
「有,剛剛才醒來。」佐助瞥了鳴人臉上的口水印子一眼。
「…佐助,」鳴人看著他。「…我們到底要逃去哪裡?」
他們對望了幾秒鐘,佐助哼笑,說:「你這是怕了吧。」
「不是。只是你甚麼都不對我說,很不公平。」
鳴人再度躺下去,用大衣緊緊蓋上自己的臉。佐助身上的一半大衣只剩下袖子掩住膝蓋,他沒作響,直接把整件大衣覆到鳴人身上。
天空有了一些深藍的色彩,天還沒亮,大概剩下三四個鐘頭。佐助覺得頭有些沉,於是也躺下去了。睡著之際,他仍在思考鳴人說的話,他無意隱瞞,只是覺得即使說了,鳴人也不會懂。他也不求他懂,反正他們總有一天會分道揚鑣。可是鳴人卻不這麼想。他在大衣底下玩弄自己的手指,咬掉指縫邊緣的老皮。這樣的日子的確很刺激,像拍冒險動作片,他曾經在自來也叔叔家看過的,帥氣的男主角一路飆車、開槍、打敗敵人,最後抱得美人歸,但他知道這是現實,不是電影,他們沒辦法這樣過下去。
運貨車抵達城鎮入口的時候,太陽早已升起。漫漫長路上只有這一輛車,司機下車向過路的人家要水。他們仍然在貨物堆當中等待時機。他們不常交談,原本鳴人還會自顧自地說一些話,但久了之後他也感到疲累,於是開始發呆,看著兩邊的景象在速度中消逝,偶爾擔心他的朋友是否過得好,少了蛋糕和馬芬,不知道能不能撐下去。運貨車駛入城鎮,一個安靜的城鎮。鳴人掀開棚子一角,探頭出去,風沙瞬時刮過他的臉頰,他吃痛地撫摸。這個城鎮異常地靜謐,佐助同樣掀開棚子,黑色眼睛頓時對上一群孩童的臉孔。他們穿著幼童軍的淡藍色制服,乖詭整齊地蹲坐在一輛卡車上,他看到好幾顆黑色的牙齒。不對,那是沒有門牙。他們微張嘴唇,有些皺著眉頭,有些拉起袖子猛擤鼻涕,他們的臉上只有一種超齡的沉著,瞳孔內卻又有無以名狀的憂鬱。
運貨車停在一個老餐廳前面,他們趁隙從車上跳下來。街道上沒有幾間營業的店面,只有旅店和雜貨店前有人駐足。他們先去雜貨店買飲用水和乾糧,佐助到店裡挑選,鳴人則站在店門口,漫著沙與石的街道看起來如此遙遠,似乎沒有終點,彷彿他們沒有目的的逃亡。他居然跟了這個人,難道僅僅是為了金錶嗎?他垂著手,兩個少女走過他面前,紮著麻花辮,擦得光亮的黑色皮鞋喀啦喀啦地響。佐助抱著水走出來,兩個人步行一段路,找了看上去還算乾淨的旅店投宿。
鳴人脫掉鞋子,沉默地撫摸泛黃的床巾。他們對眼前的事情忽然看得很明白。
「累了就休息吧。」佐助說。「我有事出去。」
他把身上的厚重衣服卸下,扔到椅子上,離開前回頭看了鳴人一眼。
鳴人脫掉上衣,將頭押到蓮蓬頭下沖冷水。他在水中睜開眼,藍色眼睛直對卡著汙垢的浴室磁磚。他換上乾淨的衣服,重新坐到床上。佐助的外衣就披在椅子上,無害地沉默。鳴人吞吞口水,在猶豫與拉扯中還是伸手了。他把佐助的外衣拿起來,上面總共有四個口袋,他小心翼翼地在前兩個口袋裡摸索,只摸出兩張紙屑和雜貨店的發票,接著他在另一個口袋裡摸到三個小小的橢圓形硬物,鳴人狐疑地把掌心裡的東西掏出來看,赫然發現那居然是子彈。
最後一個口袋裡有枚漂亮的戒指,K金打造,完美的弧度顯露本身的價值。鳴人把戒指拿起來東瞧西瞧,在戒指內側發現一個小小的圖騰,十分細緻,是一把團扇的標誌。這東西對佐助來說似乎很重要,但他為什麼不戴上?鳴人把外衣仔細翻過一遍,已經沒有暗袋了。
放回外衣的時候,鳴人想起一件事情。他覺得團扇的標誌有些眼熟。他站起來,請旅店老闆給他過期的報紙。他把成疊的報紙一份一份打開,終於在一個禮拜前的報紙上找到這個團扇標誌,紅色扇緣白色扇身,報導的標題是:「宇智波財團家族慘遭獵殺,唯一倖存者居然是嫌疑犯?!」
鳴人悚然地鬆手,報紙瞬間灑落到地板上。他慌張地把充滿油墨味的紙張撿起來,塞到報紙櫃裡面。他回到房間,腳和手還不自覺地顫抖著。令他發抖的並不是佐助是殺人犯這個事實,而是他回想起十歲那年發生的事。冒著煙的槍管,倒臥在血泊中的雙親,剛剛沖過澡的身體又開始冒汗,鳴人用冷水不斷沖洗自己的臉,他抓著胸口,逐漸平穩呼吸。
不要怕,沒甚麼好怕的。他重新向老闆要那張報紙,拿回房間仔細地讀。通常報紙都有誇大的成分,上面並沒有寫出佐助的名字,只是很概要地提了一下他的生平…慢著,沒有名字,那表示佐助還沒有成年嗎?
在鳴人還盯著報紙思考的時候,走廊傳來腳步聲。他趕緊把報紙藏在棉被下,打開電視。佐助走進來,乜了安坐在床沿的鳴人一眼。他又買了一些東西,罐頭、乳酪、軍毯,都是雙人份的。鳴人對著綜藝節目哈哈大笑,眼角卻不自然地掃過佐助。
「晚餐吃吐司夾罐頭鮪魚行吧。」佐助說。
「嗯,喔,可以啊。」鳴人強裝鎮定,切換電視頻道。「那個…佐助。」
手還在忙著分類罐頭的佐助「嗯」一聲。
「你…你多大了?」
佐助輕微地頓了動作。「…十九。」
「喔。」
「怎麼了。」佐助轉過來,面對他。這樣的視線接觸讓鳴人有些害怕。他別過臉,搔搔頭,說:「沒事啊,我只是好奇。」
但是那雙靈敏的眼睛並沒有相信他。佐助走過來,上下掃視,似乎在偵查著甚麼東西。鳴人的手往後靠,摸到了電視遙控器,意外地按掉電源。
他想要伸手去掩飾從棉被裡露出來的報紙一角,佐助倏然抓住他的手腕,將他的手扣在半空中。佐助笑了,眼角卻有一絲抽搐,嘴唇勾起僵硬的弧度,唇紋宛如木紋一樣毫無生氣。他的笑容絕對不是真心的。鳴人心想。
「你看到了。」佐助把報紙抽出來。
「我…」鳴人的手被拽得有些痛。
「…你想走嗎?」
「不是的,我…」
他們僵持著,藍色眼睛和黑色眼睛互相交會,誰也沒讓誰。鳴人忽然想到,也許佐助之所以要和那男人玩俄羅斯輪盤,並不是為了金幣,而是為了他。佐助的手緊緊地捏住他的骨關節,有幾次都像是要鬆了手。
在沉靜的空氣中,有一道響亮銳利的聲音劃破空氣,震撼他們的心臟。是警笛聲,一秒比一秒清晰。鳴人慌張地看向窗戶,拉住佐助的手,說:「…有警察…」
但佐助卻甩開他。
「我懂了…」佐助冷靜地說。「你選擇報警。」
鳴人愣了,他看看窗外,又看看他。
佐助一步一步向後退,踢翻空無一物的垃圾桶。他拿起自己的外衣,一邊拿出槍指著鳴人。他的眼裡沒有絕望,也沒有失望,像是從來對他不抱任何期待。
這樣的眼神卻讓鳴人的腳軟下來。佐助只帶走自己的外套,其他的一個也沒拿,他踢開房門,迅速地消失在鳴人的視線之中。
9
金錶被擱在床頭,方方角角的錶扣反射微弱的燈光。還剩一半的玉米罐放在床下的地毯,吐司屑掉得到處都是,褐色吐司邊被粗魯地撕下,丟棄於垃圾桶中。鳴人半臥在床,右手放在肚臍上方,另一隻手懸掛床沿。天花板上有片檸檬黃的汙漬,滴下雨水,打中他的臉頰。外面的雨下得越來越大,窗戶在黑夜裡轟隆轟隆地響著。他翻身,看見一隻螞蟻沿著氣味尋獲玉米罐頭,立即爬進去。他試著閉上眼,好好睡一覺,甚至哼了綱手教他的童謠,可是他在自己五音不全的干擾下更加難以成眠。雨聲宛如一把鈍了的刀,緩緩刺進心臟,不痛,但皮膚會一絲一絲地感受刀的存在。他從床上掙扎著爬起來,眼睛對上那些罐頭、水和毛毯,有些把持不住,想要衝出去找佐助。但是…但是他有甚麼理由去找他? 鳴人關掉床邊的燈,房間裡除了雨聲之外就只有他均勻的呼吸聲。他偷偷期待佐助會在半夜時回來,躡手躡腳地爬上另一張床,然後隔天他就會看見他默不吭聲地站在窗邊。可是並沒有,鳴人半夢半醒地度過一個夜晚,早上睜開眼時,整個房間裡還是只有他一個人,以及被水弄得濕漉漉的被單。另一張床完全沒有動過的痕跡,平整的枕頭、泡過濕氣的床單,他往窗外看,天空仍然飄著毛毛細雨。詭異的天氣。他想。
佐助買回來的食物至少可以撐過五天。鳴人把金錶拿起來,撫摸錶框,在錶帶上發現屬於宇智波的家徽。他離開旅館,用身上的零錢撥了一通電話給自來也叔叔報平安。自來也沒說甚麼,只是又告訴他「要像個男子漢一般活下去」。他推開公共電話亭的玻璃門,腳步很鬆散,不知道接下來該做甚麼,毫無計畫。他可以選擇回去,變賣金錶換錢,可是他不想,他覺得自己的使命並沒有達成。他又有甚麼使命了?鳴人停在街道上,一輛卡車駛過身邊,停在前方的路口。穿著幼童軍服裝、畏畏縮縮的男孩從家門走出來,眼淚和鼻涕都沿著臉頰落下,他拖著腳步前進,被渾身黑毛的男人抱上卡車。男孩畏懼地環顧四周,抬頭看見發愣的鳴人,他似乎想開口說話,可是另一個男孩伸手摀住他的嘴巴,這男孩看上去比其他人長一些。他發現鳴人在注視這裡,於是露出牙齒森冷地笑。
鳴人轉身離去,步伐有些僵硬,他走了幾步,卡車的引擎聲突突地響起。他覺得那男孩在求救,眼睛裡面充斥著雜訊、不安、恐懼,街道兩旁的行人沒半個朝卡車的方向張望,只有一直站在家門口的男孩的母親用蒼老的目光盯著卡車離開。鳴人倏然轉身,卡車已經往前一段距離了,他拔腿追上去,天空忽然打了一陣響雷,卡車的駕駛人似乎從後照鏡發現鳴人在追趕,踩著油門加速。雨飄到城鎮裡,鳴人抹去臉上的水,繼續追,直到他踩到一個水窪,嘩啦地跌進去。
只有黑灰色的廢氣掩蓋了卡車的蹤跡。他已經追不上了。
媽的,為什麼這時候要下雨。鳴人爬起來,全身濕透。媽的。他又罵一遍。他發現自己的胸口很難受,說不上來的悶。
「還好嗎?」一個女聲從身後傳來。
他回頭一看,漂亮的少女從身上抽出手帕,遞給他。
「呃,還好,謝謝。」鳴人伸手的時候猶豫了,他的指甲裡滿是汙垢。
「別介意,跟我來吧。」少女走進一條巷子裡。
雖然覺得有些奇怪,鳴人還是跟著她進去了。他們拐進狹窄的巷弄,少女停下腳步,抽出一把小刀抵住他的喉嚨。
「妳…妳幹嘛?!」
「別出聲,我會給你個痛快。」
少女壓住鳴人的手,力氣出奇地大。她把鳴人壓到牆壁上,俐落地舉起小刀,眼看就要朝鳴人的喉嚨刺下去。他怎麼可以死在這裡!鳴人用力推開少女,在一瞬間看見了她眼中的仇恨與血腥。他用力狂奔,從這一條巷子鑽入另一條巷子裡,少女窮追不捨,穿著平底鞋的腳異常飛快。
「喂!我到底是哪裡得罪妳了!」鳴人不忘回頭喊。
少女啐聲,拉起裙襬跳到旁邊的水管上,順著弧度跳躍至屋頂,然後一躍而下,阻擋在鳴人面前。
「真費力氣。」她說。「還以為你是兩個人裡面比較弱的呢…」
惡寒爬上鳴人的背脊。「妳,妳說甚麼…?」
「倒是另外一個,分配給了厲害的家伙去解決。」她慢慢舉起小刀。「你想怎麼死?」
他耳鳴了,聽不見少女說的話。
當他回過神的時候,他已經把她揍昏了。
鳴人踩過積水的路面,靴子裡的襪子濕成一片。暗雷躲在雲內,偶爾露出幾聲雷響。這個城鎮不對勁,空氣中纏繞著過於沉重的暮氣。他的臉倒映在水窪,汗與汙水被甩在身後。鳴人在隱密巷子裡四處搜索佐助的蹤跡,那裡沒有,這裡也沒有,莫非他是回去旅館了嗎?他這樣猜想,然後衝回旅館的房間,而房間還和他出來那時候一樣好好的。地板上一排螞蟻,成列地搬回吐司屑和玉米粒。
他整理行李,想盡早離開這個地方。當他站在房間中央,環視一切的時候,想起少女說的話。她的目標是解決他,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?是誰指使她?和之前追殺佐助的那批人有關嗎?或者…或者是這個城鎮上的人…鳴人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,放低身體,蹲在樓梯中窺伺一樓的動靜。旅館老闆閉眼假寐,耳朵裡塞著耳機,似乎正在聽廣播電台。幾分鐘後,老闆站起來,往廁所的地方走,鳴人趁隙帶著行李離開旅館。
不久之後,旅館的方向傳來騷動。鳴人躲在暗巷中,他知道自己沒辦法逃太久,當務之急應該是找出佐助,確認他的安危。但是他又覺得自己很蠢,為什麼不要這樣一走了之?回去原本的城市,從頭開始…這樣根本不算男子漢。鳴人心想。男子漢要保護身旁的人才對…一思及此,他抓抓頭髮,也許保護一個殺人犯也不算男子漢吧。
