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oldFire 第二部
故事成為灰燼。
他們越走越遠,沿著防波堤闢出的小徑,身影就快成為風景裡的一個小黑點。
我靠著車窗,凝視他們的背影。隱約裡,Draco Malfoy似乎轉回身,朝我的方向揮手。我並不確定他是否有這麼做,因為眼裡積蓄的淚水早已模糊我的視線。海天交會在地平線上,墨藍色波濤一陣又一陣從海外傳來。是海水的味道。我深深吸一口氣。海鳥成群從車頂飛過,掠起一股風。
Ginny蜷縮在駕駛座上,不可遏止的放聲哭泣。
我想伸出手擁抱她,但她顫抖的肩膀卻又讓我退卻。她的淚水抹糊了眼妝,兩條黑線沿著臉頰劃出痕跡。她像個孩子般,壓抑哭聲,卻又從喉嚨發出哽咽難聽的聲音。堤岸上我已看不見他們的蹤影,只剩暮光從天空裡隱隱透出,斜照在海面上。
一陣風吹來,我的黑髮撲上臉頰。
Ginny仍然啜泣著。
海濤聲逸入耳裡,伴隨海鳥的叫聲。我們的車子不久後便發動,駛往倫敦郊區。
當我拿出成績單時,Pansy總是會讚美我很優秀。但相反的,Ginny─也就是我母親,她卻只是平穩的點點頭,說:你和你父親一樣,總能獲得好成績。
溫暖的爐火和熱騰騰的可可,以及幾首Beatles的音樂。這是在我提到Pansy時唯一能聯想到的東西。
她還有一項絕技,就是泡出有咖啡味但卻沒有咖啡豆成分的咖啡。她說這是在她十幾年前開咖啡店時習來的。偶爾材料不夠,她就會用這種手段蒙混過去。
我總是會央求她泡給我喝,順便在液面加上奶泡畫成的圖案。
Pansy是我的半個房東,我住在她租賃的公寓裡,但實際上她是向另一個人租的,一個心理醫生,叫做John。簡而言之,公寓的一樓是診所,二樓是John和他太太的,三樓和四樓則分別是我和Pansy住的地方。
Pansy從我三四歲時就一直照顧我,在十歲以前我都住在Finland,直到Hogwarts寄來通知,我們才匆匆搬回英格蘭定居。
我們住在倫敦,她本來想延續之前的事業,開間咖啡館,無奈這裡店面太貴,況且之前的老幫手沒有一起來英國,於是Pansy只好轉行,在一間酒吧裡當起調酒師。
我對Pansy一直抱著極大好奇,即使我們在一起生活這麼多年,許多事情她總會微笑帶過,或者一語不發。我很少問她關於我父母的事,她也從來不提,大抵上我能確定Pansy和我母親的關係不如我想像中的密切──因為她們見面時,一點相見歡的熱忱都沒有,僅僅是打個招呼,寒喧幾句。我甚至看的出來,Pansy並不喜歡我的母親,她認為她是個遺棄孩子的女人。不過Pansy一直沒有半點抱怨的照顧我,這我能確定。
總而言之,我喜歡Pansy,而且喜歡的程度遠遠超過我喜歡我的母親。
今年我剛從Hogwarts畢業,而在這之前,我都和Pansy一起住在公寓裡。母親偶爾會來看我,平均兩個月一次。她就住在倫敦市內,但我從沒想過要去找她。我很難判定母親到底有沒有盡到她的義務,因為我覺得Pansy對我已經夠好,即使沒有母親的關懷也無所謂。
在好幾年前,Pansy就告訴我,只要我一從Hogwarts畢業,就得和母親住在一起。
她說,不管怎樣,她還是妳的母親。
所以,我遵守這個規條,在畢業那天搭乘Hogwarts特快車時,靜靜站在車站等待我的母親。
●
我的皮夾裡沒有放著母親的照片,也沒有任何一個像框放她的照片。
其實我一直都有機會向她要,可是我終究沒有這麼做。
Hogwarts的畢業月都是在暑假,我在王十字車站等待她的身影。其實我沒有把握自己能夠認出她,畢竟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快超過半年了。
來往的人潮從身後湧出,所有人都偕著自己的家人離去。我和朋友道別,順便約好暑假作客的時間。
過重的皮箱掛在我的手上,手臂一點一點的往下沉。鳥籠裡的貓頭鷹耐不住性子的啼叫,振翅在籠子裡兜了一圈。
也許母親不會來。我想著。這種想法居然小小的振奮我的心情。我並不期待和母親同居的日子,我知道,再過幾個月我就會到魔法部工作,成為一個傲羅,那時候就有藉口搬出去住。
我不清楚母親的職業,甚至除了她的姓名和年齡外,我一無所知。
過了很久,車站的人潮逐漸散去,只剩麻瓜們在車站裡進進出出。我倚靠一根柱子,把皮箱擱在地上。
一輛烤漆剝落大塊的轎車從另一個街道駛來,黑煙從排氣管斷斷續續的冒出。那輛車在轉過一個十字路口後開往王十字車站,我依稀能看見有兩個人坐在車上,還有一個人對我揮手。
那輛幾近報廢的車子真的朝著我開過來。一個紅頭髮的人坐在駕駛座,但那不是母親,是一個男子。車子停在我面前,車窗緩緩搖下。
一個漂亮的女人露出臉,半打開車門。
「你是Lily?」
她問。
我呆愣了幾秒鐘,隨即點頭。
「我是Hermione Weasley,旁邊這位,Ron,是你的舅舅。」
紅髮男子下了車,走到我身旁,輕輕拍了我的肩膀。他微笑,把皮箱和其他東西都扛到身上,一股腦兒扔到後車廂裡。
他說:趕快上車吧,讓妳久等了。
我趕緊打開車門,鑽進後車座。
這輛看起來快報廢的車子,原來內部被施了魔法,寬敞乾淨的令人難以置信。
Ron,也就是我的舅舅,輕快的問我幾個問題,一邊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大。
「啊哈,是Luna。」他開懷的說。「《希奇事典》開播囉!」
我豎耳細聽,是魔法世界的廣播電台。
他們迅速交談著,大部分的內容我都聽不懂。
這輛車子繞過了許多小路,避開倫敦交通最雍塞的地方。一條彎曲的上坡路看似到了盡頭,但這輛車總能在甩尾兩次之後,衝出那面堵住出路的牆壁。
「妳介意先來我們家住一晚嗎?」Hermione問。
我說:我反而很樂意。
我看見舅舅的臉在後照鏡裡沉了幾秒。
明天妳母親就會來。
他說。
我假裝沒聽見。
「對了,Lily,我們家的孩子明年也要從Hogwarts畢業了」Hermione說。「妳唸Gryffindor吧?認不認識Hugo?」
她把身體轉向後座,一臉期待的問我。
我沉默幾秒鐘,看著她的眼睛,說:不,我唸Slytherin。
後照鏡裡的uncle Ron身體僵了一下。
Hermione的笑容凝結在臉上,但隨即又回復正常表情。
「Slytherin也出過很優秀的學生。」她說。「畢業後,妳打算找什麼工作?」
「呃,」我吸氣。「傲羅吧…也許。」
「那太棒了!」舅舅再次燃起歡快的笑容。「Hermione就是一名優秀的傲羅!」
我點點頭。
車子已經開到一處住宅區,引擎緩慢的停熄。一棟小公寓的門牌上寫著「Weasley」。我下車,把行李和鳥籠都搬出來,Hermione率先走上階梯開門,Ron則幫我扛起另一個裝著大釜的皮箱。
我試圖迴避他意欲與我交談的眼神。對於這個uncle,我還有很多芥蒂,他和我母親的臉孔很像,雖然我記不起母親正確的五官。
當他幫我打開大門時,我小聲的向他道謝。他用一種複雜的表情看著我,像是要說些什麼似的,卻又不得不吞回去。
我只好給他一個微笑。一個沉重並且拒絕一切提問的微笑。
●
在學校裡,我告訴他們我是Lily Weasley。即使我沒有紅髮和雀斑。Slytherin對自己的學生並不多疑,他們認同每一個份子,在這個時代黑魔法已不是主流,曾因Lord Dark存在而叱吒風雲的Slytherin也收起高傲的下巴,和Gryffindor並肩走在迴廊裡。
我從Pansy口中得知Weasley一家都是Gryffindor,他們沒出過Slytherin。除了我以外。這不是什麼令人驚懼或意外的事,根據這點,我能猜出父親也許出自這個學院。
只是猜測。我曾說服自己。但當我有機會翻開一本厚重的歷屆學員資料時,卻忍不住搜尋十九年前的魁地奇搜捕手。
我和我父親飛的一樣好。母親說過。
在一張又一張不停變換姿勢的照片裡,我的眼睛飛快掠過他們胖瘦不一的臉,當書頁已經來到「魁地奇球員紀錄」時,我的手卻停在半空中,猶豫不定。
任何沒有根據的東西都不是證據。就算翻開下一頁,那張屬於Slytherin搜捕手的照片也不一定是我父親。
一次又一次,手指在空氣和充滿塵埃的紙上游移。當我的指尖顫抖,興奮卻半抗拒的翻頁時,一份缺頁的球員資料正毫無逃避的等著我,透露出嘲諷和同情。
被撕掉了。
剩下的兩頁只有守門員那張被擠壓成麵包狀的臉,以及魁地奇教練的簡介。
沒什麼好失望的。我把書放回架上,緩緩吐出一口氣。
●
Uncle Ron的房子雖然不大,卻很整潔。他們的孩子Rose和Lily都去朋友家度過第一個暑假週,所以公寓裡靜悄悄的,沒有什麼人聲。
我和他們一起享用晚餐,在餐桌上聊了不少事情。言談中我了解大概的情況,Hermione是個親切的人,總是能掌握餐桌上的氣氛,但Ron就顯的有點少根筋,總要Hermione提醒才懂主動終止某個話題。
之後我到客房休息,房間裡有一股乾淨清爽的花香,似乎是刻意噴灑的。行李整齊的擺在床腳,一圈圓形的月光落在地上,我疲睏的換掉衣服,倒頭就睡。
而在被黑暗包圍的夜裡,似乎有什麼東西躡手躡腳的走入房間,覆上我的身體。
我猛然從床上一躍而起,床板發出鬆散的吱嘎聲。什麼也沒有。房間闃然無聲。維持坐姿,我呆愣了幾分鐘。牆上的時針指向十一,還不到深夜時分。淺眠已經困擾我一段時間,我常在毫無理由的巨大驚慌中醒來。
我需要水,但這裡沒有杯子。我輕輕走下床,打開房門,看見隱約的光線從樓梯口散出。二樓有人,不,是一樓,還有人在交談,他們把聲音壓的很低,卻能隱隱透過天花板傳上來。
我移動身體,在樓梯轉角蹲下,雙手抱膝。
「她已經夠大了。」
是Ron的聲音。
「妳也逃避將近二十年,不是嗎?」
是Hermione。
還有一個促狹的呼吸聲,起伏不定。也許是母親。她並不想接我回去。
「總有一天,她會知道所有事情。」
Uncle Ron的聲線微微提高。
一陣沙沙聲響起,母親離開她原本的位置,在客廳裡走動。
過了很久,她終於從唇中逸出微弱的聲音。
一切都不會改變,什麼也不會改變……我沒有和她生活的勇氣。
她說。
我能想像母親的表情,恐懼且退縮。
他們彼此都不說話,沉寂了一會兒。
「那麼,Lily該怎麼辦?」
Hermione率先問。
「……她十八歲,已經成年…不需要仰賴父母。」
母親喃喃自語。她的臉色也許蒼白如土。
是的,我十八歲,不需要父母。但早在十歲,或更早以前,我也沒有父母。
「Ginny,沒有人能幫你扛一輩子。包括我,包括Ron,還有Pansy。」
「我並不想…」母親的聲音透露出無助。「一直都不想…」
「不想什麼?」
母親停頓幾秒鐘。
我並不想擁有Lily。
她的句點停在最後一個母音。
●
從來都沒有什麼事情能擊敗我,連我第一次擔任搜捕手卻失掉冠軍時也一樣。
當然,她也不能。我的母親,Ginny Weasley,她不會那輕易就使我潰堤。
我必須非常堅強。
如果我願意,就能夠像Slytherin這個學院所代表的一樣冷靜,或者說,冷酷。但我的血液裡一定還保存Gryffindor的特質,有點難以控制情緒,並為了某件事情不停思索。
隔天起床,Weasley夫婦依舊什麼也沒發生的模樣,遞給我香味四溢的早餐,並且告訴我:妳的母親有點事,抽不出空,妳願意和我們住一陣子嗎?
我說「好」。
也許我的母親永遠也沒有時間把我接走。
要回想出母親遺棄我的次數,一點都不難。
九歲時,我住在Finland,當別的小孩在這個年紀還沉浸在童年歲月時,我已經開始學會體悟我和其他人的差別。比如說,為什麼每年聖誕節只有Pansy能陪我,或者,我們為什麼老要窩在家裡看別人打雪仗。(後來Pansy說,那是因為我天生的魔法容易傷到其他孩子。)還有親子日。小學時的親子日沒有人能代表父母出席,Pansy需要經營店面,沒有太多時間,況且即使她有一頭黑髮,長相和我卻一點也不相似。
在從前的朋友圈裡,沒有人在乎我的背景。但我總是慌忙的想要澄清:我有父母!只是太久沒出現,只是我容易忘記。
而我今年十八歲,從Hogwarts畢業,依然沒有人過問我的家世,我卻早已不再想對他們說明。
其實我能說出更多,更多母親遺棄我的事實。在夜裡我是怎麼夢見缺少臉龐和胸脯的母親,她在夢境裡來回踱步,用沒有五官的臉孔對我說:「假如你願意用眼睛換取一個母親。」大雪紛飛的日子,她寬大的裙擺是如何逃離我的追趕,把我遺留在雪地裡,讓鋒利的空氣劃破我的心臟。或者,當她造訪Pansy的住處時,璧爐內跳耀的火光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溶化她的眼淚…卻怎樣都不肯看我一眼。
她常常哭泣,但我沒有為她掉過淚水。
眼睛是如此安靜,安靜的快要死去。
●
Pansy沒有養過孩子。
她說,撫養我並不像撫養一個孩子。
我在兩三歲時就不哭不鬧,能靜靜的在角落畫完一張圖。Pansy屋子裡的擺設我還記的很牢,那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感覺。一點點的咖啡氣味,還有大量黃色燈光。她沒有男朋友,更遑論結婚。有記憶以來,唯一能到Pansy家作客的只有John和她店裡的幫手。
Pansy的黑髮很迷人,我一直不懂她為什麼不結婚。
我母親,Ginny,聽說她年輕時候很受歡迎。
除卻她既有的紅髮和雀斑,我無法想像她能夠以什麼姿態周旋在男人之間。也許她不是這種人,簡單來說,不是會輕易和男人打交道的人。Pansy說,我母親只是犯了一個年輕女孩子都會犯的錯誤,但她絕對不是不檢點的人。
我一直很好奇,什麼是「年輕女子都會犯的錯誤」。
是「把不該來的孩子生下來」嗎?
我沒看過外婆,我不知道我的外婆是誰。
我也沒聽任何人提過我父親。
也許我該慶幸她沒有拒絕承認我的存在,或者完全的拋棄我。她會做出對她而言最好的選擇,那就是把我丟給一個不相干的人,自己去過她的生活。
我想我在說服自己,試著想想她並不是那麼奸惡或無情的人,我期盼自己一點都不像她,也許我會有百分之七十的外表和我父親非常相像──當然,這只是我的期望,而這種期望我從來沒有想過它會實現。
至少現在,這一刻,並沒有什麼改變。
●
我在Uncle Ron的家住了七天。整整七天,我都在這一帶打繞,混過大半天。很高興隔壁公寓的貓願意來我房間的陽台作客,牠的叫聲總是能讓我從被惡夢困住的夜晚裡掙脫。這隻貓很不錯,至少我喜歡。牠沒有主人,這一點我可以確定,只是他常常窩在對面公寓的頂樓上。
七天後,我像獲得特赦一般,離開舅舅的家。他們給了我一張地圖,我獨自到那個地方拿港口鑰。那是一個偏僻的小角落,離王十字車站不遠,我提著縮減不少的行李,拿起那個放在巷子口的破爛看版。
感覺就像是被吸進黑洞一樣,胃在空中翻轉幾圈,雙腳結實的踏上了土地。
是一間簡單的、有著紅色屋頂的小房子。
我就站在白色籬笆旁,手上握著寫有「今日魔法糖果特價」的看版。
房子看起來很寂靜,一棵桂樹掩蓋了後院的陽光。敲門嗎?不,門口虛掩著。
我走近,東張西望了一會兒。
沒有人。
雙手攏了攏門把,門便咿的打開。
Mom…?
我小聲的說著,無人回應。
房子裡一片空寂。客廳裡只有簡單的兩張沙發、桌子椅子,連壁爐也沒有。光線不佳,我看不清楚。
於是我便大剌剌的進入了,拖著我沉重的行李。
空氣裡有著淡淡咖啡香,廚房的咖啡研磨機閃著紅燈。我按下運轉鍵,機器喀拉喀拉的運作起來。
褐色豆子捲成漩渦,化成細粉,滑入匣子裡。
我上樓,把行李留在客廳。
樓梯很牢固,沒有發出聲響。二樓格局不大,只有三個小房間。兩扇靠近樓梯的門是關上的,我走向最後一扇虛掩的門。
金屬色門把有些變形。我輕輕推開,看到一整牆的書。
是書房。一張漂亮的書桌正對門口,桌上擺著兩三張羊皮紙和一罐沒栓蓋的墨水。我彎腰檢視紙上的字,發現那只是一般的學術報告。
這裡書不少,四面幾乎都放滿書,連地上都有散落的書本。我隨意翻閱一本《變形學的一百零一種妙招》,而上面做了不少記號。
房間裡紊亂中帶有乾淨,也許這一點我和她很相似。
我壓抑自己不安的心情,將書桌的抽屜打開。這是不對的,已經構成偷窺,但我的手指仍然違背自己的意識(其實也沒有違背)的翻動那些雜七雜八的紙卷。
抽屜裡有一些文具、羽毛筆、用剩的羊皮紙。
我把手往抽屜下方的夾板一伸,碰到一張觸感紮實的紙片。手伸出來後,一張泛黃且有咖啡色汙漬的明信片就在我的食指和中指之間。
是明信片,一張舊的明信片。正面的圖案很普通,是一個很大的雕刻品,看起來像管風琴。我在下方找到一排字,寫著「芬蘭,西貝流士」。
我急切的把明信片翻到背面,潦草的黑色字跡歪七扭八的躺在上頭。收件人是Ginny Weasley,寄件人叫做…
Harry Potter.
手指過度使力,摺痕出現在紙片邊緣。
Harry Potter,是那個大英雄Harry Potter?