聚集在旅館前的人已經散去,鳴人重新揹起行李,打算先撥電話給自來也叔叔,請他查清楚關於這個城鎮的背景。他站起來,抖落身上的雨水,正要跨出第一步的時候,冰冷堅硬的物品抵住他的後頸。他太大意了。
「…還是沒學到教訓啊?」
怎麼又是女人。這個聲音聽上去成熟許多。
鳴人舉雙手做投降狀,心裡盤算著該在甚麼時候掏出刀子。
「哎,我今天連續兩次被女孩子找上門呢…」
「是嗎?真是好人緣。」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漫不經心。「跟我來。」
他才不要又上一次當。「請問這位漂亮的大姐姐,妳有甚麼事?」
女人哼笑兩聲,不是冷笑,但依舊夾有一絲嘲諷。「不用這麼提防我,我是來保護你的。」
她見鳴人有些遲疑,於是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證件,貼到他眼睛前方。
「我是Interpol(國際警察),叫做春野櫻。你不知道這個城鎮是活體器官的販賣大宗嗎?」
10
空氣不知道從何時起變得這麼涼。肌膚的感覺就像搽了一層酒精。灰色老鼠從下水道竄出,橫掃他們的腳邊,他的手和背都在發汗,鹹鹹的東西流入嘴巴裡,他舔了舔,發現自己不知道在甚麼時候咬破下嘴唇。天空的顏色很髒,一塊灰一塊黃,連他以前待的城市都沒有這麼髒過,雨水根本無法洗盡城鎮的鉛華。他們繞進城鎮的心臟處,周圍的空氣又窄又緊,人跡更加稀少,只有瘦弱的野狗偶爾抬起眼睛瞪視異邦的入侵者。春野櫻領著他走到隱密的、由油水布搭建而成的小型帳篷外,帳篷只能容納一個人。鳴人透過布的縫隙看見一雙眼熟的軍靴,鞋頭筆直地上舉,動也不動,好像死了,如屍體般僵直。 「他是你的夥伴嗎?」春野櫻問。她的口氣冷靜,彷彿不關己事──當然原本就和她沒關係。
鳴人沒作響。他也沒伸手去揭開帳篷。
「算了,反正你先不要動他,他還很虛弱。」她幫他把油水布捲起來。「我晚點再回來。」
她走了。腳上的高跟鞋綴有一塊小鐵片,每走一步就鏗鏘鏗鏘地響。鳴人轉頭,春野櫻的粉紅色頭髮消失在巷子盡頭。他不知道該怎麼辦,蹭著腳,緩緩踱過去,垂下來的油水布遮住那個人的臉,一截綁著繃帶的腳從毯子裡露出來,原本穿在身上的大衣不見了,那大衣是上等貨,他們在賭城時狠下心買的。鳴人走進帳篷,眼睛還是沒敢對上他的臉。
他輕輕地替他脫掉軍靴,又硬又潮濕的鞋子穿起來一定不舒服。他的腳邊有一個洗臉盆,裡面的水已經冷了,毛巾在洗臉盆裡載浮載沉。他瞪著他的雙手,很久之後才說服自己看一眼佐助的臉。鳴人的視線從泛白的腳趾一路上移,褲管被捲起來,小腿纏繞繃帶,大腿到腹部被毯子實實蓋住,兩隻手臂都還好好的,肩胛骨平整地靠在墊子上,頸部用紗布繞起來,精瘦的下巴,好看的脣形,散亂的黑髮披在兩側,眉心往中間靠攏,瘀青散布在右頰,上面留有碘酒的痕跡。
他想起佐助其實是來自那個有名的宇智波家族。接受良好的教育,用高級的文具和餐具,穿名牌衣鞋,出門有專人接送,談吐得體,時常參加名流聚會,佐助原本不屬於這個階層,他在逃亡之前不曾用蝴蝶刀、藍波刀、彈簧刀刺進活生生的肉體,不曾讓自己一身臭,躲在無人的暗巷中,更不曾像現在這樣被打得遍體鱗傷。他不難想像他到底做了多少心理建設,就和他在十歲時哭嚎著找爸媽是一樣的道理。九年,他歷經九年才學會了生存的技巧,然而佐助卻不是,他必須在幾個禮拜內讓自己習慣,赤裸裸地接受核爆般的試煉。
鳴人換掉臉盆裡的水,擰乾毛巾,擦拭佐助出汗的身體。他坐在帳篷裡枯等,一下午過去,也有些累,伏在佐助身旁睡著了。春野櫻傍晚才回來,她買了簡單的冷麵條當晚餐。帳篷裡面沒有照明設備,只有一盞簡易的鹵素燈泡,發光的時候也會散熱,所以帳篷裡的溫度一下子升高起來。她叫醒鳴人,兩個人到帳篷外摸黑吃晚餐。
「他還好吧?」鳴人問。
「暫時沒問題,明天應該就會醒了。」春野櫻說。「你們被鎮民盯上了,這個城鎮不歡迎外來人。」
「是你救了佐助嗎?」
「算是吧,無意中碰見他被毆打。我來這城鎮的目的是臥底,揭出活體器官販賣的證據。」
「原來這個鎮這麼恐怖。」
「假如我沒出手,你們早就變成無名屍了。」她說。「反正外來人沒人認識,大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」
「…就妳一個人來臥底啊?」
「還有一個同伴,現在潛入器官走私的份子中了。」她攪動冷麵條。「問題真多,還不快吃。」
鳴人低頭扒麵,橄欖和芹菜的味道充斥在口腔中。這兩樣都是他最不喜歡的。帳篷裡的人依然熟睡,他想著待會是不是要把他叫醒,燒熱水沖泡麥片給他喝。
春野櫻不睡在帳篷裡,鳴人堅持要把自己的毯子和大衣給她,她笑著說,如果做Interpol還怕沒地方睡的話,怎麼勝任這份工作。她找了塊木板,倚著它睡,鳴人提出輪流守夜,又被她拒絕了,他只好進去帳篷,把佐助身旁的藥品和衣物挪開,縮在他身邊。
當藍色眼睛終於抵擋不住睡意而緩緩闔上時,另一雙黑色眼睛悄悄地打開。佐助轉動脖子,看著漩渦鳴人的睡臉。其實他早就恢復意識,在鳴人替他脫掉軍靴的時候。他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動作,有一份小心翼翼和緊張,他沒睜開眼,只是想著這傢伙怎麼這麼蠢,又回到他身邊。鳴人大可離開,他沒必要跟著他一起亡命天涯。佐助伸出手,輕輕地把鳴人帶著金錶的手腕捧在手心裡,他仔細撫摸上面每一吋紋理,堅硬、冰冷、磨練、繁複,佐助的手有些高溫,他知道自己仍然在發燒,之前被射傷的腿遭到感染,傷口發炎,免疫力下降,再加上昨天被人暗算,若不是那女人救了自己,他遲早會沒命。可是她是國際警察。他想,要逃就趁今晚,或者明天早上,她遲早會發現他是通緝犯,這樣事情會更加棘手。
身旁的人翻個身,面對他,嘴裡喃喃夢囈。
佐助不敢動。他知道那女人之所以要在帳篷內掛鹵素燈,其實是想從外面監視內部。一切都等明天再解決。
他閉上眼睛,繼續睡,再度睜開眼的時候,天已經亮了,鳴人不在身邊。他聽見外面有水聲,他故意咳嗽,果然有人立刻衝進帳篷裡。
「你醒了?」鳴人趕緊跪到他身邊,把他扶起來。「喂,還好吧,感覺怎樣?」
「……」佐助想說話,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。鳴人遞給他一個水壺,喝了幾口之後才覺得舒暢。「…你還在這裡做甚麼。」他說。
鳴人搔搔頭。「欸,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啊…我又沒報警,你誤會了,我告訴你,春野小姐說他們是故意要把我們分開的,所以說真的不是我報的警啊…」
佐助看他急於解釋的樣子,淺淺地掀起嘴唇。「我知道了。」
「就是說嘛。」鳴人也笑了。「我還在洗你的衣服,想吃甚麼我等一下叫春野小姐幫你買。」
說到那個女人,佐助便斂起臉,搖搖頭。「不行。」
「…甚麼不行?」鳴人疑惑。
「別忘了,我是通緝犯,她是國際警察。」佐助說。「我必須離開。」
鳴人聽到他這麼說,覺得肌膚一陣冷。他僵硬地從他手中拿回水壺,重新裝滿水之後再遞給佐助。他皺眉,小聲地說:「她短時間內不會發現的啊…你一身傷想去哪裡…」
佐助裝作沒聽見。「你就回去原本的城市吧。」
「不要!」鳴人直拗地站起來,掀開油水布走出帳篷。
沒想到耿直的人反而麻煩。佐助確認身體的活動情況,除了腳之外,其他地方都沒有大礙。他的槍被春野櫻拿走了,她不會粗神經到認為他是一般百姓,也許她已經採取行動,他得在被她逮到之前離開。佐助起身,既然接下來的逃亡要一個人進行,那麼也不需要太多東西。鳴人還在外面,唰唰的水聲蓋過帳篷內的騷動,他打包簡單的物品,穿上衣服,走出帳篷。
鳴人手裡揪著濕衣服,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佐助。
「你一走,我就會告訴春野小姐喔。」
「…你不會的。」佐助哼笑。「把錶還我吧,不用再跟著我了。」
「你當初想要我跟著你,為甚麼現在又不讓我跟?」鳴人開始有些慍氣。「我相信你不是殺人犯,你不會做那種事!」
「太天真了,只要『相信』就沒事了嗎?」佐助推開擋在他面前的鳴人,說:「錶送你,後會無期。」
「你不能永遠逃亡,總有一天會被抓的!」鳴人拉住他。他是第一次為一個人心急如焚。「我們可以一起洗刷嫌疑,找出證據!你沒有殺人!而且…而且我的運氣很好,不是嗎?不管是吃角子老虎機,還是這次,我都毫髮無傷!」
佐助看著他,被抓住的袖子濕漉漉的,沾上一點肥皂泡。他猶豫了,那雙湛藍的眼睛堅毅得讓人無法拒絕,他到底該不該讓他插手他的人生?他的汗與淚,他的弱小與成長,他無法回顧的過去與傷口。佐助嘆氣,扳開鳴人抓得死緊的手指,說:「我明白了。」
11
匡啷。
車窗玻璃往外飛射,警報器霍然響起。車鎖被破壞,巨大的車影落在街道上,拉長聲勢。他們鑽進車子裡,碎玻璃割傷手指,可是沒人在乎。佐助腳踩油門,闃黑的眼睛緊盯後視鏡,黃沙和汙水濺上車體,輪子在原地空轉兩圈,他在急忙之中碰到了天窗按鈕,車頂的天窗徐徐敞開,有人在車後追趕,體格健壯的男子手持棍棒,大聲吆喝,兩個偷車賊的身影烙印在他的眼中,是外來人,他知道他拿他們沒辦法。車子一路往前狂飆,排氣管噴出黑煙,掩蓋後方的人影。模糊的街景離他們越來越遠,鳴人大膽地站起來,把頭探出天窗,向這個城鎮做最後的道別。他哈哈大笑,揮舞手中的滾筒式衛生紙,接著手一鬆,白色的衛生紙以反方向不停飄去,如同綿延不斷、白色的、永恆的道路,在風中虛弱地翻滾。他撕掉這一端的衛生紙,另一半孤寂地留在城鎮的半空中。他們顛簸地駛出城鎮,時速九十,展開一段以終結逃亡生活為目的的旅程。
中午,大太陽,熾灼的熱度;傍晚,藍與橘,下班車潮;夜晚,星星,不夠保暖的軍毯。車裡的暖氣壞了,無論鳴人再怎麼敲打,它只能吐出斷斷續續的溫度;離合器也出了問題,佐助掀開引擎蓋,弄得雙手都是機油和灰塵。他們把車停在路邊的小型停車場。他們正要越過一個山頭。鳴人把天窗打開,星星落到他們的眼睛裡。佐助咬著乾糧,動手修理儀錶板,他們飢腸轆轆,這一路上沒有店家和休息站,只能在停車場裡補給水和餅。一開始他們都沒辦法入睡,過低的氣溫,沒有安全感的空間,最後他們決定在後座互相偎著睡覺,鳴人一下子就打鼾了,佐助則是一顆一顆數著天上的星子,直到天際泛白,他才感到一絲倦意。
隔天由鳴人開車。佐助在助手席睡了一整個白天。他們總共開了十二個小時的車程,順著路標翻山越嶺,抵達一個非常迷你的村莊。鳴人提高警覺,確定這是個正常的地方之後才敢安心進入。村莊並不發達,以畜牧業和觀光業維生,他們佯裝成自由旅行者,下榻民宿。當天晚上,佐助開始發燒。他的傷還沒痊癒,有發炎的跡象,他需要的是消炎藥和抗生素,以及大量的休息。但是情況並不允許他們悠閒地在此停留,他們身上的錢不多,而這一路上不可能不用到半毛錢,所以錢到底要從哪裡來?佐助躺在床上,冷汗浸濕他的衣服,他微微睜開眼睛,鳴人正坐在椅子上思考他們要如何解決金錢問題。
「…把我丟下吧…」佐助說。
鳴人瞥他一眼,嘿嘿笑。「說甚麼傻話啊。」
佐助把頭轉過去。鳴人拿毛巾替他把汗擦乾。
「喂,佐助,」他說。「也該是時候把一切都告訴我了吧?」
他的聲音逸散在空氣中,佐助沒回答,臉依舊背著他。鳴人聳肩,逕自走進浴室裡洗澡,當他一邊擦乾頭髮一邊出來時,佐助已經坐在床鋪上,更換小腿的繃帶。
鳴人坐到他對面的床,柔軟的床鋪塌陷下去。
「其實,」原本沉默的佐助終於開口。「真相和你所知道的並不同。」
「嗯。」
「我…」佐助的眼睛對上鳴人的,眼神有些閃爍。「我沒有殺死…」
「我知道啊。」
「你知道嗎?」他壓低聲音笑了。「你確定?」
鳴人在他面前把金錶從手腕拔下來,塞進他手中。「你不用管我在想甚麼啊,我就是相信你。繼續說吧,我在聽。」
沉甸甸的金錶格外真切。
「那些事情,新聞報導說的東西…都不是真的。我失去家人,卻被指控為殺人犯,那些令人厭惡的官僚和警察從來不曾查明真相。我沒有獵殺他們,真正殺掉他們的…是另一個人…」
「誰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佐助握緊拳頭。「那一夜,我是家族裡唯一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。」
鳴人沉吟。「只是因為這樣就被懷疑?」
佐助搖頭,他瞇起闃黑的眼睛,說:「…我根本說不出來,那一個晚上,我到了哪裡去、又做了些甚麼事,早上醒來,我人就在一間商務旅館的高級房間裡。」
「可、可是旅館的接待人員總會知道是誰帶你去那裏的吧!」
「沒有人知道。」佐助清冷地說。「還來不及釐清一切之前,我就被通緝了。」
「那…那時候追你的那群人…」
「我不認識,也不知道是誰派來的。」
鳴人愣愣地盯著地板。佐助閉上眼睛,倒回床上。他意外他怎麼能把自己的事說得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,他還記得那天從陌生的地方醒過來的情景,刺眼的陽光大片大片地灑在地板上,他慌張地跑出旅館,經過商店街,在電器產品專賣店裡看見新聞報導,事情發生之後,他甚至沒能踏進家中一步,沒確定父親、母親、哥哥的生死,他至今接收到的,都是二手消息,他沒有辯駁的權力,越是逃跑,便離他的家人越來越遠。
佐助的燒在天亮以前終於退了。
曬在別人後院的棉被和床單滾成大波浪,隨著風起起落落。鳴人花了一筆錢買到抗生素和拋棄式針筒,回到民宿替佐助注射。佐助用狐疑的眼光盯著他,他不好意思地笑,說:「像我這種人啊,多少都要會一點生存技巧。」佐助不置可否地挑眉 :「你從來沒聊過自己的事。」
「我嗎?」鳴人聳肩。「沒甚麼好說的。」
他們在這個村莊待了三天,有兩天的時間都在民宿裡討論接下來的動線。他們買一份地圖,在上面做許多記號和規劃,如果要從這裡出發到下一個大型城市,必須花上三天時間,抵達城市之後,先蒐集關於宇智波獵殺案的詳細情報,情勢如果對佐助不利,就先隱藏一段時間,等到風聲過去,再想想有甚麼對策──畢竟他們能夠掌握的東西實在太少,就算出面控訴,也難以推翻局面。但在行動之前,他們還得解決錢的問題。
「錢、錢、錢…」鳴人用手指敲著頭腦。「不如由我去摸走別人的皮夾吧?」
「不行,一旦被抓到,後續就會很麻煩了。」
「喂,我看你賭運不錯啊!再去賭一把吧?」
佐助哼笑。「那是因為我出老千。」
「真的嗎?!」鳴人瞪大眼睛。「他們都沒發現?」
「這種技倆只能用來對付地下賭場,不能常用。」佐助看著桌上那些所剩不多的紙鈔和硬幣。「…如果無法從正規管道拿到錢的話…」
他似乎想到好辦法。鳴人看見他的嘴角又重新掛上一抹自信驕傲的微笑。
「怎樣?」鳴人興奮地問。
「雖然也是旁門左道,但我們絕對不會被抓到。」佐助忽然伸手撫摸鳴人的頭髮。「還不錯…很有潛力。」
鳴人瞬間紅了臉,他拍掉佐助的手,嚷著:「很噁心耶!到底是甚麼方法嘛…」
「在抵達城市之前,要先保密。」他說。「準備出發了,這三天我們省吃儉用,應該可以過活。」
他們收拾行李,離開民宿。車還停在山坡地上,不知道是誰忘記關上天窗,他們坐進車裡的時候,發現一隻不明野鳥窩在後座,鳴人打開車門時嚇醒了牠,野鳥拍拍翅膀,在他們面前露出翅膀下方色彩斑斕的羽毛,迅速從天窗飛離,只留下一枚又小又溫暖的鳥蛋。
12
右邊耳朵和左邊耳朵,先轟掉哪一個?
左邊的好了…不,右邊漂亮的弧度也在呼喚著我,啊,還是放不下左邊的,兩邊看起來都很不錯。完美的耳骨、富有彈性的肌膚…渾圓飽滿的耳垂。
「喂,小櫻,妳怎麼了?」
她倏然睜開眼睛。模糊的輪廓在她面前晃動,她眨眨眼,是奈良鹿丸,她的夥伴。春野櫻摩娑發疼的太陽穴,胃部在翻攪,她猜她可能是暈車了,或者是昨天沒睡好。拉開粗製的車窗窗簾,荒蕪的景色跳進視野中,再過一個小時就要抵達他們的轄區分部。
「沒事吧?妳一直在喃喃自語。」
「沒事,只是做了惡夢。」她說。 汗酸和嘔吐物的味道充斥在卡車裡,成年肉體在狹窄的空間中層層堆堆,大部分是年紀介於三十到五十歲的男子,他們安靜地蜷縮自己,眼神暗淡無光。春野櫻與奈良鹿丸的任務終於結束,鹿丸捕捉到一大批活體器官交易的現行犯,那些被惡意注射琥珀醯膽鹼的可憐蟲,躺在另一輛救護專車裡,有些已經被剖開胸膛,摘掉一顆腎臟。他們沒辦法呼救,眼睜睜看著手術刀、止血鉗、牽拉器在自己的身體裡面進進出出。春野櫻一點都不同情被捕的犯罪者,她冷眼看著他們因為脫水而昏厥,看著他們因為寒冷而抽搐發抖。
卡車裡載著十五名成年男子,緩緩朝目標城市前進。她斷斷續續睡了好幾回,靠在堅硬的車體上,鹿丸不停用手機和Interpol做聯繫和確認,整個空間暮氣沉沉,他們沒有破案的喜悅,只有滿身疲累。臥底半年,春野櫻在城鎮中扮演一名傳教修女,平日躲在修道院裡,用黑紗遮住臉,沒人認識,鹿丸則潛進走私團體,跟著他們交易、進出口。那些摘掉別人器官的執刀者,不介意鮮血噴到臉上,他們在破舊陰暗的閣樓裡動刀,只有忽明忽滅的燈光在頭頂上閃爍。春野櫻聽鹿丸詳細說明非法器官交易的細節,思考過那些臟器最後到底會去哪裡。可是沒有人知道,這些人只知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,如同暴發戶一般大口灌飲紅酒,吃著新鮮牛肉。
卡車終於越過邊界,進入城市。
紊亂的交通一如往常,毫無耐心的駕駛人猛按喇叭,闖越紅燈的行人對著車輛爆粗口比中指。這才是她所熟悉的城市。失去秩序卻仍然保有秩序。
犯罪者直接被帶入拘留所,他們拖著腳步,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加茫然。鹿丸燃一根菸,站在卡車旁靜靜地看,她走過去,拍拍他,說:「相處將近半年,可別跟我說你對他們有感情了。」
鹿丸笑著搖頭。「妳錯了。這半年的每分每秒,我都在想要怎麼做掉他們。」
她有些詫異。「看來你體驗了很不得了的東西。」
「妳呢?」他撢去煙灰。「妳又在那個城鎮看到怎樣的東西?」
「…絕望。」她說。「我們帶走的這些人,有一半都是鎮民家庭裡的經濟支柱。婦人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做違法事業,但是她們沒有立場阻止…她們唯一能做的,就是在做禮拜時替犯下罪行的丈夫下跪。」
他們彼此都沉默好一陣。
鹿丸摁熄香菸。「走吧,」他說。「我們一起回轄區分部做報告。」
他們坐上公務車,插進川流不息的車陣當中。春野櫻扭開車上的收音機,廣播正在播報一則凶殘殺人犯逃亡的新聞,這名殺人犯年僅十六歲,用獵槍擊斃家中所有成員,目前已被警方掌握行蹤,正調派大批警力前往目標城市。
鹿丸咋舌。「這世界越變越麻煩了。」
「是啊…」春野櫻的眼睛盯著擋風玻璃前一隻被雨刷輾死的蟲。「說到這個,鹿丸,你有看過這個標誌嗎?」
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枚K金戒指。對向來車的頭燈在戒指邊緣灑下熠熠光芒。
路上只有天窗陪伴,以及無止盡的道路,綿延的灌木叢,一塊接著一塊的綠色指標。他們不再不安於室,從空氣中逸散的黃沙的味道安定他們的神經。他們運氣很好,目前為止沒遇到任何臨檢,氣溫也不再下降。到下一座大城市要不了三天時間,寬敞無車的道路可以讓佐助的油門從七十飆到一百一十。鳴人大部分的時間在睡覺,他在一個無人加油站撿到一只口琴,雖然沒有學習過如何吹奏,但是他已經摸到一些竅門。佐助沒有阻止他在白天的時候捧著口琴亂吹,他甚至覺得他們需要一點東西調劑。不用過於歡樂,卻也不適合過度沉重。
一輛車,兩個人,少許金錢和乾糧。
抵達城市前夕,佐助離開車子,漫步到長長的公路上,沒有光害的天空布滿星星,「多得跟街道上的垃圾一樣」,有人曾經這樣跟他說過。這是毫無美感的形容詞,卻能讓人馬上聯想畫面。他席地而坐,風有些冷,一片雲飄過來,擋住半邊星空。和鳴人在一起的時候,他感覺未來是有希望的,但更多時候,他一個人,想的是他不知道為何而死的家人。
隔天再度出發,焦灼的大地幾乎要蒸發他們。水快不夠了,離下一個加油站還有好幾里路。他們把車停在路邊,等待過路的車輛分給他們一些水。一個半小時過去,終於有一輛休旅車如同神一般出現在道路盡頭,車上有一個家庭,很好心地送給他們一桶水。補給完水分之後,他們再度出發,親自叩向未來的大門。三個小時過去,他們抵達最接近城市的大型休息站。清爽的雞肉沙拉、香噴噴的烤葡萄奶酥麵包、濃醇提神的咖啡陳列在面前,他們感到一陣飢餓,各自點了兩人份的餐點,坐在冷氣口下方大啖特啖。
佐助買了一份報紙,仔細瀏覽每一個版面,都沒有出現和自己相關的新聞報導。這樣很好,至少現在的焦點不在他身上。他們離開休息站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的事情。身上一毛不剩,而城市就近在眼前。
連引擎聲聽起來都如此歡快。鳴人拿起口琴亂吹一氣,大聲笑鬧。巨大的看板懸在城市入口,寫著「V市歡迎您」。佐助催下油門,輪胎與地面磨擦產生刺鼻臭味,可是他們不在乎,他們收起天窗,做好進入城市的準備。但當車子與城市的距離越來越近,顯眼的紅色警示燈悚然地繃緊他們的皮膚。鳴人的笑容僵了,他放下口琴,和佐助對看。前方有路障,一輛警車停在旁邊,三名警察指揮車輛進行臨檢。旋轉的、紅色的警示燈依序掃過他們的眼,車子緩緩滑進車陣中,佐助輕聲地說:「別怕,交給我。」
終於輪到他們。一名警察敲敲他們的車窗玻璃。「駕照。」
佐助搖下車窗,從口袋裡摸出一張護貝過的紙,貼到他面前晃了晃,接著立刻收回。
「等等,」警察皺眉。「你那是甚麼?拿出來看看。」
佐助把紙遞給他。這看起來和駕照不太一樣,規格相似,上面印的卻是外國文字。
「先生,請問這是甚麼?」
佐助搖搖頭,開口說了幾句奇怪的語言,意圖解釋那張紙的用途。
警察一頭霧水。「好吧…我猜你是外國人。」他翻了翻那張看似駕照的紙張,在上面找到一串由數字和字母組合而成的編碼,把它輸入隨身電腦裡。他又發現佐助的出生年月日,恍然大悟地說:「哦!原來你是德國人。」
他們沒有被為難,警察揮揮手,示意他們可以離開。佐助搖上車窗,他們都鬆一口氣。
「喂喂!你剛剛用的是甚麼方法啊?」鳴人興奮地問。「你說的是德語嗎?那是甚麼東西?借我看!」
佐助把那張紙拋給他。上面貼有佐助的照片,還有一堆表格,乍看之下很像駕照。
「這真的是你的德國駕照?」
「當然不是。」佐助哼笑。「這只是一張賽車遊戲中心的會員證。」
「那…他為什麼…」鳴人努力辨識上面的文字。「你的出生年月日是…喂喂,不會吧,你才十六歲?!」
佐助忽然猛踩油門,車子往前急衝。後視鏡裡,剛剛那名警察正坐上警車,朝他們駛過來。
「怎麼了?!」鳴人緊張地問。
「八成是把我的會員編號拿去移民資料庫比對了。」
一個猛轉彎,他們順利進入城市。大風獵獵,混著詭祕與喧鬧的氛圍,一口氣把他們緊緊包圍。
13