沒想到母親認識他。
我瞄了明信片的內容,大致上是在說他在Finland一切安好之類的。我把明信片放入夾板裡,小心翼翼將一切都歸回原位。
收穫零。
我知道自己想找些什麼。不外乎就是生父的照片或信件之類的。
母親把一切都清的乾乾淨淨,什麼也不留。
●
母親的頭髮是紅色的,比乾枯的小麥要深一點的咖啡紅。這是漂亮的,我想。但我的頭髮卻非常黑,眼睛是灰色。
當她發現我已經自動搬進一間空房,並且做好晚飯時,她的臉上沒有太多訝異。我坐在餐桌椅上,打開自己帶來的麻瓜收音機,一邊吃南瓜餡派。廚房的設備很簡單,格局不大,看起來幾乎沒有使用過。鍋碗瓢盆皆整齊的放在櫥櫃裡,連流理臺都沒有水漬。
她首先從門口進來,在玄關猶豫了一會兒,然後直接走到廚房,我就這樣半咬著派,出現在她面前。我想我並沒有緊張或欣喜,瀰漫在我們之間的氣氛甚至有點滑稽。
和久違的女兒見面,我母親,Ginny Weasley,只是勉強扯了一個微笑,緩緩走近。
很久不見,妳長大了。
她說。
是啊,很久不見。
我也努力笑著面對她。
她平淡的走到客廳,將手上的鑰匙和斗篷卸下。接著她轉回身,繼續掛上吟吟笑臉。也許妳想休息一下吧?她問。我點頭,囁嚅幾個我自己也聽不懂的單音。於是她很快的上樓了,腳步急促,誰都能聽出她的慌亂。
我喝了一大口水,努力嚥下南瓜餡派。
她應該也很想休息一下。
Pansy Lonphon
簡單來說,這女孩子既脆弱又堅強。
她可以勇敢到一滴眼淚都不流,卻也能在極度憤怒和哀傷下把自己的嘴唇咬傷。就像每個被拋棄的孩子一般,嚐不到家庭的滋味,大半輩子都在想像這種快樂。
除了她母親外,我是和她最親近的人。我知道很多連她都不清楚的事,比如她從來都不曾記錄的月經週期,或者不自覺餘留在盤底的食物。
一點點的感傷和憂愁,都寫在她眼裡了。
十幾歲的孩子能如此早熟,也是一種悲哀。
John點燃一根菸,泰若的坐在沙發上。
他舒舒筋骨,捧起杯子淺酌。
「真辛辣的酒。」他咂嘴。
「讓你醒腦,醫生。」我戲謔,順便加了兩顆冰塊進去。Beatles的歌聲從音響裡流瀉而出,這是他專程從英國帶來給我的。
他歪了頭。「他們叫我們甚麼名稱…?」
「麻瓜。」我簡短的說。
他感到好笑的咧嘴。「妳不覺得詭異?魔法世界?巫師?妳沒叫Lily把茶杯變成田雞過?」
「難道你的職業病要發作了?老認為別人頭腦有問題。」
John聳肩,不以為意的把玩著杯子。
這個月Lily剛滿六歲,四年後就要去英國某間魔法學校就讀了。即使撫養她六年,我還是沒看過她用魔法破壞過甚麼東西。
那只是妳沒看到罷了。John說。
此時Lily還在幫我買麵粉的途中,所以我很放心的坐在客廳與John閒話家常。
「最近Ginny還好嗎?」他問。
廚房裡傳來鳴笛聲,水燒開了,我起身關掉瓦斯爐。
「也許吧,」我彎腰幫他泡了一壺花茶。「她在沒見到Lily時狀況最好。」
John聽見我話裡的諷刺,淡淡的笑了。他把手伸進大衣外套裡,翻弄一會兒,拿出一疊微微捲曲的紙。
我挑眉,我想我猜得出那是甚麼。
「Draco留下來的。」他遞給我。「寫了不少東西,有助於我們把事情弄清楚。」
我瞄了一眼。這些紙上寫滿類似回憶錄的東西,非常詳盡。
「妳會感激這些紙的。」他苦笑。
在這之後,我的確非常感激。
那雙灰色眼睛是多麼不相像,甚至連睫毛映在臉上的陰影,也疏落的可憐。Ginny應該是漂亮的,而Harry Potter也是英挺的。
六歲的Lily Weasley,黑色頭髮束在後腦勺,目不轉睛的看著窗外。雪片緩緩飄下,三兩孩童在庭院裡堆雪人、打雪仗。她百般渴望的凝視他們,明明那麼想加入,卻又害怕被拒絕似的沒向我提問。我烘暖了棉被,喚她一起躺到柔軟的床上。她依依不捨的轉繞在窗邊,直到我站到她身後,細聲問她「妳想打雪仗嗎」時,她才假裝毫不在意的衝到房裡去,撲到棉被上。
多麼溫暖,孩子,我能給妳的只有這麼多。
她可以一輩子都不知實情,希冀母親來接她的那一天;也可以選擇明白事實,然後了無希望的過下半生。
她會知道她的夢境永遠不會實現,留在雪地上的足跡、哭嚎和哀求,以及她母親那張冷淡的臉龐。
John Parkhurst
我並不喜歡那個女人。在我眼中看來,她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女孩。十九歲,有了孩子,卻不曾負起責任。她逃避了這麼多年,把「母親」這個重擔交給Pansy。
我和我老婆Angel沒有小孩,兩個人過的也幸福快樂。結婚前就協議好了,雙薪家庭不適合撫養兒女,這樣的親子關係不會和睦。
於是我不敢相信有這種人,像Ginny Weasely這樣的人。集自私與惡劣於一身。身為一個心理醫師,我想我大概能狠狠的斷定這是反社會人格的傾向。
我亂說的,當然。
總之我討厭她,除了幾年前見過一次面後,就再也沒碰頭過。
昨天夜裡我接到Draco Malfoy的電話,他的聲音乾燥的沒有一點水分,顯露出疲態。
他也許在公共電話亭,話筒一端傳來車流聲。
「真意外你還在Finland。」他說。
「你呢?」
「離的很遠了。」他似乎扯出一抹苦笑。
「你運氣不錯,我昨天才剛從英國來的,遲一點你就找不到我了。」
「是嗎。」
「你過得怎樣?」我單刀直入的問。「明天我會去找Pansy,有甚麼要我轉托?」
他壓低聲音笑了。「還記得我在那裡租的公寓吧?」
「嗯,後來你買下來了。」
Draco的聲音悄悄凝結,直到我快出聲了,他才放鬆。
「去那間公寓,」他的聲音細到我都快聽不見了。「有很多東西…」
「甚麼?」因為聽不清楚,我再問了一次。
他只是從鼻子裡哼出氣,沒有回答。
我在這一頭聳聳肩。「好吧,我明早會去的。」
他道了謝。
我能感覺到這幾年裡Draco已經轉變,不再那麼沉默,收起以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。但他皮膚底層的本性還是不曾更改的,我能感受每一句對話中的冷漠和孤高。
「你甚麼時候回來?」我問。
「…也許不。如果你指的是英國。」他簡短的說。
如果不回去,那麼Draco現在人在哪裡?
我差點就要問出來…但他極有可能不回答我這個問題。
「不再回來?」
他吸一口氣「不。」
「那麼,」我鼓起勇氣。「Potter怎麼辦?」
但Draco沒有因此沉默,或者改變他的主意。
他反而笑了。「我想他也不會回去英國的。」
「這麼多年,」我追問。「你不曾問他的朋友嗎?嘗試問問他的下落!」
我捏緊了話筒,心情就像對Angel求婚時一般緊張。
「那不會改變任何事情,」他的語調依然冷靜。
「如果他渴望著你的出現?」
「…這種猜測不成立,John。」他說。
我想繼續辯駁,但他卻匆匆說了句「該死,話卡沒錢了」便掛斷線。
話筒傳來空洞的嘟嘟聲,我在原地發了好一會的愣。我的胸腔溢滿對Draco Malfoy的疑問和鬱悶,那是一種不可言喻的悵然若失。我是個心理醫生,想看別人有個幸福美滿的結局是我的天性,不像一般的醫生只把病人的經驗當作病歷看。也許因為我和Angel沒有濃烈似火的愛情故事,也或許,是由於我曾經見過某個病人在飽受愛情折磨之後痛苦死去。
孩子是無辜的。
我把雙手伸進大衣裡,揉搓今早從店鋪裡帶回的咖啡渣。
但愛情一樣,比甚麼都還無辜。
Lily Weasley
深夜我幾乎不能入睡。
如果母親驅逐我,對我尖叫,在我能反駁之前把我打暈,或者用魔法把一切的記憶都清除乾淨,那麼一切都會好辦的多。我不用在夢裡反覆難眠,不必面對她沒有五官的臉,以及下雪的日子裡她狠狠拋棄我的畫面。
就像我孩提時期,那些明明知道不會成真但仍然存在著的幻想。
我想下床,躺在幾坪大的房間裡讓我呼吸急促。如此狹小,幾乎容不下我過量的失眠和夢境。
沒有那隻亂叫的貓,所有的沉靜和黑暗都變成一種壓迫。
在幾番猶豫後,我跳下床,穿上看似母親縫製的軟拖鞋。雙眼習慣了黑暗,我能直接走到門的位置。走廊的一盞小燈微微刺痛我雙眼。
我聽見哭泣聲,從隔壁房間傳來。
那有可能是幻覺,我提醒自己。但是抽噎聲斷斷續續的飄入耳裡,書房的門縫透出鵝黃色燈光。我輕手輕腳的走近,耳朵靠著門板。從房裡傳來的聲音只有啜泣,沒有對談及走動,我試著推開門,沒想到房門咿呀一聲敞開了。
那張漂亮的書桌還在,一整牆的書也還在,但桌上多了一瓶紅酒,還有一個女人靠在書架上。
是我母親,Ginny Weasley。
她的臉頰酡紅,雙眼迷濛,淚水沿著弧度落到衣服上。她在喃喃自語,沒有發現我,灰色眼珠直視前方。
「Mom…」
我艱難的說。
她的眉毛微微抽動,眼睛卻閉上了。
「…Ginny。」
我又說。
這次她總算睜開眼,看向我。
她哭得更大聲了。玻璃杯中的紅酒潑滿一地。她激動的抓住衣襬,下巴張得很開卻沒有發聲。她的紅髮很亂,我想起印象中一片乾枯的小麥田,咖啡紅,母親的頭髮大概是乾枯的,咖啡紅。
我想轉身離開,雙腳卻被固定住。
「No…」
她伸出手。
玻璃杯在旋轉一百八十度後應聲碎裂。
她抱住頭,將臉埋在膝蓋裡。
沒有五官的臉。
沒有胸脯的母親。
寬大的裙襬後是幼年的我跪在雪地裡。
火柴在壁爐裡燃燒。
她那時候也是這樣,哭著,卻把眼睛藏起來。
我的雙膝一軟,窸窣的跪到地上。
「我是誰…?」
我的尾音在顫抖。
她茫然的抬頭,看著我。
「我是誰…?」
這個黑髮的女孩是誰?