刺激的逃亡,劇烈的心跳,他們把恐懼和不安拋諸腦後,眼前只有繁榮至極的城市,空氣中瀰漫的是另一種危險與希望,擁擠的建築物塞滿天空,輕軌電車的軌道切割路面,還有抽著菸隨興靠在路邊談天的上班族女郎,穿著時髦的保險業務員,嚴肅又虛偽的教堂神父,一群人再加上另一群人,吐出二氧化碳後又吸入二氧化碳,他們的汗水滴在路面上,幾秒鐘之後蒸發,變成其他人的氧氣。每個人走路的速度都像是在逃亡,雙唇緊閉,大樓的陰影覆蓋在身上,如同一張網。他們丟棄車子,畢竟那是輛贓車,他們甩開警察,躲進電話亭裡,狹窄的空間裡他們凝視彼此,忍住不笑出聲音。這座城市敞開雙臂迎接他們,他們迫不及待撲進去華麗的陷阱之中。
為了得到更多的錢,他們必須先扒走別人的錢包,為計畫作準備。鳴人走進大型書店,在兩排十分靠近的書櫃中緩緩前進,一個戴眼鏡穿夾克的男人專注地捧著一本書,他悄悄擦過他,一瞬間便抽出他塞在口袋裡的短皮夾。佐助在街口等他,鳴人拍拍自己鼓脹的口袋,得逞地笑了──每個人都是肥羊,是上帝給他們的一塊應許之地,流著奶與蜜之地。他們買了一台立可拍相機、一條淡色口紅和一把假槍,鳴人還沒問佐助他們到底該怎麼弄到錢,其實他不是真的想知道,以前行竊的時候,不會像現在這樣,如此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犯罪。
天色漸暗,他們先去美食街填飽肚子。佐助一邊攪拌杯子裡的飲料,一邊把計畫告訴鳴人。鳴人噴出一大口湯汁,有些激動,雖然這種事並不難,但卻不是百分之百不會被抓到。他忽然感覺自己又被賣一次。有可能佐助想要惡整他。鳴人暗忖。他們付帳,順著最熱鬧的主要街道往下走,佐助在他耳朵邊交代他該如何如何,他有些懊惱,他不知道佐助才十六歲,被一個比自己年紀小的人指使,心理上難免會不痛快。
他們來到風化區。這是鳴人第一次看到這些幾乎赤裸、眼神空洞、姿態散漫的櫥窗女郎。他吞嚥口水,面對這些刺激性的畫面,他沒有慾望,只有難以說明的緊張。佐助站在他身旁,推推他,他點頭,兩個人繞進賓館街。他們躲在巷子裡,佐助拿出口紅,輕輕抬起鳴人的下巴,毫不設防地對上藍色眼睛,有幾秒的時間,他好像被某種東西抓住,動彈不得,但他很快就恢復正常,替鳴人微張的嘴巴塗上口紅。「去吧,謹慎一點。」他說。
「喂…這招真的行得通嗎?我這樣…」
「可以的。」佐助拍拍他的肩膀,頓了頓,又補一句:「這樣很可愛。」
鳴人深呼吸,堅定地跨出第一步。一開始,他甚麼也不做,只是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旁,假裝漫不經心地玩弄自己的指甲和頭髮,半小時過去,開始有人注意到他,大部分是中年男子,也有二十多歲的青年頻頻回頭看他。鳴人嘗試對他們露出微笑,有些人會慌忙地離開,但用富饒趣味的眼神看他的人也不少。五十分鐘後,一個表情嚴肅的男人走到他身邊,塞給他大鈔和一張寫有房號的賓館名片,然後匆匆離去。他趕緊走回賓館街,找到指定的賓館,上樓敲房間的門。
男人開門,神情依舊緊繃。「進來吧。」
「好…」鳴人忽然覺得膽怯。他回頭張望,確定佐助躲在走廊角落。
他才剛踏進房間,就被男人強行抱住。他想要掙扎,腹部一陣噁心,可是不能現在動手。男人用力地把他摔到床上,扯開自己的領帶和皮帶。
「啊,先、先生,我先去洗澡…」
「不用了。」
鳴人暗叫不妙。媽的,宇智波佐助怎麼不快點破門而入。
男人壓住他,臉幾乎要貼到他的嘴巴上。他的衣服被掀起,褲子也快要被褪下,男人發出喘息聲,眼看就要吻上鳴人的臉,這時房門被悄悄打開,伴隨連續快門聲,男人慌張地停止動作,倏然回頭,看見手持相機的佐助,好整以暇地站在床尾。
男人一瞬間理解他們的行為,迸出冷笑。「…要錢對吧?」
瘋狂又刺激的夜晚。金錢、性、威脅。二十五萬!鳴人在街道上大聲高呼「萬歲!」,佐助也掩不住心中的快意,嘴角高高地揚起。他們住入一間高級飯店,站在大玻璃窗前俯瞰城市。他們啜飲酒精飲料,為一些小事笑得東倒西歪。鳴人的眼角濺出眼淚,他笑到肚子發疼,佐助從玻璃中看見他們模糊的倒影,他希望他們可以一直這樣持續下去,永不前進,也絕不回頭。
接下來的幾天,他們白天蒐集宇智波獵殺案的資料,晚上到風化區去勒索那些有特殊癖好的男人。鳴人知道佐助會適時地拿著相機出現,用冷峻凶狠的口氣要求嫖客拿出錢,他們大部分能得到不小的金額,除了窮學生僅能掏出皮夾裡的鈔票。他們越是習慣這個模式,內心深處的罪惡感便會一吋一吋消失。最後佐助去黑市買了一把真槍,他知道他們總有一天會碰上麻煩。
抵達城市的第五個晚上,鳴人總共拐騙七個男人,立可拍裡的底片也換了三四捲,他一如既往進入賓館的房間,沒有危機意識,沒有警覺,沒有防備,第八個男人拿出針筒,猝不及防地刺入鳴人的後頸,他立刻昏厥。佐助闖進去的時候,被脫個精光的鳴人躺在床上,站在床沿的男人捧著性器,蓄勢待發。佐助的血液一下子冷卻至底,手中的相機掉到地面,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毫無印象,他不記得自己拔槍指向男人、不記得他的食指是如何扣下扳機、不記得從男人右肩噴出的鮮血灑到鳴人身上,當他回神的時候,他和鳴人已經在飯店的房間裡,鳴人安靜地沉睡,甚麼都不知道。
佐助一夜難眠。隔天鳴人醒過來,摸摸後腦勺,說:「喂,佐助,我昨晚是怎麼了啊…」佐助闃黑的眼睛盯著他,一瞬也不瞬,眼神透露出疲憊。他說:「不要再去風化區了,錢已經夠我們在這裡待上半個月。」鳴人即使納悶,也只能點頭。
他們把重心放在研究宇智波獵殺案的真相上面。他們去圖書館找舊報紙,看犯罪專刊,用飯店的網路進行情報蒐集,某一天下午,他們路過V市最精華的地段,巨大的電視牆佔去三分之一個大樓的面積,電視牆正在轉播新聞,面容姣好的女主播用堅決的口氣唸出新聞稿。他們在同一刻停下腳步,睜大的眼睛緊盯地面,不敢抬頭。
「據警察總署對外發言人表示,他們已經掌握犯下「宇智波獵殺案」的十六歲少年的行蹤,少年已經逃亡將近一個月,目前警方正動員大批警力前往V市,若民眾發現可疑的少年在外遊蕩徘徊,請聯絡當地警察單位…」
鳴人悄悄地握住佐助的手,掌心溫柔而潮濕。
14
犯罪,不可饒恕,每個人都應該判死刑。筆芯朝桌面一叩,斷了,她發現自己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打瞌睡。
咖啡的香氣提醒她現在的時間,一陣疲倦朝她襲來,腹部空轉,褲子被坐出縐摺,而她是最不喜歡用熨斗的獨身女子。她需要一些阿斯匹靈、胃乳、提神飲料,就是不需要食物,生菜或醃肉的味道使她反胃,那會讓她回想起一段不怎麼光彩的記憶,所以她不吃潛艇堡那類的速食。
偌大的辦公室裡,有一半以上的人是從昨晚待到現在,早上六點半,開始有人煮研磨咖啡,她揉揉額角,從抽屜裡拿出維他命粉,走到茶水間沖泡。有個人和她擦身而過,是奈良鹿丸,他滿臉倦意,但是春野櫻知道這個人從來不留在指揮中心過夜,他的五官一直都是沒睡飽的模樣,鹿丸看見她,打了招呼,然後搔搔頭走進辦公室。維他命粉喝起來的味道有點像檸檬汁,酸酸的,她站在茶水間裡一口氣飲盡。一面鏡子恰好對著她,她撥撥瀏海,過長的頭髮蓋住眼睛,似乎該剪了。有人走進來,問她要不要一起訂披薩,她一口答應,披薩一直是她最喜歡的食物。
不到七點鐘,辦公室幾乎坐滿了人。春野櫻從下禮拜開始會有五天休假,這五天她打算到東海岸度假,一想到這個,她整個上午就有些恍神,腦海裡滿是蔚藍的天空與遊艇答答的馬達聲。十點鐘,辦公室要做例行匯報,她跟著大家走進去。一張又一張的投影片,大部分是國際案件的資料圖片,她看見自己呈上去的K金戒指出現在屏幕上,宇智波獵殺案不在他們的管轄範圍內,他們準備在這禮拜以前把證物送到V市警署。那兩個小鬼逃走了,她轉著筆,想起那個宇智波的眼神,當他滿身是血、倒臥在巷子裡的時候,他渾身散發警戒,黑色眼睛緊盯四周,像隻奄奄一息的猛獸,即使失去戰鬥能力,還是不斷豎起毛咆哮。沒想到他是這麼危險的人。春野櫻想。離開會議室後,她特別申請調閱宇智波獵殺案的檔案。
「驗證號碼?」電話另一端悅耳的女聲問。
「IPS-77869,春野櫻。」
一陣短暫的等待,她得到警署的許可,電腦螢幕上出現詳細資料。
兩個多禮拜前,發生宇智波獵殺案,警署鎖定嫌疑犯宇智波佐助,三天後發出通緝,目前正前往V市搜捕。據線報顯示,宇智波佐助有一名同夥,為現年十九歲的漩渦鳴人,漩渦鳴人被指涉兩起槍殺案,分別是他工作地點的老闆以及一名身分不明的遊街少年。她繼續把頁面往下拉,幾張檔案照片清晰地顯現出死者的陳屍處。
她繃住呼吸。有人拍了她的肩膀。
「在看甚麼?」鹿丸把披薩遞給她。
「喔…沒甚麼,一些檔案。」她立刻闔上筆記型電腦。「披薩甚麼口味的?」
「妳的是海鮮,我的是田園雞肉。」鹿丸坐到她身旁的辦公椅上。「晚上有空嗎?井也說她有事想找妳。」
「怎麼不直接打電話告訴我呢?」
「她的手機又被停話了,這個月的水電費和瓦斯費似乎也沒有著落…」他說。「今晚妳會請她吃飯吧?」
「那當然。」她笑了笑。「我也有事想拜託她。」
離開轄區分部的時候,她心裡一陣輕鬆。明天周休二日,下禮拜有五天假期,東部海岸的小木屋在呼喚她。一回到公寓,她趕緊穿上圍裙,簡單地做幾道菜,趁著烤蘋果派的空檔把公寓裡所有的燈都打開,井也討厭黑暗,不管是睡覺或者出門都得打開燈,因此她的電費也比一般人高出許多。晚上八點鐘,門鈴終於響了,她從貓眼中看見穿著工作制服的井也,手裡抱一瓶別上緞花的香檳。春野櫻立刻脫掉圍裙開門。
「妳來早了!」她們互相擁抱。「最近沒學甚麼新菜色,又要讓妳吃一樣的食物了。」
「我本來就沒期待嘛,哈哈。」山中井也和她一起進入公寓,把香檳放到桌上。她看見滿桌的晚餐,感激地摟了春野櫻。「肚子很餓呢,哦哦,有羊肉捲、南瓜湯和蘋果派…」
她們坐到沙發上。這套沙發是剛買的,皮革還留有少許塑膠味。井也先去洗手間,春野櫻把香檳杯拿出來,開瓶倒入淡黃色的液體。瓶上的特價標籤被仔細地刮除過,餘下一些黑黑的痕跡。
南瓜和蘋果的味道是如此熟悉,她們眉飛色舞地聊天,一邊享用這些食物。蘋果派的烤法是她從育幼院院長那裡學來的,外酥內軟的餅皮一直都是她們的最愛。還有南瓜湯,她們喝了將近十年,除了每周六的探親日可以喝到雜肉湯。至於羊肉捲,一年只能吃一次,不過當她們十六歲從育幼院獨立之後,就對羊肉捲不那麼感興趣了,現在只是為了懷念而做,相較之下,她們都比較喜歡吃烤牛。山中井也在育幼院待的時間比較長,據說在春野櫻還沒進來之前,他們仍然有睡前點心的制度。不過後來接任的院長似乎很擔心孩子因此蛀牙。
「所以──要不要跟我一起去?」春野櫻問。
「恐怕不行,還有工作要做呢。」井也笑著搖頭。「東海岸聽上去很不錯,不如找鹿丸吧?」
「怎麼可能!」她咯咯笑。「這半年幾乎黏在一起,臉都看膩了!」
酒精的催化讓她們說了更多八卦,笑得東倒西歪。她差點忘記要請井也替自己剪頭髮,可是她們都醉得連東西都拿不穩,桌上的香檳空了,還有一瓶只剩一半的伏特加,她們很早就學會喝酒,寢室裡時常有女孩起鬨從院長的私人酒窖裡偷酒來,躲在棉被裡一人嚐一口。她瞇起眼睛,剪刀就擱在櫃子上,混亂的影像讓她頭暈。
「…井也。」
「嗯…?」兩個人的聲音都是軟糊糊的。
她們臥在沙發上,想要就這樣睡到天亮。
「…妳最近到底過得怎麼樣?」
「…」井也沉默幾秒鐘。「除了經濟拮据之外,沒甚麼好挑剔的…」
「…是嗎…」
「別擔心我,」井也翻個身,一手托住下巴。「妳工作那麼辛苦,才更需要關心吧。」
春野櫻看見井也溫柔的笑臉,忽然有一股想要對她坦承的衝動。她們一直都那麼要好,自她五歲進入育幼院開始,她處處都依靠她。她捏捏手指,剝色的指甲油有些不潔。她沒有向別人說過這個祕密,如果不趁自己還有醉意的時候說出來,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。
「那個,井也…我…」她伸出舌頭,舔舔乾燥的嘴唇。「有件事想告訴妳…」
她一邊說,一邊轉頭確認好友睡著了沒。在春野櫻還沒看見井也的臉之前,她便聽見均勻緩慢的呼吸聲,以及粗重的鼻息。看來是睡著了。她悄聲嘆氣,閉上眼。下次吧,下次再說。
15
犯罪,那些下流的罪犯,要坐電椅處死。
她醒過來的第一件事,便是衝到廁所去,抱著馬桶狂吐。頭很痛,食道有劇烈灼燒感,胃袋不停收縮,吐完之後她還繼續乾嘔,嘔吐的聲音交錯在亮晃晃的公寓裡。昨天吃的食物通通成為下水道的養分。她的衣服被汗浸濕,粉紅色頭髮黏在額頭和臉頰兩側,能夠從地板上站起來已經是十分鐘後的事。公寓裡沒人,有一張紙條壓在電視櫃上方,寫著:「看妳睡得很沉,不吵妳了,我先走,解酒液放在桌上。」春野櫻搖搖晃晃地坐到沙發上,拿起解酒液一口氣灌下去,又因為喝得太快而嗆到,摀著嘴巴咳嗽。她咳出眼淚,全身痠痛。井也早就把桌面收拾乾淨,一點痕跡也沒有,她寬慰地笑了笑,揉揉太陽穴。現在是早上九點半,她可以選擇去露天咖啡座喝一杯濃縮咖啡,把旅遊書籍全部帶去,悠閒地規劃行程,等到黃昏的時候再慢慢散步回家,或者什麼也不做,懶散地躺在房間裡,聽音樂、看旅遊頻道、烤小點心;但她其實更需要做另外一件事,那就是穿上大衣,戴上新太陽眼鏡,走到那條街上去蒐集情報。
對。她用溫水沖洗疲憊的臉。對,要去蒐集情報…去問問路人、店員、當地巡警。她把紊亂的頭髮紮起來,套上立領大衣,即使身上每一根纖維都在咆哮,她還是不得不去。春野櫻離開公寓,開著車,喧騰的街道一如往常,穿著醒目背心的清潔工拿著掃把仰望天空,她不自覺地抬頭上望,沒有,甚麼都沒有,今天的天空甚至是灰色的,這樣的天空她已經看了超過二十年,一開始她只能躺在嬰兒床上,看著天窗那一方小小的、藍色的色塊,接著她被送到育幼院,每天上課的時候都側趴在桌上,想像高聳的圍牆外會有怎樣的世界,而現在呢?透過擋風玻璃,用冷靜又敏銳的眼神審視整座城市,用嗅覺和神經判斷犯罪的氣味。這是她的選擇。脫離育幼院之後,拿到法律學院旁聽生的資格,再申請特殊考試,接受培訓和測驗,最後成為國際警察。她不是為了這個連神也唾棄的地方,而是為了自己。
春野櫻把車停在路邊,戴上太陽眼鏡,走下車。一輛摩托車自她身邊急駛而過,吹起額前的瀏海,她眨眨眼,稀鬆平常的街道,灰色的、堅硬的石板路,被垃圾塞爆的小花圃,兩個髒兮兮的小孩搶著一顆漏氣的皮球,流浪漢倒在路邊,恍惚地呻吟。她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,喀答喀答,緩慢而猶豫。遊街少年的陳屍處被畫上白線,一個明顯的人形呈現倒臥姿態,她沉默地走過去,枯萎的花束擺在牆角,百合花已經腐爛成咖啡色,和整個街道的氛圍格格不入。
這個被槍擊的男孩,是不存在於世界上的人,沒有身分證明,沒有親人,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,甚至不能確定他的年齡,只要缺少一份出生證明,他就是空氣,即使能夠與千千萬萬的人擦肩而過,他還是不存在。她蹲下來,一隻蟲正在咬嚙腐敗的花葉,小小的影子覆蓋住她,她轉頭一看,戴著呢絨帽、流著鼻涕的小鬼杵在她身後,定定地看著她。
「有甚麼事?」春野櫻對他微笑。
「姐姐,妳擋到我了,我要看我的朋友。」小鬼伸出骯髒的手,把她推開。他把捏在另一隻手裡的一朵鮮花放到花束旁邊。
春野櫻拿下太陽眼鏡。「你認識這個男孩嗎?」
「當然了,我們很要好。」小鬼用袖子擦掉鼻涕,半透明黏液拖曳到他的臉頰。「我每天都會來看他呢,因為他常常分我食物,所以我決定就算他死了也要和他當朋友。」
「哦…那你們住在一起嗎?」
小鬼的眉毛朝中間糾結。「住?我不懂啊,姐姐,我們會『待』在一個地方,但是不會『住』。不過我和他的確常常一起。」
她彎下腰。「那他死掉的那一天呢?」
他忽然噤口不語,眼神在她的身上游移。春野櫻從口袋裡掏出幾枚銅板,放進他小小的掌心裡。
「…因為他每天早上都會一個人出來,所以我們都沒怎麼注意,不過那一天哦…」他又不說話了,這次她拿出更多銅板。「他說有事情想要找幾個街區外的大哥哥,叫做漩渦鳴人吧,一頭金髮,很醒目的。我吵著要跟他去,他說不行,可是我硬要跟蹤他…然後,當然啊,漩渦鳴人開槍把他打死了。」
春野櫻有些混亂。「…你是指漩渦鳴人當街開槍打死他?」
「我不知道。我躲在街角,聽見一聲槍響,接著金髮大哥哥朝我這裡衝過來…」小鬼像是回想到當時的情況,表情不安。「姐姐,妳打算怎麼做?妳為什麼要問這麼多?」
「沒甚麼。」她站起身。
「姐姐,」小鬼忽然抱住她的小腿。「妳是他的客人嗎?」
春野櫻神情僵硬。她想要甩開他,但他卻緊緊地攀住她。
「他雖然大部分都接男客,可是也是有不少女客人啊。姐姐,我不行嗎?妳嫌我髒嗎?」小鬼膩上去,鼻涕抹在她乾淨的絲襪上。「我看妳長得和他有點相似呢…難道妳是…」
他話還沒說完,就被春野櫻硬是扯開。她往後踉蹌幾步,綠色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他,她從皮夾裡掏出鈔票,扔到小鬼身上,接著快步地離開街道,跟鞋聲敲擊的頻率如同心臟的震動,篤篤篤,篤篤篤,怦啪怦啪,一聲比一聲沉重。
她逃離這裡,彷彿四周的空氣有毒,彷彿身邊的人都有毒。她坐進車子裡,渾身冰冷,她想要發動車子,引擎卻怎樣都不吭一聲。不會的,沒有人知道,一切都還是秘密,她不曾向人說過她和他的關係,她沒說過她還有一個弟弟,年幼又單純,因為營養不良而體格瘦小,多病孱弱。十九歲那一年,她的弟弟找上正在參加Interpol培訓的她,他站在雪地裡等待她,長了凍瘡的腳掌不斷地裂開、癒合、裂開。可是她假裝不知道,她只是坐在有暖爐的交誼廳裡和朋友們喝熱可可、吃剛出爐的麵包,弱小的弟弟最後倒在雪地裡,被人抬進醫護室。她只有在他沉睡的時候看過他一次,纖長的睫毛很漂亮,那時候他才十歲。他上門找過她好多次,可是春野櫻沒有再見他,她對他感到厭煩,她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,他只會成為未來的絆腳石。
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想起這件事。
不要犯罪。要正義。沒有罪惡。要和平。她顫抖地唸著。
公共冰櫃。
無數個沒有身分的人在此沉睡。有些是真的被拋棄,有些只是因為無法辨識出身份。春野櫻走進來,默默地掃視號碼牌,把屬於她弟弟的冰櫃拉開。
他甚至不需要大人尺寸的冰櫃,因為他太瘦又太矮,看上去只有十一、十二歲,實際上他已經十九歲了。一層霜鋪在身體表層,體毛被剃光,肋骨特別突出,兩頰凹陷,眼窩處也扁下去,幸好眼睛是閉上的。他赤裸地躺在冰櫃中,長得和她有些相似,他從來不曾和她一起生活過,她只知道自己有個弟弟,那是在她被送去育幼院之後的事,他們的父母相繼拋棄春野櫻與他,像拋棄貓狗之類的動物,毫不惋惜。
她冷靜地把冰櫃推回去,坐下來。
不是她的錯。
即使真的與弟弟相認,她也有可能因此丟失成為Interpol的機會,然後兩個人一起墮落,在街頭流浪,重複悲慘的生活。每個人都難逃一死。她想。而最不可饒恕的,就是奪走別人性命的下等罪犯。
漩渦鳴人。
綁在腰部的槍套抵住她的骨頭,提醒了她槍的存在。
16
這是一場不公平的追逐。我明敵暗。
他們開始躲藏,在看似複雜廣大的城市裡求生,壓低姿態隱入人群之中。這次他們不會躲在最陰暗的角落,因為那裡群聚著擁有上百種理由的逃亡者,一旦有一隻牧羊犬從遠處吠聲,羊群也只能乖乖地束手就擒。他們寧可和普通人一樣,走在馬路上,吃熱狗喝汽水飲料,穿著連帽上衣和滑板褲,在昂貴的首飾店前駐足,思考該買哪一種款式給女朋友,這樣才是最常見的青少年,身上不會帶槍,衣服下也沒有縫暗袋藏錢,更不用為了落腳處煩惱。公園、地鐵、火車站的盤查變得更加緊密,他們等於是被鎖死在城市裡面,鳴人維持一貫的樂天,認為避過風頭就不會有問題,但佐助不這麼想,當公權力被發揮到某種程度,他就沒有信心能夠戰勝。
頭幾天,他們睡在地下道,兩個人依偎著取暖,通常會有一個人清醒,要是看到了巡警就迅速開溜,後來佐助找上一間店,店裡賣各式各樣的違法商品,子彈、改造手槍、監聽器、琳瑯滿目的刀,還有偽造證件。看店的是個老人,滿頭白髮,戴著單眼鏡片,布滿皺紋的臉看上去很和藹,有一道疤從耳邊一直延伸到下顎。佐助把一疊鈔票壓到他面前,說:「替我們弄間隱密的套房,要衛浴,短期租賃。」老人停下手邊的工作,抬頭看他,站起來走進店的深處。
他永遠都那麼有辦法。鳴人心想。雖然個性的確孤傲了點,看起來卻不像在企業家族裡養尊處優的少爺,對於這方面的知識一點都不少,甚至比他還熟稔。老人掀開門簾走出來,拿出一把鑰匙和紙條,乾癟的手指將東西放到桌面上,斑白的眉毛微微挑動,嘴唇蠕動著說:「一個禮拜收一次租金。」他把多餘的錢退給他們。佐助收下鑰匙,循著紙張上面的地址到了一棟外觀破舊的廢棄大樓,牆壁上還有火紋過的焦痕。他們很快就適應新地點,大樓裡面有好幾間整理乾淨的空房,住在這裡的大部分是逃亡中的通緝犯,或者越獄的囚犯。這下子他們也脫不了關係了。
其實佐助對於搜尋真相的熱忱已經不如以往,閉上眼時,他沒有幾次能想到自己的家人,這樣會讓他覺得自己過於無情,可是他又想,就算再怎麼對已死的家人耿耿於懷,也不能改變甚麼。扭轉過去,他無能為力,保護身邊的人才實際。即使是睡覺之前,他的專注力也只放在身旁那個人脖際的味道,一股稚氣和汗水交雜的味道。他們擠在不算寬敞的床上,腿碰著腿,偶爾醒來時會發現對方的手臂繞在自己身上。他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對這種事情敏感起來。
鳴人卻毫無知覺。他洗澡的時候甚至不拉上簾子。
這棟大樓並不安全,充滿虎視眈眈的罪犯,以飢餓的眼神掃視這兩個年輕小夥子,也許是要錢、要食物,或者要身體。鳴人的粗神經為他帶來好處,可以不用隨時緊繃自己,但佐助不一樣,他不會讓鳴人一個人待在廢棄大樓,他們必須一起行動。
「你很成熟。」有次鳴人看著他,對他說。「你真的十六歲?」
「嗯。」
「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啊,混帳。」他笑嘻嘻地說。
「…就算只有十六歲,我也是個男人。」佐助忽然堅定地說。他專注的表情讓鳴人發愣。
鳴人有些窘迫,搔搔頭,說:「我知道啊。」
「知道的話,洗澡時就把簾子拉上。」佐助拋下一句,轉身走了。
輕軌電車的軌道橫過廢棄大樓前,他們大部分都拿這個當代步工具。會烹飪的鳴人經常到市集裡買簡單的材料回來開伙,他不能太醒目,頭上戴著一頂佐助的鴨舌帽,企圖掩飾金髮。可是這樣也躲不了太久,他們的通緝海報已經在城市裡貼得到處都是。一個下午,當鳴人懷裡抱著一整袋番茄和洋蔥回去廢棄大樓時,他發覺有人在跟蹤他,人數不下三個,他強裝鎮定,立即轉到另一個方向,離開大樓。他不知道佐助有沒有察覺,至少他不能暴露他們的藏匿地點。
鳴人在轉入一條暗巷之後拔腿狂奔,不顧手上的紙袋已經破掉,蔬菜滾落一地,他踩碎一顆番茄,汁液噴到牆壁上。有急促的腳步聲跟著追過來,他驚恐地回頭,綽綽的影在巷子另一頭搖晃,看起來彷彿有無數個人在奔跑。玩完了,他想。他鑽入一戶人家的後門,正在打掃的中年婦女看見他的臉時放聲大叫。