「我是誰?」
想要逃離卻又被羈絆緊緊拉回的人是誰?
「我是誰?」
「Lily…」
她說。
Lily。
誰。
●
我想我知道了一個秘密。
那些存在於片段記憶中,既非真實也不虛假的殘像。
母親終於冷靜下來。她倚著窗戶,象牙白落在她臉上。她又斟了一杯紅酒,高腳杯在她的手中熠熠發光。我們有一整截時間都沒有開口,她在平復她的情緒,時不時抽噎和嘆氣。
她說:第一次見到妳時,妳像一團髒兮兮的雪球。
咂嘴聲中她並不太滿意變酸的紅酒口感。
我沒有發聲,直到她說完。
妳裹在一條黃色毛毯裡,在街燈下瑟縮顫抖。雪片接連覆蓋在妳身上,妳虛弱的發不出哭聲。那晚我剛抵達Finland,下了接駁車後就在街頭看見妳。
看起來妳並沒有在那裡待很久,至少身體還有點溫度,在雪中,我得不到任何援助,只好把妳帶走。
我先到了Ron的家,他們驚奇的注視著妳,以為妳就是我的孩子。沒錯,那時為了愛情我對大家撒了謊,我說我懷了某個男人的孩子。
妳的黑髮和灰色眼睛讓我的謊言順利得到相信,他們不疑有它。
那年我十九歲,一點都不想養育一個嬰孩。
而妳出現。
妳使我和我所愛的人的未來有了新轉機。
簡單來說,我以為我會得到愛情。
但是並不。來到Finland的幾天後,Ron和Hermione便開始幫我處理,他們聯絡上那個男人,在某個恰當的時刻把他帶走。
我和他沒有見面,我帶著妳住在一間公寓裡。男人那時候病了,無法和人相處,始終是Ron和Hermione在照顧他。
可笑的是,我處心積慮要和他在一起,到最後卻連碰個面都沒有。
我唯一得到的理由就是:他病的厲害,認不得任何人。
所以我養了妳三個月。三個月後,我找到Pansy。
她是另一個人的朋友,所謂「另一個人」,就是那男人的愛人。
男人是同性戀,我從很早以前就知道。
我推說我要回英國去了,而且沒人知道我懷孕。Pansy一口答應要撫養妳到就學年齡,而我每個月會回來看妳一次。
到了妳六歲時,Pansy發現一件事:我根本不是妳的母親。
但她沒有揭發我,只說會幫我好好隱瞞。
事情就是這樣,現在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,只有妳跟我。
Ginny沉默的搖晃杯中的液體。
我全身僵硬,杵在原地。
她扯動嘴角,露出難看的微笑,以及嘲諷和哀憐的眼神。Poor Lily,她心裡是這麼想的吧。終其一生都活在謊言裡,並且渾噩的冠上一個毫無關係的人的姓,而那個人根本不曾養育妳,妳卻認為她即使不愛妳也是妳的母親。
我看著她,眼神沒有離開半秒鐘。
我終於明白那些沒有胸脯、五官空白的女人是怎麼回事。實際上我根本沒見過親生母親,更遑論在她懷裡待上一夜。我不知道她的眼珠子是甚麼顏色,不知道我的黑髮是來自母親或父親,原來我的身世比自己想的還要具有悲劇性。
甚至,我不是Lily。
人的一生中有多少十七年?
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十七年,都在Ginny創造的巨大謊言中渾噩度過。
●
為什麼能夠這麼冷靜?這些事實正在赤裸裸的發生著,並且不可遏止的擴大、再擴大。
我不冀望上天會突然告訴我「這只是個玩笑」,或者Ginny在酒醒後低聲對我說「抱歉,喝醉了所以胡言亂語」。
因為我正希望事情是這樣。她不是我的誰,她只是Ginny Weasley。
她對我而言形同陌生人一樣疏離。小麥色的頭髮正在疏離,臉上淡去的雀斑也正在疏離。她的一切都在漸漸離開我的記憶層,而我也不需要花費半點力氣驅趕她。
一開始便沒有羈絆,我們也不用假裝惺惺相惜。大方的說再見,或者,不再相見。
我該離開這裡,在破曉之前。
Ginny靠在書桌上睡著了,眉頭緊緊糾結,淚痕依然掛在臉頰。我沒有向她道別,而她也不可能要我和她一起生活。我們只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一天,卻翻出深藏多年的秘密。
她在夢裡的心情應該是如釋重負的。獨自背了這麼沉重的秘密。但她的秘密不只是她一個人所保有,這能同時牽連到我、Pansy,還有她愛人,她愛人的愛人。
Ginny說的事我大概都明白,她在愛人遠走他鄉後撿了個來路不明的孩子,沒想到她的確拆散了她的愛人和愛人的愛人,卻從那之後再也沒見過他。
像是滑稽的獨角戲,她在他們之間仍是個局外人。
我並不同情她,此時此刻Ginny只是一個如同街上千千萬萬個行走的英國人一樣,陌生,並且普通至極。我無法透露出一絲對此事的遺憾,她只是得到了她應得的。
她不是我的母親,而我居然為此鬆了一口氣。
當客廳的時鐘敲響七下,我提著沒多少的行李離開房子。「今日魔法糖果特價」的牌子還在,我將它撿起並握了一下,它沒有任何反應。於是我走出路口,在清晨罕有行人的路上踱步。
我順利搭著巴士到達uncle Ron的家,當Hermione打開大門時,她似乎一點都不訝異我的出現,她反而拍拍我的肩膀,一言不發的幫我將行李扛入。
這是一個安靜而詭異的早晨。Hermione端了一碗鮮奶麥片給我,我們坐在餐桌前,時不時給彼此一些尷尬的微笑。Ron還沒醒來,所以這頓早餐也少了一個人讓我感到輕鬆一點。
當我有禮的將碗碟遞給Hermione時,她的手在半空中停頓幾秒。她的表情看起來正在掙扎,或許她認為我是個受害者。
實際上我不是。我還暗自慶幸我的際遇可以重新來過。
Hermione最後只是促狹的笑笑,把碗碟放入水槽。
我鬆了一口氣。
我們走到客廳裡,一邊讀著早報,一邊陷入永久沉默裡。
三天後,Hermione和Ron起了爭執。
他們想壓低聲量,但我在二樓聽得一清二楚。Hermione以踱步的方式壓抑焦躁感,Ron則沒有發出太多聲響。我能想像他抿唇憋氣的模樣,半帶滑稽的眉頭,幾縷紅髮覆在額上。我坐在樓梯口,手裡緊捏著一只杏色手套,到目前為止他們總交換一些線索稀少的對話,我抓不到爭執的重點。但他們吵架的原因很明顯是為了我和Ginny。
Hermione細聲嚷著「該怎麼解釋」、「我辦不到」之類的句子,Ron則囁嚅「也許還有別的辦法」,他們簡短又迅速的交談,偶爾停下來留神樓上有沒有發出聲響。
我屏氣凝神,天知道我有多想下去插嘴,只是這種不顧後果的行動可能會招致更多尷尬場面。一直到我的精神逐漸萎靡時,他們都還沒為這場爭執結束交談,我的意識在細碎句子中模糊,身體緩緩垂靠在牆壁上。我睡著了。莫約凌晨時,一雙手輕輕將我抱起,我半睜開眼,只看到那個人身上整潔乾淨的白色襯衫,連領口都熨得硬挺。我抽動手指,他猶疑的下腳步,但馬上用最快的速度把我抱進房裡。我的背就這樣靠在柔軟的床上。
當他背對我離開房門時,我偷偷睜開雙眼,看見一個紅髮的少年消失在視線裡。
是Hugo,Hugo Weasley。這間房間的主人。
●
Hugo Weasley回來了,就在昨天半夜。他和朋友剛從歐洲看完一場球賽,就急著趕回來。出乎我意料的是,他比他爸爸聰明幹練多了。在廚房享用早餐時,他搶先一步告訴我他可以睡在別的地方,我並不需要急著搬出去。我當然禮貌的婉拒他的好意,畢竟我再也消受不起Weasley給我的任何恩惠。
趁著大家回到客廳讀報時,我留在廚房和Hermione一起洗碗盤。她氣色並不好,似乎一夜沒闔眼。
我深深吸一口氣,將盤旋在腦海裡許久的計畫付諸行動。
「Hermione…」
她停止動作,但眼神停駐在水槽上。
「嗯?」
「我要搬出去,Hermione。」
她有點不自在的笑了笑。
「…為了甚麼?Hugo嗎?」
「我也該找工作了。」我說。「我不想給任何人帶來麻煩。」
「一點也不麻煩,」她溫柔的回答。「Lily,妳想待多久就待多久。」
「我真的很感謝你們。」我堅定的說。「但是我想走了。」
Hermione沉默了一會,苦笑的搖搖頭。
「傻女孩,」她再度扭開水龍頭。「我們會祝福妳的。」
我握住她擦拭碗盤的雙手。
「謝謝妳,Hermione。」
「我才要感謝妳,妳沒恨她。」
她指的是Ginny。
「我其實鬆了口氣。」我坦白。
Hermione略為吃驚的側臉看我。
「裝作和她感情融洽並不是一件易事。」
「…妳和她沒感情也是正常的。」
「……像現在這樣,我至少不用再苦索我父親到底是誰。」
聽到這句話,Hermione倒是沉下臉。
「是Ginny的不對,妳根本不必被牽扯進這件渾沌的事情之中。她撒的漫天大謊,居然要一票人幫她掩飾。」
我笑了笑,沒說甚麼。
Hermione和我清洗完碗盤後,便走到客廳去,對Ron以及Hugo宣布我要搬離這裡的事。Ron沒有特別挽留,Hugo倒是客套了幾句。我上二樓整理行李時,Hermione遞給我一個信封,裡面的紙張上有一串地址。
「去這裡看看吧,也許有適合妳的工作。」她說。
我感激的把信收起來。
離開Weasley家時,Ron、Hermione和Hugo都站在玄關口看著我離去。我提著乍來此處所帶的行李箱,緩緩走在磚路上,一面揮手向他們道別。Ron繃著臉,但仍然露出微笑,Hermione則雙眼瞅著我,一張疲憊卻幹練的臉在冷風中被吹得發白。她的手緊緊抓著前胸的衣領,眼神不斷傳遞著我幾乎接收不到的訊息。我用手指摳了摳斑駁的行李把手,用力別過頭去,決定不再回頭看她。
那乾枯火紅的紅色頭髮在我眼前燒了起來,我卻想迅速的將這些片段記憶鎖進腦海深處。咖啡紅,還有帶著雀斑的臉頰。是Ginny Weasley。雪靴的鞋跟敲在地面上,我抬頭,想邁步奔跑,又只能壓抑住澎湃滾沸的眼淚。
我該去哪裡?
一輛漆紅巴士從轉角駛來,我招招手,將自己遁入巴士的影子裡。
●
從此之後,我便像是旅人。
行囊、地圖,以及永遠也不間斷的旅程。那些家園甚麼的,都沒有,甚至連祖國這個名詞都消失殆盡。我是一名女巫,對我來說,在麻瓜世界裡勞動並不算什麼,但我還是選擇待在魔法世界裡,從Hermione那裡離開後,我到魔法出入境中心辦理自由出入登記,雖然手續費會把我的積蓄耗盡,不過為了來去自如,也算值得的。
離開市中心後,我一路向北抵達魔法邊境站。從外觀上看來,那只是個小小的、髒破的木屋,而一旦踏進去,滿天橫衝的飛天掃帚就會讓你吃驚得說不出話來。挑高的天花板上有大型屏幕,播放著從英國到各個地區的最新接駁動向。我提著行李,和在一大群人裡,慢慢移動到哨口處。站在哨口的是一個年輕男巫,他微笑的接過我的證件,用魔杖在上頭點幾下,一個浮水印戳章就烙在紙面上。
「Finland?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?」
他和善的問。
我微笑,沒有作聲。
前方的人陸續推開一扇大門,我探頭看了看,門後只有一片黑暗。輪到我時,一陣戰慄加上興奮衝入心臟裡。對大部分的人來說,這扇門是一個開始,是他們的起點,而對我來說,這扇門卻代表Lily Weasley的終點,她將會拋棄過去。
很容易的,不是嗎?
我扭開門把,在踏出第一步前,悄悄為自己禱告。
●
新生活比我想像中的更好適應。
離開London的第一站,就是Finland。Looming Café還在,只是拜訪了幾次卻都沒有開店。沒有聯絡Pansy是害怕打擾她,而我原本住的那間公寓,也在兩個月前租給一個外國男子了。John不在國內,似乎又和老婆到Norway度假,這趟Finland行簡直是白跑了,沒見到想見的人,身上的旅費又快用光,由於預估錯誤,居留權還有整整一禮拜,我向一個瘸腿的女巫租了一間套房,四坪大,打算在這裡工作一個月再走。
隔天我立刻動身找工作,在附近的圖書館謀得臨時員工的職位,當然,是以一個麻瓜的身分。最近圖書館內部翻新,要淘汰舊書,所以特缺廉價的年輕勞力。新水不低,養活我自己沒有大問題,可惜要在那裡待上一整天的時間,似乎也沒有其他機會做自己的事了。
圖書館的員工都很和善,工作量也很大,這裡的人喜歡看書,每天居民都絡繹不絕。我負責在書庫裡挑書,查看書本新舊程度,和我共事的是個年輕人,大概二十歲左右,很有活力。他叫作Placido,很道地的義大利人,但說得一口標準英語。Placido有著一頭金髮,鼻樑和眉骨很有線條,散發一種高貴氣息。
他說他來自這附近的城鎮,還是個大學生,前不久因病療養所以休學一陣子,現在向一個英國人租房子,就住在對街。他喜歡談論他的房東,他的房東三十初歲,當他興致勃勃的說著他們兩個人的事時,我看見很多豐富的情感在Placido眼中打轉。他總是神采奕奕的,說話時語言一如唱歌般的流暢。他的房東曾在圖書館露面幾次,的確很有英國紳士的感覺,一頭亂糟糟的黑髮,笑起來非常溫和,但眼神卻時不時透露些微滄桑。他和Placido感情似乎很好,經常在下班後到圖書館接Placido回家。
他們稱他們住的地方為「家」,我卻永遠只能說我住的地方是一間公寓。
那位和我半同鄉的房東先生叫做Haydro Potter,邀請我去他的房子幾次過,我都感激的婉拒了。
「聽說你最近才從英國回來?」
Haydro搬起兩疊舊書,一邊問。這時Placido碰巧到一樓去拿膠水,咚咚咚的腳步聲離我們越來越遠。
「是的,」我微笑。「比起這裡,英國真是溫暖許多。」
「在英國時住哪呢?」
「倫敦。不過也只是借住的。」
「那妳家呢?」
Haydro隨口一問。
我卻語塞的看著他,乾巴巴的眨著眼。過了好一會,他才困窘的笑了笑,向我道歉。
「我不該隨便問這種事,是我的錯。」
「不。」我繼續手上的工作。「我想我也該好好思考這個問題了。」
Haydro挑眉,不吭聲的看著我,直到Placido上樓,他才假裝忙碌的整理地上的書本。
●
來到Finland一個禮拜後,我再度拜訪Pansy。她這次總算在了,當我推開店門時,她還略帶訝異的招呼我。
她沒變,穿著一件黑色毛衣,在店裡忙上忙下。下午五點半,店還沒開,她已準備好一大壺滾沸的咖啡。
Pansy伸手擁抱,我埋在她的黑髮裡嚶嚶哭泣。她溫柔的拍拍我的背,帶我到椅子上坐下來。我告訴她一切故事,在一切爆發後所重播在腦海裡的故事。我仍然做著惡夢,一個夜晚接著另一個,只是那些沒有臉的Ginny都遠去了,剩下一堆寒冷的冬雪,以及無止境的,對未來的恐懼。
我說了Hermione幹練又矜持的眼神,Ron怯懦且猶疑的態度。我還說Ron之所以會這麼退縮,全因為這些禍事都由他妹妹Ginny惹出。這些話很惡毒,卻句句來自肺腑。Pansy始終不發一語的聽著,時不時點頭,出聲安慰啜泣的我。她也許在想,Lily,妳說出心裡話了,妳果然是這麼想的。
我喝下一杯她泡的熱可可,蜷縮在沙發上,沉沉的睡著。半夢半醒之間,我聽見Pansy在說話,她對著話筒低聲,語句如同泡沫般的消失在我的意識裡。
在她的沙發上,我沒有任何夢魘。因為我知道一個信賴的人就在我身旁,安靜,並且溫柔的,安撫一個受傷、膽怯的女孩。
Pansy。
有那麼一段日子,我多希望她是我真正的家人。
我還是沒搬去和Pansy同住,她因此稱我為「倔強的Lily」。
白天我在圖書館工作,晚上則到Looming Café用魔法幫忙清洗碗碟。我不知在那裡喝了多少碗的綠豆粉咖啡,很多個夜晚我都泡在這裡,沒回去公寓。
昨天我向Placido提起Pansy,他保證明晚一定和我去Looming Café喝一杯。Placido提起他要和Haydro去看瑞典女王的遊行,瞧他滿臉高興的,連我都嫉妒得很。當然,我沒打算去湊熱鬧,那晚我還得到Pansy那裡幫忙,既然有遊行,觀光客一定特多。
下午我到魔法出入境中心延長居留時間,這麼一來就得在Finland多待三個月了。既然圖書館的工作只有一個月,我打算在Finland的魔法疾病醫院遞補急診室人員的職缺。在霍格華茲裡,魔藥學我是常常拿高分的。
我做了許多安排,卻沒有把握它能一一實現。
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。我希望偶發的變化遠永都不要發生。
●
時節邁入夏季末梢。這個北國即使是七月份,也仍舊冷得不得了。
租借的公寓位在稍微荒僻的小路上,只有一條公路劃開兩邊的森林。離公寓最近的建築物是一間公廁,特別讓建築師設計了有趣的造型,藍色蘑菇型屋頂加上黃色屋體,矗立在毛櫸樹裡十分好看。再過去幾百公尺有一戶人家,是對老夫妻,養了一頭牛和一隻牧羊犬,曾在我剛搬進來時送我一大籃野生莓。
這幾天風雪不知怎麼變得稍大,房間裡的窗檻居然鬆脫了。Placido自告奮勇的和我一起到雜貨舖採買,還加上一個Haydro幫忙出主意。
其實這種事只要揮揮魔杖就能輕易解決,但我還是想要它只做洗碗這件事。
我們三個擠在小小的店裡,總共買下三個五呎長的合木板、釘槍、綠色油漆和自製家具的必備品。Haydro堅持要做開闔式圓桌給我,我倒是不認為他是個很會工藝的人。沒想到隔天他真的托Placido將桌子帶來,著實讓我大吃一驚。
我和Placido在圖書館一邊整理書本,一邊討論Haydro Potter。
「妳說,他是不是個紳士?」
Placido自信滿滿的問。
「是…他當然是。」我吊吊眉毛。
「他甚麼都會。」
「是啊。」
「雖然稍微沉默了點。」
「嗯。你認識他多久了?」
「從他變成我房東那時候開始吧。」Placido思考。「不過在這之前,我曾在某個地方看過他。」
「哦?」
「唉,可惜,」他搓搓下巴。「我都忘了是在哪裡看過。」