「拜託!別叫!」鳴人架住她,抽出蝴蝶刀,抵在她的頸部。「噓,安靜點,帶我到二樓。」
他們笨手笨腳地走到樓上,他放開她,她刻連滾帶爬地衝下樓梯,拿起電話報警。鳴人走進一間格局不大的寢室,花花綠綠的偶像海報貼滿牆壁,是個小女孩的房間。他撬開窗戶,探頭出去,房間離鄰居的陽台非常近,美中不足的是對面的陽台擺了好幾個盆栽,找不到著地點。樓下傳來許多男人的聲音,中年婦女再一次受到驚嚇。鳴人顧不了那麼多,他把房門鎖上,推來衣櫃和書桌把門擋住,笨重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二樓,他們踏踏雜雜地圍在門邊,這讓鳴人非常緊張。
「裡面的人注意!你已經被包圍了!」
「我包你媽!又不是演電影!」鳴人一邊挑釁,一邊站到椅子上,準備跳窗。
「數到五,你還有機會──」
鳴人已經不管他們說甚麼了。他一手扳在窗框,腳踩在窗沿,身體伸出去一半。他已經準備好要跳出去,也已經做好會掉下去的心理準備,可是這時候,突然有五聲槍響,又尖銳又緊繃,宛如弓上的弦,他本能地矮下身體,他以為門外那群家夥開了槍…但並不是如此,門沒壞掉。
他鬆手,一陣顫慄爬上背脊,他有很不好的預感。外面忽然鴉雀無聲,剛才大聲咆哮的男人沒有再說話,鳴人悚然地盯著門,眼睛不敢離開,甚至不敢動,他被一種無形力量給定住身體。時間過去一分鐘,兩分鐘,三分鐘,他的手開始僵硬,就在他決定要跳窗的那瞬間,一顆子彈從他身後射過來,發出咻咻聲,擦過他身旁的空氣,打在衣櫃上。
冷汗滴入眼睛,又痛又辣。鳴人轉頭,眼睛對上對面的陽台。
金髮女人的臉上雖然戴著太陽眼鏡,但是他知道,那是她。一開始要追殺佐助的女人。
他們的距離很短,不到一米五。女人上揚的嘴角透露出興奮,她打開彈匣,一堆彈殼啪啦啪拉地掉出來。
「嗨,我們又見面了。」女人說。
鳴人的牙關發顫。他踏進房間,想和她拉開距離。可是穿著褲裝的女人卻踏上陽台,使勁一躍,順利地攀上這一頭的窗框。
這次女人沒有穿高跟鞋。鳴人心想。他的腦袋開始混亂,他還有得逃嗎?後面是死路,前方也是死路,如果是佐助,他會怎麼做?
「別驚慌,」女人把腳跨進來,一步一步逼近鳴人。「聽我的就對了。」
「…不要過來,」鳴人把手放到夾克中,假裝握住一個厚實的東西。「我也有槍。」
女人挑眉,放聲大笑,很快地又冷下臉,說:「想唬我?還太嫩了。」
她朝鳴人的腿開槍,血頓時從傷口噴出,灑到地板上。鳴人悶哼,五官因為疼痛而扭曲。
「我不會殺你,只要你告訴我宇智波佐助的藏身處。」
鳴人皺眉,沉默幾秒,逐漸蒼白的嘴唇囁嚅著,女人靠近他,把臉湊近。
「聽不見…再大聲點。」她說。
「我說…」鳴人吸氣,高分貝地貼在她耳邊大喊:「操!鬼才要告訴妳!」
女人忽然露出猙獰的神情,她用槍托重擊鳴人的頭,他呻吟,倒在地上,喘著氣說:「好啊…妳殺了我…殺了我就沒人會告訴妳…佐助的下落…」
「我不會這麼做的。」她面無表情地擦拭槍上的血跡。「我會把你打個半死,再逼你說出來。」
鳴人的視線逐漸模糊,失血的感覺很不好,渾身無力,傷口也很疼。他知道自己現在一定反抗不了這個女人,不如…
他拿出蝴蝶刀。
「還想幹甚麼?」女人嘲諷地笑。
「妳永遠…也別想…動佐助一根寒毛…」鳴人舉起刀,銳利的刀鋒劃開空氣,刺進他左手的動脈中。
血如泉湧般噴出來,鳴人就在這瞬間失去意識。女人憤怒地拔出刀子,撕下身上一塊衣角當做繃帶,纏住碗子大的傷口。她想帶走他,可是警笛聲已經從遠處傳來,她只好丟下他,匆匆跳窗離去。
17
有一些破碎的聲音,鈍鈍地撞擊耳骨,時大時小,聽不出頻率,偶爾尖銳地讓人想嘔吐,像是失去平衡一般天旋地轉,皮膚發冷、口乾舌燥、四肢麻木;一瞬間,卻又失去所有感覺,聽不見也嗅不到,空氣又乾又脆,堅硬得有如石塊,擠壓他的每一寸纖維。他知道自己正失控地呻吟著,可是他停不下來,因為太痛,宛如被烈火灼傷,用火烤筋骨,挑出脂肪,分解自己的細胞,就是這麼痛。疼痛之下還有另一層崩毀般的撕扯,血從那裡源源不絕地噴出。
死亡的恐懼源自面對死亡的瞬間,因為早有心理準備,所以試圖在腦海中揣想自己的死狀,他慶幸自己能夠避免這種恐懼,他的昏厥使他無從思考之後的事,不管是佐助、自來也叔叔,或者開槍的金髮女人,那個女人,幹練精明,俐落的槍法和嘴角得意的笑容,阻斷他的生路。他的思緒很快就被黑暗包圍,密不透風地裹住,接著送他到一列通往冥界的特快車上,爸爸和媽媽在車上揮手,笑容燦爛,推著餐車的女服務生緩緩從另一端走來,腳下踩的是七色星河,檸檬冰棒、玉米脆片、烤蛋糕、馬芬、熱狗和一大堆零食疊得高高的,幾乎要從餐車上掉下來。他忍不住走過去,車門開啟,光從裡面流洩而出,灑落在黑暗中,他嘴饞了,手伸得很長,想要在食物堆中抓一個東西放進嘴裡,哪個好呢…剛蒸好的馬鈴薯冒著熱氣,馬芬的麥香使他口水直流,烤魚淋上起司該會有多美味…
他輕輕嘆息,說:「我真的沒辦法選啊…」
有另一個聲音從遠方傳來:「不能選甚麼?」
他回答:「到底哪個比較好…烤魚還是蒸馬鈴薯…」
一陣劇烈的疼痛從腿部傳來,他疼得冒汗。他感覺到另一個人的呼吸,鎮定均勻,和宇智波佐助非常相似。鳴人稍微動動手指,企圖睜開眼睛,在他打開眼皮的那瞬間,頭又跟著痛起來,像是有人把長釘刺入太陽穴。
「醒了嗎?」不輕不緩的聲音。也和佐助神似。
喂,不要啊,他不想醒。天知道他有多想吃美食。
畏光的眼睛瞇成一線。他轉動眼球,龜裂的天花板映入眼簾,一隻灰色壁虎迤迤爬行。就在清醒的這一刻,疼痛感統統如藤蔓般爬上身,痛覺神經迅速反應,痛得他齜牙咧嘴。
鳴人想要蜷縮身體,四肢百骸不自覺地痙攣。坐在他床邊的人立刻壓住他。
「別動,傷還沒好,忍著點。」
「嗚…」他還有些恍惚。「…佐、佐助…」
佐助不吭聲,他拿起毛巾擦掉鳴人額際的汗。
鳴人逐漸適應室內的亮度。他眨眨眼,這裡是他們在廢棄大樓裡租賃的套房,悶窒的四周飄散消毒水和碘酒的味道,還有一絲絲鐵鏽味,那是他的血乾涸之後的味道。他稍微轉頭,佐助就在他旁邊,神情有些疲倦,他立刻放下心,試著和他有眼神上的接觸,但佐助始終沒有看他,黑色眼睛專注地盯著濕毛巾,他覺得他的表情像在生氣。
「你睡了三天。」佐助說。「我猜你能自己逃出來,所以一直在巷子外等你。還以為你怎麼會和他們纏鬥這麼久…原來是受傷了。」
他一邊擰乾毛巾,一邊說。嘩啦啦地水聲掩蓋住尷尬的沉默。鳴人搞不懂為甚麼佐助臉上會有那種表情。
「…呃,抱歉…」他話沒說完,就看見佐助的眉心惡狠狠地朝中間靠攏。
他給他一杯水,生硬地說:「沒甚麼好道歉的。」
鳴人想要動手去拿水,可是伸出的那隻手手腕上纏滿繃帶。佐助停頓動作,他把水杯送到鳴人嘴邊,稍嫌粗魯地餵他喝水,毫不謹慎。
「…有幾個男人跟蹤我,我跑到民房裡,沒想到…在那裡遇上那個…一開始槍殺酒吧老闆的金髮女人。」鳴人說。
「是嗎。」
「嗯。」
佐助逕自站起身。
直到佐助離開房間,他們都沒有對話。桌上擺著幾卷繃帶、一組醫護箱、葡萄糖液、未拆封的針筒和抗生素,佐助將杯子隨意一放,拆開一付針筒,再扭開抗生素瓶,利索地把針頭插進去吸入液體。抽取到一半時,針頭居然因為用力過猛而斷了,抗生素從針筒接合處漏出,滴得到處都是。他罵了一句髒話,音量有些低所以鳴人並不確定,但是他知道佐助看上去很急躁,彷彿有甚麼事情在煩他。
「我去買新的抗生素,你在這裡,不要動。」佐助離去前對他說。
鎮定,他想,要鎮定。
他從來不曉得血的顏色這麼鮮豔,不曉得血的味道如此嗆鼻,不曉得剜在別人身上的傷會比自己的還來得痛。當他看見他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,他的身體軟得幾乎要跪下去。他立刻送他給密醫看診,直到那顆沾著血的子彈被夾出腿部,他才敢吸進一大口空氣。死亡,從前他並不害怕這個詞,可是現在卻不同。他的步伐不穩,這三天他幾乎沒有闔眼,哪怕只是睡幾分鐘,要是睜開眼睛時發現床上的人沒有呼吸,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。他該拿這一切怎麼辦?輕軌電車平穩地從他面前行駛而過,他等它過去,然後繼續前進。只要是在城市中,哪裡都不安全,即使他們躲藏得再隱密。他猜租套房給他們的老人一定去通風報信,否則怎麼會有人埋伏,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不停移動。對了,再搭火車逃離吧,不,這次不再逃離,他要解決一切,弄清真相、出面向警方說明,唯有如此,才能保護身邊的人。
佐助買到幾瓶抗生素,回到套房時,鳴人已經睡著了。他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到桌上,重新用針筒吸取液體,鳴人兩隻手都塞在棉被裡,睡姿就像躺臥的小鹿。他悄悄掀開棉被一角,找出血管,針頭沒入皮膚之下。
然而,在這座城市的相對端,是另一座更加混亂、擁擠、骯髒,同時奢華、炫麗、吵雜的城市,一個女人離開公寓,背上行李,戴著一支墨鏡,果決地坐入計程車,在黑夜中前往火車站。她的假期即將開始,而她要前往另一處沒有海和小木屋的地方。難以隱藏的決心躲在鎮靜的綠色眼睛裡,她帶足彈藥,拋棄美好的東海岸,失去這年唯一的連續假期。罪惡的味道吸引著她,她天生就有欲望親自裁決那些人。一講到罪,皮膚底層的血液溫度就會急速下降,逼近冷卻,像是要將眼前的人看得一清二楚,神色嚴肅沉重。沒有任何人試圖逃離她的掌控,因為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。沒錯,連漩渦鳴人都不例外。他曾經在她眼皮底下躲過一次,但這次他絕對逃不了。
趕赴剷除罪惡的盛宴,她義不容辭。
18
寧靜的黑夜有如一灘深水,平靜無瀾,所有人都低伏在星空下熟睡。有些人做了夢,有些人一夜好眠,鳴人的呼吸聲在房間裡清晰地迴盪著,佐助一手放在後腦勺,縮在沙發上沉靜地睡。沒有雜訊的城市其實是一枚脆弱的蛋──稍有一絲動靜,罪惡和喧鬧就會汩汩流出。
就在整座城市如同死了般垂躺的時候,一簇火光燃亮了最隱蔽的角落,不聲不響地掠奪氧氣,在無人知曉的夜晚入侵。熄掉警笛的警車一輛跟著一輛駛過來,停在廢棄大樓前方,警察們全副武裝踏出警車,腰際的槍重新拆卸組裝,還有好幾個彈匣放在褲袋中。他們要對付的不過是一名十六歲的男孩,問題是這間廢棄大樓藏有太多罪犯,他們有能力逃獄、殺人、奪槍襲警,這才是讓人惴惴不安的地方。聯邦警官站在最前方,穿著高級西裝,口叼雪茄。他嚴厲的眼神往後一瞪,手一揮,下令攻堅,一隊警力立刻潛入大樓裡,其他駐守。紅外線裝備使他們能夠夜視,但這樣還不夠,他們感覺四周冰冷陰暗,隨時有被偷襲的可能。
刻意壓低卻還是掩蓋不了的腳步聲,終於來到二樓。一大塊天花板剝落,垂到走廊上,他們跨過去,一陣尖銳的笑聲響徹整個樓層,有人踩到惡作劇玩偶,這一踩就暴露了他們的行蹤。他們迅速通過走廊,眼前有一扇門朝他們敞開,還來不及確認房裡有甚麼在等待他們,門就碰一聲地關上。他們壓低身體繼續前進,經過三樓和四樓,他們不免開始懷疑情報的真偽,因為整座大樓都太安靜了,沒有半點騷動,甚至連有人在這裡生活的痕跡都看不出來,陳舊的樓梯扶手和骯髒的地面,仍然保持灰塵滿地的姿態。這棟樓只有八樓,他們揹著沉甸甸的裝備往上爬,抵達八樓的時候,大家都有些鬆懈,看來情報是假的,但這麼一來前幾天被射殺的五名警察到底是怎麼會事?他們用無線電向警官通報,最後決定離開大樓,明天早上再來。