「也許是緣分。」我揶揄。
但Placido卻很認真的看著我,用力點頭。「是緣分沒錯。」
「天啊,我投降。」
他玩笑似的頂我一拳。
「我發誓我真的看過,尤其是那雙眼睛,綠色的眼睛…」說完他便誇張的露出陶醉的表情。
我悶笑一聲,沒再搭理他。他不放棄的追上轉身搬書的我,喋喋不休的說他對Haydro的感覺。
「我去敲他家門的那天,他還露出一見如故的表情,哎,沒那麼誇張,不過就是很意外…後來我連續幾天沒看見他,某次早晨他終於從房間裡走出來…」
「等等,」我打斷。「你們住在同一樓?」
「我就住在他家,住在頂樓,不過廚房和衛浴設備是共用的。」他接續,「後來我們就常常一起準備早餐和晚餐。剛開始我還覺得這人不務正業,像沒工作一樣,現在我也還沒搞懂他到底是做甚麼的。」
「哦,」我點頭。「所以他是全職的家庭主夫?」
Placido瞬間紅了臉,但很快的否認。「亂說,就朋友而已。你別在他面前說這些,他會不再和我往來的。」
「但你喜歡他。」
「…嗯哼。」他倒是沒否認這一點。
「很好啊,兩情相悅。」
Placido似乎想反駁我,卻又因為對這個結論感到滿意而沒開口。他哼著不成調的曲子,走到另一櫃把書裝箱。
原本該是讓人吃驚的事,但發生在他身上,我卻覺得合情合理了。
自從有了Placido這個朋友之後,心情便好了很多,也不再拒絕Haydro的邀請。我著實的造訪Placido和Haydro的房子,是個小型民宅,有前花園,擺了張野餐桌,屋頂是漂亮的深綠色,圍籬種滿許多忍冬花。
一踏進門內,燒的劈啪作響的暖爐趨走外頭的寒意,Placido趿著拖鞋從樓梯現身,後頭還跟著Haydro。
「嘿!來的真早。」
「讓我幫點忙吧。」我說。
Haydro站在樓梯口,黑色頭髮比平常亂上許多,他友善的接過我手上的外套,將它掛在吊衣桿上。我走到廚房,眼神往整棟房子環繞一圈。一陣香味從烤爐裡傳來,Placido確認了時間後,把烤盤從烤爐裡拿出來。
他們烤了義大利風味的披薩,我們三個人一起坐在廚房裡享用晚餐。薄皮披薩配上白醬十分美味,Haydro還拿出他珍藏的白酒。我瞥見一枚銀灰色戒指戴在Haydro的無名指上,再偷偷瞄向Placido,他的十隻手指卻空蕩蕩的,甚麼也沒有。我想,也許是收起來了吧。
「還合妳口味吧?」Placido問。
「嗯,很棒。」
「我就說吧,」他用手肘推推Haydro。「你還說她不會喜歡重口味的呢。」
Haydro只是笑了笑。
我真希望這個神祕房東多開口說幾句話。他在我的面前出奇的寡言。
Haydro扮演著被動的角色,常因為Placido幾句風趣的話就笑開。我在他們之間只能偶爾穿插幾句,看他們為彼此的一顰一笑而對上視線。同性戀婚姻在Finland是合法化的,John曾說過。
晚餐過後,我步出廚房,讓他們留在裡面洗碗碟。這間房子並不大,客廳沒有多餘擺飾,唯一算得上裝飾品的,只有一個低矮的小花瓶。但花瓶裡除了厚重的灰塵和蜘蛛網外,沒有其他東西。連牆壁上的壁紙都泛黃,有不顯眼的水漬留在天花板上。
我走到電視櫃前,巡視擺在上頭的照片。它們大多是黑白的,只有一張看起來破舊不堪的彩色照片。
這時我發現一個被倒蓋的相框。它的相片朝下,一整排相框中,唯獨這個被刻意倒放。我悄悄轉頭看那兩人,它們仍舊在廚房裡,於是我緩緩伸出手,將相框掀開。
我能感受到手指在瞬間沾滿灰塵。這一定被倒放很久,並且一直沒被打開過。
假設我沒有掀開,假設當時Haydro從廚房裡走出來,也許,這張相片所引發的一連串事情都不會發生。
是一張黑白相片,依然很破舊,但不同其他相片,裡面有一個年輕男孩盯著我看,不情願的揮著手。
那男孩在揮手!
這張相片是會動的。
是巫師界的相片。
我感覺血液正一點一點的逆流,從腦門,一直到心臟,整個毛細孔和肌肉都在抽搐。
他是誰?
我凝神盯著照片裡的男孩。金髮、皮膚看起來很白皙,一臉勉強,卻仍在嘴角掛著微笑,連眼神裡都帶著笑意。他很眼熟,居然有點像Placido,但他比Placido年輕許多,大概只有十幾歲。他穿著一件漂亮的西裝,站在偌大的廣場上,用一種和Placido相同的眼神看著鏡頭。鴿子從他身後振振著飛翔,兩三個行人快步走過,在相片後方形成忙碌的人影。
我快速的拆開相框,將那張照片取出來,然後放回原來倒蓋的位置。這時照片已經安穩的躺在我的大衣內袋裡,而Haydro和Placido也剛好從廚房裡出來,他們端了花茶和幾塊餅乾,招呼我到沙發坐下。
我坐到他們對面,默默啜一口薄荷茶。
是Haydro Potter?
還是Placido Mochatte?
他們笑容可掬的談天,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。Haydro問了我幾個問題,都被我心不在焉的敷衍帶過了,等到真正回神時,我早已踏出玄關,站在庭院裡,被冷風颳得雙頰刺痛。
是誰呢?
我沉思著,再度拿起口袋裡的相片,那男孩依舊靦腆的微笑。
●
「Pansy,當妳知道有魔法世界的存在時,是甚麼感覺?」
Pansy從雜誌裡抬頭,思考半晌,然後對我微笑。
「挺不可思議的。」
「就這樣?」我問。
從那裡回來之後,我馬上就到Looming Café找Pansy。她正在看一本英國雜誌,連眼鏡都戴上了。
我走到沙發旁,意圖在她身邊坐下,但她伸出右手阻止我。
「已經很晚了,Lily,再聊下去妳會沒車可搭的。」
「從壁爐就能直達我的房子了。」我用下巴朝壁爐方向一點。「而且明天不用去圖書館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女王遊行,妳忘了?」我直拗的擠到Pansy的身邊,她只好不情願的往旁邊靠過去。「再多說一點妳對魔法世界的感想吧。」
Pansy放下雜誌,伸伸懶腰;通常她伸懶腰的時候,就表示她要開始聊天了。
「小時候就聽說過了,」她說。「Finland這種地方,會有很多關於森林女巫的故事,不過這當然和你們不太一樣。當初我沒懷疑過Ginny…我是說魔法世界這件事。」
Pansy起身用火鉗撥弄壁爐裡的煤炭,然後坐回沙發。
「妳記得Placido吧?還有Haydro。」我問。
「嗯。」
「我今天…」我猶疑了一會。「…看到一張會動的相片。」
Pansy沒空清楚我在說甚麼。她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「我在Haydro家裡,看見一張魔法世界的相片。」
我又說了一次,字字清晰。
Pansy的肩膀抽了一下。她坐直身體,雖然反應有點大但是仍鎮定的看著我。
「妳說Haydro?」
「嗯。」
她低頭,似乎在思考。
我曾和她提過Placido和Haydro,她當時虛應幾聲也就沒說甚麼了。劈啪的火聲從壁爐裡傳來,幾點星火在爐子裡躍動。紅色的火焰在Pansy的眼睛底閃爍,她眨了眨眼。
「既然如此,那個人肯定是名巫師了。」Pansy說。她的身體已經不再緊繃。
「嗯。」
我蜷起身體,斜斜地靠在扶手上。Pansy不經意的洩出一聲嘆息。晚安。她說,然後拿著無線電話,走進臥室裡。衣料磨擦地面的窸窣聲逐漸遠去,我站起身,在客廳裡踱步了一會,從吊衣架上拿下我的大衣。我摸出口袋裡的相片,那金髮男孩淺淺的笑著,甚至有幾隻鴿子停在他的肩頭。我瞇起眼,端詳他身後的廣場。一面猩紅色的大旗在廣場一側飄揚,上頭還繡了一頭金色獅子。上面還寫了一些字…是甚麼呢?…H,我看見第一個字母是H…還有,那是A嗎?看起來像是”Harry Potter”。
如果說這三十年來魔法部前的廣場有辦過甚麼大型活動,那就一定是慶祝Harry Potter打敗Lord Dark的表揚大會了。
我記得Harry Potter曾寄給Ginny一張明信片,他們應該是同一期的畢業生。
但那又怎樣呢?
我失笑,把照片放回口袋。Ginny不是我母親,所以這一切早就沒有意義了。
●
隔天我醒來的時候,已經接近中午。
陽光透過窗簾照入房間裡,街道上的喧鬧聲正在預告一整天的盛會。我走下床,往窗外一看,已有幾名記者架好攝影機,在高處嚴陣以待。
距離上一次瑞典女王來訪,已過了將近二十年,那時候我應該還沒出生。Placido和Haydro今天也會來看遊行,他們也許早就出發了。
Pansy在餐桌上擺了我的早餐,自己則一邊喝花茶一邊對電話講個不停。我默默的嚥下培根蛋煎香腸,暗想著待會到底要不要去湊熱鬧。
我扭開電視機,恰好是女王坐上禮車,從十四街開始遊行的畫面。一聲高亢的長號從電視裡傳出,夾雜人民興奮的歡呼聲。我趴在地毯上,津津有味的看著。
「Lily,」Pansy遮住話筒對我說。「我等等要出去看遊行,妳呢?」
「再說吧。」我答。
沒想到瑞典女王到了五十歲依舊是風姿綽約,她穿著款式簡單的禮服,卻襯出她不凡的氣質。
Pansy掛掉電話後,也跟著擠到我旁邊看。
「魔法界有皇室嗎?」
「沒。」
「那你們一定少了很多樂趣。」
「可是我們有英雄崇拜。」
「比如?」
「打敗Lord Dark的Harry Potter。」我不假思索的說。
一瞬間,我感到Pansy摒住了呼吸,我轉頭看她,她卻神色自若的盯著螢光幕。
「妳知道Harry Potter是誰?」
Pansy紋風不動的回答:「一個英雄。」
「Ginny認識他。」
這句話果然奏效了。她的身體陡然一動,背脊變得僵直。可是Pansy的眼睛還是黏在瑞典女王身上,非常鎮靜。她的確知道這件事,也可能認識Harry Potter。我很想開口再說些甚麼,她卻離開了電視機前,走進廚房裡,並且來來回回的穿梭在各個房間,似乎在找甚麼東西。
「Lily,」她放棄似的嘆氣。「我的大衣送洗了,妳的可以借我嗎?」
我點頭,把大衣遞給她。Pansy在連身鏡前整理儀容,向我道再見後便消失在門口。
也許她認為這和我沒有干係,才不肯透露。我想。
電視裡瑞典女王優雅的向民眾揮手致意,在萬人矚目之下進行國際外交。
我往窗外一探,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擠滿路肩,三兩個街頭藝人就負責把大家的情緒推到最高點,不停的變換姿勢。許多孩子圍繞在攤販前,不停討論冰淇淋桶上的口味說明。看得出來大家都很興奮,畢竟下一次的遊行不知道是何年何月。
我踱回電視機前,切換到其他頻道,卻覺得有些無聊。
也許我也該走出去,呼吸一下熱鬧喧騰的空氣。
●
那支鑲有綠翡翠的魔杖,終於能做點洗碗之外的事情。
我揀了一件咖啡色外套,在裡面縫製狹長的暗袋,把魔杖藏在裡頭。趁現在舉國狂歡,沒人會注意到枝微末節的時候,就是做壞事最好的時候。
客廳的壁爐仍熊熊的燃燒著,我走近,往裡頭灑了一把呼嚕粉。翠綠的火焰呼嘯一聲衝入煙囪裡,炭火燒的劈啪作響。
做這件事情不需要太大的勇氣,但我仍然做了深呼吸。
Haydro Potter,我清晰的說。
一陣風從囪管吹來,我雙腳離地,一蹬的跳入壁爐裡。在幾秒鐘的暈眩之後,我的呼吸道似乎塞滿了炭屑,不停的咳嗽著,等到把眼睛張開的時候,我已經來到Haydro Potter住的地方。
一張象牙色沙發首先映入眼簾,我撥開頭上的蜘蛛網,踉蹌的鑽出壁爐。乾淨的壁紙、漂亮的吊燈、一面與人身等高的骨董鏡子,它們依序跳入我的視線之內。我站在房間中央,仔細的打量這個和我的記憶中格格不入的地方。我以為他的房子會像客廳一樣破舊,但是這裡的壁紙卻漂亮的泛出珍珠白的光澤。
酒紅色的天鵝絨窗簾擋住窗外的陽光,我悄悄掀開一個縫隙,卻沒看見Haydro的後花園,於是我將窗簾完全分開,陽光霎時傾洩了滿房,一棟刷白色的建築物矗立在對街,我眨了眨眼,不敢置信眼前的光景。
是遊行隊伍!一列鼓手正在行進,只是我完全聽不到半點聲音。這裡一定是Looming Café附近,算一算時間,禮車也該來了。
Haydro Potter肯定是個魔法高深的人。我轉身坐到沙發上,揉著額角。
他到底是誰?我發出疑問,也對自己的好奇心提出質疑。也許真的不該管這麼多事,畢竟魔法世界縱橫複雜,只要不礙到別人,也沒有甚麼理由去干涉。
我起身,在房間裡瞎轉一圈後又走到了窗邊。這個窗戶迎著對面的七樓,還恰好與一扇拱型窗戶呈平行狀態,連裡面的擺設都窺的一清二楚。我俯瞰街景,仍然是鑼鼓喧天的場面,只是畫面猶如默片一般,所有人都無聲的笑鬧,無聲的鼓舞。
一件眼熟的紅色大衣穿梭擁擠的人群,我瞪大了眼,看見Pansy在一堆色彩斑斕的衣服裡奮力向前。她朝著遊行隊伍的反方向疾走,伸出手臂撥開左右夾來的人牆。Pansy在對街停下來,一鼓作氣的跑進白色建築物裡。
天啊,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
我緊緊盯著拱型窗戶,看見房門被迅速的打開。我趕緊躲到窗旁,側身偷偷看著。
Pansy左顧右盼,眼神在房裡匆促的搜尋。她走到床邊坐下,將頭埋入掌心裡。不一會兒,她便衝到窗旁,雙眼在人們的身上來回逡巡。
我把視線下移,就是找不到她的目光焦點。禮車從街的另一頭緩緩前行,Pansy在這時忽然跳了起來,她焦急的在原地繞了一圈,直到一個男子踏進房裡。
我驚呼出聲,隨即敏感的摀住嘴巴。那男子!他多麼像照片裡的男孩!金色頭髮,蒼白的皮膚,甚至連揮色眼睛都帶有同樣的憂鬱。他是誰?他一臉平靜的面對著Pansy,嘴巴無聲的蠕動著,而Pansy似乎很焦躁,她時不時扯動男子的衣袖,將他往房門拉。
男子輕輕的點頭,和Pansy一同走下樓。
我趕緊站到窗前,卻看到一個穿著黑色毛大衣的女子站在建築物唯一的出口處。那女人留著及肩黑髮,站姿很漂亮,眼神非常冷漠。她向Pansy微微示意,但Pansy滿臉意外的皺起眉,她激動的對男子說了幾句話,然後頭也不回的向前走。男子趕緊跟著,朝人湧的反方向前進。
我一咬牙,拿起魔杖,把留在房間裡的痕跡消除之後,隨即使用現影術抵達Looming Café的街口。
太有問題了。受到刺激的大腦不停運轉著,連心臟都怦怦的跳。
在現影的那一剎那,人群鼓舞聲幾乎要穿破我的耳膜。
●
瑞典女王一襲純白色連身禮服,波浪般的裙擺長長的拖到了禮車兩側。栗色頭髮恰如其分的挽了一髻,頭上戴著閃閃發亮的鑽石皇冠。她伸出戴著白色長手套的玉手,優雅的朝人民揮動示意。
一陣又一陣的花瓣雨從天而降,工作人員忙不迭地更替裝滿新鮮花瓣的桶子。一切就像十八世紀被人民瘋狂愛戴的皇室出訪,舉國歡慶。豪華的禮車緩慢前行,兩匹棕馬在最前方開道,騎兵隊整齊劃一的踢腿,耍槍,而吆喝聲被一波又一波的人聲蓋過去。
鮮豔的彩帶從兩側樓房垂下,微微飄揚。
Haydro Potter穿著灰色棉外套,亂糟糟的黑髮貼在額頭上,一雙綠色眼睛藏在鏡片後,安靜的站著,雙手自然的垂在身體兩側。他的臉很蒼白,沒有半點血色,嘴唇幾乎要凍的發紫,我卻看見一滴冷汗沿著喉結滑入衣領裡。
男子抿緊嘴唇,薄薄的唇線卻沒有給人苛刻的感覺。他們大概隔著五公尺的距離,彼此一瞬也不瞬的相視。
我突然感覺周遭的動作都慢了下來,連聲音都被壓縮,悶悶的撞擊著空氣。他們就這樣對望,簡直連呼吸都一致。我看見Pansy在逐漸放慢的時空中穿越人群,在Haydro還來不及反應前穩穩的抓住他的手臂,這時Haydro才驚醒似的叫了一聲,他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,歡呼聲和樂器敲打聲再度爆滿空氣。
「Harry Potter!」
男子身後的女人尖聲喊叫。
Haydro驚慌的轉身,他掙脫Pansy的手,逃命似的擠入人海,一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之中。
男子眼看Haydro已經不在視線之內,立刻拔腿追上。
我著急的想穿越遊行隊伍,卻被一整排的馬蹄給嚇退。騎兵隊伍慢悠悠的行進,我只好拿起魔杖,招喚躺在房間裡的掃帚。
一躍上掃帚,我馬上被一陣強烈撞擊給跌下。我抬頭一看,竟和那個黑髮女子四目相交。她冷冷的看著我,就在她要走近我的時候,Pansy一回頭就發現了我。
「妳怎麼在這裡?」她驚呼。
我走上前,不由分說的伸手探向紅色大衣的口袋。
我的手指挾著泛黃的照片,貼近Pansy的眼前。
她看看照片,再看看我,眼裡充滿掩不住的愧疚。
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我聽得出我的聲音正微微顫抖。「這是誰?」
Pansy沒有解釋,她拍拍我的背,然後說:「我們先回去吧,等他回來。」
「他是誰…?」
我再度問。
這次有人回答了,是那名黑髮女子。
「他是Draco Malfoy,是Ginny Weasley毀掉的人,」她哼氣,用著細微但能夠聽得一清二楚的音量繼續道:「現在是我的丈夫。」
Pansy很有反應的猛然抬頭,她咬住下嘴唇,滿臉怒氣的站直身體。她的喉嚨上下滑動著,但沒說出半個字,Pansy拉著我朝Looming Café走,沒再理會那女人。
●
風扇嘶嘶咻咻的轉動著,伴隨杯碟的碰撞聲。Pansy狀似疲累,卻仍然端出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。她嘆氣,歪身便倒在沙發上,不停用手指揉著太陽穴。
我們回到Looming Café,坐在昏暗的一樓裡,看著人群熙攘的來來去去。剛才空氣中的歡快氣氛就像夢一樣,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Pansy抬頭看我,又是一次的嘆氣。
原本這事不會讓你知道的。她說。
我們不打算…是的,不想讓你涉入混水當中。
Haydro Potter,其實正是Harry Potter…沒錯,是你想的那一個人。
Harry Potter和Draco Malfoy有將近二十年沒見面了…自從他們在那時候被拆散…
Pansy的眼睛穿過人群,默不作聲好一會兒。
但現在甚麼都不再重要了。她失笑。他們都是大人了,Draco Malfoy也已經忘記這段傷痛,結婚過著快樂日子,至於Harry Potter,不是也有Placido了嗎?