一整隊警察重新整理心情,放鬆警戒,把槍扛在肩上,慢慢走下樓。這種任務會殺死很多腦細胞,畢竟想到有可能要面對一群犯罪者,他們便不得不繃緊神經。等到他們走到一樓時,外面的警察們大多都坐上警車了。他們對同僚揮手示意,跨出離開大樓的最後一步。
轉眼之間。火光照亮了整層樓,子彈嘶嘶咻咻地劃破空氣,鑽進頭顱裡,再從眼睛穿出。他們一個接一個倒下,像斷線的木偶般失去活動力,槍械上膛的聲音如此清晰,原本已經坐上警車的警察們全部衝出來,掏出配槍指向裡面的人。但是太暗了,他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,這種挑釁公權力的舉動惹火了聯邦警官,他大吼一聲,命令所有人全部攻堅大樓。
一大批警察蜂擁而入。有人無意間看見了掛在牆壁上的大樓平面圖,才發現這棟樓有三層地下室。他們有條不紊地順著樓梯往下爬,藏匿的逃犯們也開始反擊。他們手持破壞力強大的槍枝,踢開門板和警察正面交鋒。槍聲隆隆,吵醒了蟄伏在城市中的猛獸。佐助敏感地坐起身,不太對勁,他打開窗戶,看見好幾輛警車停在大樓外,而且上面吵吵鬧鬧的,他先把藥品和錢放到袋子裡,接著叫醒鳴人。
「快點,出事了。」佐助揹起他。
鳴人有些迷糊,他揉揉眼睛,兩隻手盤到佐助胸前。
他們跑下樓,佐助站在地下三樓的樓梯口,微微喘氣。他不知道他們能逃去哪裡,整層樓一片黑暗,只有其他窩在這裡的逃犯點燃蠟燭,站在門前宛如幽靈一般看著他們。佐助看見不遠處有一扇通風窗,很小,勉強能讓一個成年人鑽出去。可是出去之後會到甚麼地方?他管不了那麼多。他跑過去,先把鳴人放下來,再把風扇拆掉。
「來,」佐助蹲下身體,要鳴人踩在他背上穿過那個四方形的通道。「小心點。」
鳴人一腳踩著佐助的肩膀,另一腳奮力躍上去,他的身體順利地通過,接著他以頭下腳上之姿掉到大樓的防火牆中。
「沒事吧?」佐助問。
「沒、沒事…」才怪,他的傷口似乎裂開了。
佐助跟著跳進去。樓上的槍聲和火光已經蔓延到這一層樓,有人從樓梯上摔下來。通風口外面是一堵防火牆,很窄,旁邊有梯子通往上方,佐助重新揹起鳴人,當他架住他的腿時,他摸到濃稠的血。他咬緊牙,艱難地攀上梯子,現在不能分心。他轉頭對鳴人說:「緊緊地抓住我。」鳴人點點頭,雖然緊張,但是他信任佐助。
梯子發出吱嘎聲,無限延伸的梯子看起來似乎沒有盡頭。微弱的黃色燈光從上方灑落,佐助從來沒有一次流過這麼多汗,他的不安並非源自於被追趕,而是揹在他身上的人──他不能再讓他受傷。他緩慢地往上爬,偶爾會有腐蝕的鐵屑掉下去,短短的三層樓他覺得自己似乎爬了一個小時,槍聲離他們越來越遠。有一扇水泥窗在梯子的盡頭處,他搆住窗框,穩穩地爬上去。鳴人看上去很虛弱,血已經染紅他的褲子。佐助橫抱他,水泥窗外面是大樓後方的窄巷,他跳出去,四周非常暗,他讓鳴人靠著牆,拿出繃帶迅速地纏上裂開的傷口。
「佐助,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「大概是警方接獲線報,來查緝了。」
「那他們…」鳴人吞吞口水。「是來抓你的嗎?」
佐助把繃帶綁緊,安慰似地對他笑,說:「別擔心,只要我們不出現,他們就找不到。」
他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脫下來,蓋在鳴人身上。外面的氣溫較低,他們倚在彼此身邊,鳴人抓著佐助的手,直到所有騷動逐漸平息,直到墨藍的天空有了肚白,他們才敢稍微降低戒備,讓沉重的眼皮和發痠的眼睛休息。警車開啟警笛,高亢的聲音驚醒清晨的城市,救護車來來去去,新聞台的轉播車從城市的各個角落湧入,外面一片混亂。他們淺眠了一個小時,等到人都差不多散去,只剩下鑑識人員在大樓蒐集證據之後,才動身離開這裡。
佐助攙扶鳴人,搭輕軌電車到藥局去買幾包止痛劑。鳴人和著水吞下藥錠,神情舒緩一些。
「那麼,接下來要去哪裡?」他問。
「…我決定,去找宇智波家族的律師。」佐助輕聲地說。「我會告訴他一切事情,再和他商量如何打官司…」
「所以要回到原本的城市嗎?」
「不,他的律師事務所在首都,我們得搭火車到下一個城市。」
「嗯。」
鳴人看著他。他們忽然同時意識到同一件事。
佐助的表情有些猶豫。他問:「等到一切都結束之後…你…打算怎麼辦?」
「呃,還沒想到…」鳴人搔頭。
畢竟事情還沒結束,他們都有預感,離終點還有好長一段距離。佐助繼續帶著他上輕軌,半小時之後抵達火車站。這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多,城市逐漸恢復吵鬧。他們買了兩張車票,又換上新衣服變裝,在候車室裡等待八點半的列車。大型電視螢幕播的是大樓槍戰的現場報導,地下一樓呈現積水狀態,有一根水管被槍打中,源源不絕地噴出自來水,接著他們看到自己租賃的套房,有很多東西還留在那裡,包括佐助的證件。
鳴人揪緊佐助的袖口。
「絕對會沒事。」佐助伸手撫摸他的手背。「我向你保證。」
火車來了。他們站起身,慢慢地走入月台。
19
左耳,左耳。轟掉左耳吧。
有人在她耳邊低聲說話,嗓音輕柔,宛如情人的私語,不停不停地朗誦同一段文字。她皺眉,挪動身體,將額頭靠到車窗上,冰涼的感覺鎮定她的神經。幾分鐘過去,暴烈的旋律衝入腦門,毫不留情地拆卸她最後一道防線。春野櫻猛然醒過來,汗沿著頸椎流進衣領,她往旁邊一看,沒有人在對她說話,只是一個男孩子戴著的耳機傳出音量過大的音樂聲。她故意用鞋子踢了男孩的行李包,男孩立刻睜開眼,敏感地把包包往自己這邊收,接著才意識到音量似乎太大。 六個小時在不知不覺間過去,她向推著餐車的女士要一份雞蛋沙拉當早餐,黏膩的蛋黃卡在咽喉,從鼻腔冒出苦腥味。她想翻出隨身小說打發時間,但是在她把手伸到包包裡的那一刻,才發現忘了把它放進去。春野櫻重新倒回椅子上,綠色眼睛盯著車窗外稱不上漂亮的景色,一片燒枯的樹叢在平原上以毀滅的姿態佇立,彷彿被綑縛於此,動彈不得。快要到了,再兩個小時,她的心情異常鎮定,像是天生就該裁決掉那個人一般,冷靜如往。沒有逮捕歸手的快感,沒有失去假期的不耐,她知道她會將槍口穩穩地朝向他,踩著高跟鞋的腳不會有一絲顫抖,而她的食指更是比自己的腦袋更果決,一見到他,她將立刻上膛,隨即扣下扳機,不會讓他有辯駁的機會,她只要裁決他,親手鏟除他。
她閉上眼繼續睡覺,做了幾個夢,井也和弟弟相繼出現在夢中,還有一些女人,穿著彌撒裝,虔誠地匍匐於主之下跪拜,嘴裡喃喃自語,當她們抬起頭時,兩行血淚沿著臉頰滑落,死老鼠的尾巴從雙唇間迸出來,她在夢中始終只是冷眼看著,透過黑紗,鎮靜地坐在祭壇上,不哭不笑不說話,彷彿她是被供奉的主。這不算惡夢,但是令她不舒服,她沒有其他人想像中的冷血,很多同僚都說她是工作狂,又說要不是她做Interpol,否則早變成別人的老婆。她想,變成這樣,沒有願意或不願意,皆因她只配這樣。
再次醒過來時,離V市只剩下幾里了。身邊的男孩拿起鏡子,用髮膠固定髮型,哼著歌,像要去會面情人。人工香味撲向她,她嫌惡地轉過頭,那也是她最討厭的東西之一,以前唸書時她就住在髮廊樓上,一間又小又窄的套房,雨天漏水,晴天悶熱,樓下還有個瘋癲的老闆娘,時常喝個爛醉,猛敲鐵捲門,要五歲大的女兒下來開門。火車的速度慢慢減緩,外面的景色已經從平原變成參差不齊的高樓大廈,高架公路盤桓在城市上方,有幾分囂張的味道,恍若一座大型遊樂場。她沒拿甚麼東西出來,也不必準備甚麼,於是坐在位置上,悉心地研究V市的城市景觀,這裡比她原本待著的地方還繁華上許多,綠地更少,因為鄰近首都的關係,發展特別齊全,治安嚴格,她連偵案都沒來過V市。
米色的、擠滿人的月台就在不遠處,她專心地凝視前方;歸客、異鄉人、旅者和奔赴喪禮的孩子們都在等待火車停下,一列一列的交通工具似乎是完成他們心願的捷徑,不分貧窮或富有,不分男女或老少,只要擁有一張車票,誰都沒有拒絕的理由。她站起來,拿下行李,身旁的男孩早她一步離開包廂,遺留了幾張紙屑和餅乾盒。她彎腰,把行李揹到肩膀上,火車已經穩穩地停在月台邊,忽然,她的視線敏感地搜尋到不對勁的地方,和整個月台格格不入的地方。一個男人,穿著深色大衣,手持無線對講機,眼神兇猛而緊繃,他似乎在搜尋甚麼人,朝著車門的地方瞪,嘴巴所發出的每個音節看起來都堅硬無比。
她知道自己中了頭彩,她想要裁決的人就在這裡!是了,既然警方這麼高調地圍捕宇智波佐助,那麼他也不會傻傻地待在V市,以公路方式逃亡不是明智之舉,鐵路對他來說才方便。眼前這個男人應該是警察,她繼續掃視月台,發現另外幾個戴耳機、看報紙的男人女人,他們的眼角都往同一個車廂瞥。春野櫻揹上行李,離開包廂,往車頭的方向走,如果她沒料錯,宇智波佐助和漩渦鳴人就在那個地方。上天正助她一臂之力。
她慢慢地在走道上踱步,觀察左右兩側的包廂,但直到她走到最底,還是沒看見可疑的目標。她狐疑地走回頭,這時火車已經緩緩開動了,月台上的警察都消失無蹤。這不可能,他們一定在這裡,她往前走,一扇包廂的門猛然打開,穿著長裙的女孩子莽撞地衝出來。
「對不起!」女孩低著頭,用粗啞的聲音向她道歉。
春野櫻讓開一條路,女孩一拐一拐地跑離這節車廂。她的身影消失在車廂門後,春野櫻突然看見一截金髮從馬尾旁露出來,在後腦勺若隱若現。她追上去,隨意將行李扔在走道上,女孩跑到另一個車廂了,不,那肯定不是女孩,是漩渦鳴人,聲音聽上去和她記憶中的很相似,春野櫻摸摸繫在腰際的槍枝,閃開走道上的乘客。他跑起來不太順暢,肯定受傷了,速度很慢,非得要撥開人群才能前進。不能跟丟,跟鞋聲一陣一陣地敲響,就在她已經快要能觸碰他的時候,一個不知道從哪來的壯漢插入他們之間,厚實的胸膛擋春野櫻的視線。
「該死!」她跺地,急忙鑽進走道縫隙。
漩渦鳴人不見蹤影了。真他媽的該死!她氣急敗壞地在原地四處張望,除了將門關緊的包廂之外,已經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人。她不能錯失這個機會,絕對不能。她深呼吸,謹慎地前進,就在她又要通過另一節車廂的時候,穿著長裙的漩渦鳴人又出現了,他在另一道車廂門的對面,打算走來春野櫻所在的這節車廂。好機會!她把手伸入外套中,悄悄地握住槍柄…
「這位女士,」一個男聲從身後傳來。「請問這是妳的行李嗎?」
春野櫻轉頭,是穿著制服的列車人員,他手上拿的正是她剛剛亂丟的行李包。
「呃,是的…」她應聲,一邊回頭瞄正要走進來的漩渦鳴人。
「方便讓我看看妳的車票嗎?」
「好…」
她心不在焉地掏出車票,眼睛緊盯目標物。列車人員皺眉,對她說:「妳的票只坐到上一站,請問妳要哪裡下車?」
「我…」她皺眉。漩渦鳴人已經進來了,但是不太妙,因為再這樣下去,她就沒有出手的機會。「不好意思,」她掏出國際警察的證件。「我在辦案。」
列車人員狐疑地打量她,他還來不及開口發問,春野櫻便立刻轉身,捏緊懷中的槍,面對原本站在她身後的漩渦鳴人。整列火車上的人都已被通知要注意宇智波和漩渦,漩渦鳴人的藍色眼睛在對上列車人員之後顯得有些失措。雖然已經變裝,他還是忍不住別過臉,春野櫻一步一步走向他,高跟鞋的聲音聽在鳴人的耳裡,既尖銳又刺耳。
「慢著,」拿著補票機的男人舉高手。「女士,我認為妳還是應該要先補票…」
這一開口,便驚動了漩渦鳴人。他抬頭,和春野櫻四目相交,接著眼睛移到她插進大衣裡的手,他的第六感在一瞬間告訴他必須要逃,要跑離這裡!
「不准動!」她大喊,槍口對準他。
鳴人提起裙襬,頭也不回地往前衝,他咬牙忍住疼痛,踢掉不合腳的平底鞋,赤著腳踩過冰涼的金屬接合器,利索地拉開車廂門,再從旁邊推來飲水機將門卡死。
「媽的…倒楣死了!」鳴人啐聲。他扯掉假髮,脫掉連身裙,裡面穿的還是原本的衣服。
三聲連響,他想車門後面一定多了幾個彈孔。鳴人繼續往前跑,撞翻一輛餐車,滑膩的湯水灑滿走道。也許是槍聲驚動乘客,火車開始有小小的騷動,列車長發出廣播,要大家不必驚慌。廢話,他們當然不用驚慌,鳴人心想,該驚慌的是他和佐助。不知道佐助到底弄好了沒?
在他準備打開下一節車廂門時,又是一陣槍響,他戰戰兢兢地定住腳,回頭一看,只見飲水機用力晃動幾下,猛然往前一倒,匡啷地躺在地上,春野櫻的頭髮散開來,她右腳踩在飲水機蓋,兩手托槍,姿態宛如親臨戰場的女皇。
「別想逃,」她說得緩慢而清楚。「我要制裁你。」
20
那雙眼睛,和以往遇見的都不太一樣;不是憤怒,也不是憎恨,是一種釋放出所有感情的眼睛,極具威脅性,讓人動彈不得。動啊,快動啊!他被她的氣勢震懾,光是眨眼都害怕被她的子彈射中。他不曉得春野櫻怎麼會突然跑出來攪局,甚至不明白她裁決他的理由,但是他能夠感覺到隱藏在冷靜之下滾沸的殺意,他會不會逃不了?
「手統統舉高!我們是警察!」
嚴厲的男聲從一側的包廂內傳出,幾名警察分別把槍口朝向春野櫻和漩渦鳴人,他們的威嚇暫時解除鳴人對她的恐懼,他立刻蹲下身,鑽入半開的車廂門後,警察並沒有手軟,火光和槍聲四起,把乘客們嚇得尖叫逃竄。春野櫻再次拿出證件,揮了揮,然後慢慢前進。不急,她想,她不相信他們能在這列火車上逃多久,遊戲最多只有兩個小時,只要火車一靠站,一切都結束了。她拉開彈匣,彈殼喀啦喀啦地掉下來,滾落至走道。這時候鳴人已經因為身體上的疼痛而躲在廁所裡喘氣,他靠在門板上,汗沿著臉龐的弧度滴進衣服,廁所裡有一扇小窗戶,雖然窗戶封死,他仍然可以破壞玻璃,從這裡逃出去。鳴人吃力地站起來,隨便用衛生紙包裹滲血的傷口,踏上馬桶的沖水器,拆下置物架,用鐵製邊角敲擊窗戶。
他奮力地敲破窗戶,伴隨外面一陣槍聲,他把頭伸到外面,強風吹亂頭髮,正當他已經有一半的身體掛在火車外時,廁所的門被撞開,兩名警察開槍瞄準他的腿,鳴人一咬牙,兩隻腳在空中亂踢,直接攀上火車頂部。火車的速度幾乎要讓他抓不穩,他的外套啪啦地吹開,綁在腿上的衛生紙也瘋狂地飛舞著。鳴人以匍匐的姿態趴在車頂上,勉強睜開眼睛,離火車最後一節車廂還有兩段距離,佐助說他會解開末節車廂的接合器,這麼一來,車廂就會留在鐵軌上,而愚蠢的警察只能跟著火車越駛越遠。他維持低姿勢,慢慢爬行,一枚子彈擦過他的身體,射入鐵皮。
「不要再做無謂的掙扎了!」身後的警察大吼。「你們逃不了的!」
疾駛中的火車只會開向一個地方:天堂或地獄。鳴人轉頭,火車即將進入隧道,他的身體緊緊貼住車頂,警察也跟著伏下去,眼睛還沒習慣黑暗,他必須趁著其他人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行動。他拱著背,用胳膊頂著鐵皮,迅速地爬到另一節車廂上。他伸手往下摸索,打開車窗,用腳猛力踹開,在眨眼間把自己扔進包廂裡。包廂裡有燈,這幾節車廂的乘客們都被疏散,他倒在座椅上,血染紅褲子,但是沒有時間讓他處理傷口。車頂傳來陣陣急促的腳步聲,鳴人立刻衝出包廂,他在跨出第一步的時候就後悔了,因為他的眼角就在零點一秒的時候瞥見一把冰冷的槍,精準地頂住他的後腦杓。
鳴人慢慢地舉起發抖的雙手。「警、警察先生啊…」
男人從腰際抽出無線對講機,說:「找到漩渦鳴人了。」
完了,結束了,反正他註定過這種他媽的生活,抱歉,佐助,要讓你一個人面對接下來的難題了,我相信你可以成功逃亡的。他閉上眼睛,橫豎都是被捕,不如不要掙扎,才像個男子漢。他的耳朵聽見震撼性的槍響,離他非常近,他以為自己已經被轟掉手臂或者是腦袋,但是他還可以睜開眼睛,還可以用舌頭舔舔發白的嘴唇,槍落到地上,鮮血噴到鳴人的後背,他扭頭,警察的肩膀被射穿一個洞,倒臥在地。
佐助站在他後方不遠處,朝他伸出手。就像之前在地下賭場時那樣。
「時間不多了,來吧。」他的嘴角微微上提。
只要他們湊在一起,似乎沒有甚麼事情無法解決,因為神永遠眷顧他們,因為他們是能夠用銅板拉出777的幸運星。所以,鳴人在心裡再次祈求上天,他願意用十年的生命換取他們的自由,絕對不能在這裡向命運認輸。佐助和他繼續往末節車廂移動,他們跑到包廂與包廂之間,接合器已經被鬆開,只剩下一截短短的鐵扣勾著。
「我先上去看看,也許他們會在車頂埋伏。」佐助說。
他跳上去,腳踩在車頂上的聲音格外響亮。鳴人進入末節車廂,空無一人的車廂內迴盪著火車遲鈍沉重的聲音。有幾扇包廂門敞開,他不敢大意,繃緊神經察看四周,也許有人在這裡面埋伏。腳步聲被喀噔喀噔的鐵軌磨擦聲掩蓋,才剛走幾步,槍聲便毫無預警地響起,他瞬間趴下,車廂立刻多了幾個彈孔,他不知道槍聲從哪裡傳出,但這下就能肯定裡面絕對有人。鳴人吞嚥口水,體內每一根纖維都直直豎起,保持最高靈敏度。又有子彈射過來,他看見倒數第三個包廂裡有一截粉紅色的頭髮飄盪在空氣中。
春野櫻。他捏緊拳頭,雙腳不自覺地發抖。他慢慢退後,原本以為嘈雜無比的車廂,此時卻安靜得連心跳聲都聽得見。怎麼會,他怎麼會怕她?他知道自己沒有害怕的理由,是綠色眼睛裡的殘酷令他窒息。她從包廂內踱出來,跟鞋敲在鋪了地毯的走道上,她的眼睛牢牢地攫住了漩渦鳴人,鳴人甚麼都說不出來,他只能轉身逃跑。子彈再度撕裂空氣,兩扇包廂的車窗門應聲碎裂。他踩上接合器,往車頂一躍,火車早已離開隧道,在一條高架鐵軌上行駛,高架下方是湍急的大河。佐助站在另一節車廂上,他的槍滑到另一端,三個警察包圍他,他們合力想制伏宇智波佐助,但是佐助仍舊頑強地反擊,他看見鳴人,用眼神示意他不要過來。但是來不及了,其中一名警察掏出槍,對準鳴人朝他擊發。
「佐助!」他大喊。沒來得及躲掉子彈。
鮮血從左大腿噴出,他吃痛地跪下,在伏地的同時,春野櫻的高跟鞋出現在不遠前。
佐助睜大眼睛,他甚至忘記要擋下迎面而來的一拳。
春野櫻的髮絲被風往後吹亂,大衣的綁帶像一對烏鴉的翅膀,不停拍動。她的絲襪是金蔥黑,在陽光下閃閃發亮,鳴人抬起頭,藍色眼睛一旦和她交會,便再也移不開。他沒辦法了,不能反擊也不能動,他仰視她,她惡狠狠地用槍指著他,春野櫻知道她沒有辜負自己,罪惡不能存在於眼前,唯有讓他死,才能對弟弟交代。空氣和萬物彷彿都屏氣凝神地等待這一刻。忽然,她笑了,森冷的笑意掛在她的嘴角,她俐落地上膛,輕啟雙唇,慢條斯理地吐出一句話:「Game over. 」
玩完了。鳴人此刻才意識到,誰都不能救他,他的生命就此結束。子彈貫穿右胸,他的身體宛如一具破玩偶,朝後一震,軟綿綿地倒下。這瞬間,所有動作在鳴人的眼裡都是慢速進行,他看見佐助驚慌的臉,那是他第一次露出這種表情,還有三個把佐助壓到車頂上的警察,他們沒有錯過這一刻,佐助仍舊盯著他,但是他不再能保持清醒了。鳴人的身體朝車頂另一側滑落,漸漸地失去重心,他快要掉下去,火車仍然在高架上行駛,一名警察立刻用無線對講機通知下方人員,可是他知道,絕對來不及。無數個佐助在他的瞳孔中晃動,糟了,他在心裡抱歉地想:沒能幫上忙就算了,還扯你後腿。再見,佐助…
鳴人滾落車頂,不斷下墜。
誰都沒有動作,除了宇智波佐助。他嘴巴微張,有甚麼奇妙的東西一直湧上胸口,心臟又緊又難受,他失去掙扎的力量,臉緊貼在車頂上,頭被牢牢固定,有人用腳壓制他。
「鳴人…」他喃喃自語,這才想起他從沒有叫過他的名字。
春野櫻轉過頭,漠然地看著佐助。
「鳴──人──!」
他用盡力氣大吼。
喀嚓。冰涼的手銬也不能喚回他的注意。
火車仍然前行,離開高架鐵軌。泱泱大河沒有止息的跡象,就算探頭往下看,也甚麼都沒有。沒有人影,沒有血跡,沒有一絲一毫漩渦鳴人曾經掉下去的證據,也沒有他會活下來的證據。會死的。春野櫻心想。她把槍塞回槍套,攏住不斷飛揚的頭髮,她穩穩地站著,瞇起眼,一點都不在意從宇智波佐助那裏傳來的,殺人的視線。
我要殺了妳。
他用唇語無聲地說著。
所有警察一湧而上,毫無空隙地包圍著他。春野櫻甚麼都不想,只是用平靜無瀾的神情,回頭看一眼漩渦鳴人掉下去的地方。
-Fin-第一部完結
6 September 2009
這個故事不是就這樣沒了,肯定有第二部,不過可能要緩一緩。每當思考777這個故事,我的耳朵裡都塞著MUSE的Newborn。其實我還滿喜歡這種類型的小說:P 以前寫的故事都比較悶,現在總算可以來一點刺激的了。
只能祈禱到時候不會爬牆…(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