我啞然的看著她。
Pansy走到我身邊,輕輕摟著我的肩。
我能夠明白這種感覺,在絕望中放棄一切,然後不得不重新燃起希望的感覺。
對不起。我輕聲的說。
Pansy搖頭,笑了笑。
我告訴她我闖入Harry Potter的房間後所看到的景象,才知道那棟刷白建築是那兩個人以前一起住的地方。也許Harry Potter心裡還惦著Draco吧。Pansy說。
我拿起那張舊照片,看見猩紅旗幟在空中飄揚。Harry Potter大勝利,我悄聲的念出這幾個字。這是他們站過的廣場,也許他們親吻,他們擁抱,在人群裡偷偷的在彼此耳鬢旁廝磨著。
時間畢竟一波又一波的過去了,那些發生的事件永遠都不會再重來。
當天Draco Malfoy並沒有回到Looming Café。Pansy撥了電話給John,我才知道John其實對這些事一清二楚。
夏天結束之時,霜枝還掛在毛櫸上。我提著簡單的行李回到London,借住在Hogwarts的朋友家。幾天之後,我再度造訪Ginny,她比想像中的還有氣色,看到我時也沒多吃驚,她招呼我,直到我說起Harry Potter和Draco Malfoy,她才稍微斂起笑容。
他們並沒有在一起。我說。
Ginny垂頭不語。
這是妳想要的嗎?
她抬頭,眼眶裡積蓄著淚。
我沒有安慰她。
我從沙發上站起身,意圖離去。Ginny這時忽然拉住我的衣角,哽咽的說:帶我去看他。
我冷漠的向前走,直到她放聲大哭,我才蹲下身,輕拍她的肩膀。
「開車去吧,」我說。「Draco Malfoy今天就要離開London了。」
她連忙點頭,急急的跑到車庫裡發動車子。
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奇妙的事情,當自己變成局外人的時候,就能冷靜應付眼前的一切。如果今天我仍是Ginny的女兒Lily,也許我會歇斯底里的大揍Ginny。
看著車窗外的景象不斷流逝,我想起第一天來到London時,那潮濕又帶有霧氣的空氣使我的肺笨拙的抽動著。我搖下車窗,舒服的瞇起眼睛,迎面而來的涼風吹亂兩鬢。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如此渺小,即使在謊言下度過了十七年,實質上我卻沒有受過任何傷害。但Harry Potter和Draco Malfoy不一樣,時間的洪流將他們沖散,誤會、騙局,還有更多更多的障礙,使得所有記憶都無法靠岸。
而Ginny呢?
她真是個幸運的人。
我在想,也許Hermione和Ron早就知道我不是Ginny的孩子,只不過他們說不出口,因為他們最想保護的人就是當時我這個無辜的嬰兒。一旦這件事早早被揭穿,又有誰能撫養我呢?
Ginny捏著方向盤,在我的指向下駛到了海濱。
一艘巨型郵輪停靠在港口,嗚嗚的汽笛聲震破天際。Ginny將車子停穩後便跳下車,往高處一站,搜尋著那個金髮身影。我解開安全帶,靠在擋風玻璃前看著。Draco Malfoy就站在不遠處,旁邊仍是那名黑髮女子。他背向我們,卻像是有感召一樣的轉身,正對Ginny。
他的臉上沒有表情。Draco Malfoy看著Ginny半晌,便提起行李箱,往前走去。
Ginny不捨的盯著他的背影,緩緩的走進車裡,抽著鼻子。
如浪般的海風撲向我們,撲向這個已經結束的夏季。
故事成為灰燼。
他們越走越遠,沿著防波堤闢出的小徑,身影就快成為風景裡的一個小黑點。
我靠著車窗,凝視他們的背影。隱約裡,Draco Malfoy似乎轉回身,朝我的方向揮手。我並不確定他是否有這麼做,因為眼裡積蓄的淚水早已模糊我的視線。海天交會在地平線上,墨藍色波濤一陣又一陣從海外傳來。是海水的味道。我深深吸一口氣。海鳥成群從車頂飛過,掠起一股風。
Ginny蜷縮在駕駛座上,不可遏止的放聲哭泣。
我想伸出手擁抱她,但她顫抖的肩膀卻又讓我退卻。她的淚水抹糊了眼妝,兩條黑線沿著臉頰劃出痕跡。她像個孩子般,壓抑哭聲,卻又從喉嚨發出哽咽難聽的聲音。堤岸上我已看不見他們的蹤影,只剩暮光從天空裡隱隱透出,斜照在海面上。
一陣風吹來,我的黑髮撲上臉頰。
Ginny仍然啜泣著。
海濤聲逸入耳裡,伴隨海鳥的叫聲。我們的車子不久後便發動,駛往倫敦郊區。
Fin-第二部完結
他們越走越遠,沿著防波堤闢出的小徑,身影就快成為風景裡的一個小黑點。
我靠著車窗,凝視他們的背影。隱約裡,Draco Malfoy似乎轉回身,朝我的方向揮手。我並不確定他是否有這麼做,因為眼裡積蓄的淚水早已模糊我的視線。海天交會在地平線上,墨藍色波濤一陣又一陣從海外傳來。是海水的味道。我深深吸一口氣。海鳥成群從車頂飛過,掠起一股風。
Ginny蜷縮在駕駛座上,不可遏止的放聲哭泣。
我想伸出手擁抱她,但她顫抖的肩膀卻又讓我退卻。她的淚水抹糊了眼妝,兩條黑線沿著臉頰劃出痕跡。她像個孩子般,壓抑哭聲,卻又從喉嚨發出哽咽難聽的聲音。堤岸上我已看不見他們的蹤影,只剩暮光從天空裡隱隱透出,斜照在海面上。
一陣風吹來,我的黑髮撲上臉頰。
Ginny仍然啜泣著。
海濤聲逸入耳裡,伴隨海鳥的叫聲。我們的車子不久後便發動,駛往倫敦郊區。
當我拿出成績單時,Pansy總是會讚美我很優秀。但相反的,Ginny─也就是我母親,她卻只是平穩的點點頭,說:你和你父親一樣,總能獲得好成績。
溫暖的爐火和熱騰騰的可可,以及幾首Beatles的音樂。這是在我提到Pansy時唯一能聯想到的東西。
她還有一項絕技,就是泡出有咖啡味但卻沒有咖啡豆成分的咖啡。她說這是在她十幾年前開咖啡店時習來的。偶爾材料不夠,她就會用這種手段蒙混過去。
我總是會央求她泡給我喝,順便在液面加上奶泡畫成的圖案。
Pansy是我的半個房東,我住在她租賃的公寓裡,但實際上她是向另一個人租的,一個心理醫生,叫做John。簡而言之,公寓的一樓是診所,二樓是John和他太太的,三樓和四樓則分別是我和Pansy住的地方。
Pansy從我三四歲時就一直照顧我,在十歲以前我都住在Finland,直到Hogwarts寄來通知,我們才匆匆搬回英格蘭定居。
我們住在倫敦,她本來想延續之前的事業,開間咖啡館,無奈這裡店面太貴,況且之前的老幫手沒有一起來英國,於是Pansy只好轉行,在一間酒吧裡當起調酒師。
我對Pansy一直抱著極大好奇,即使我們在一起生活這麼多年,許多事情她總會微笑帶過,或者一語不發。我很少問她關於我父母的事,她也從來不提,大抵上我能確定Pansy和我母親的關係不如我想像中的密切──因為她們見面時,一點相見歡的熱忱都沒有,僅僅是打個招呼,寒喧幾句。我甚至看的出來,Pansy並不喜歡我的母親,她認為她是個遺棄孩子的女人。不過Pansy一直沒有半點抱怨的照顧我,這我能確定。
總而言之,我喜歡Pansy,而且喜歡的程度遠遠超過我喜歡我的母親。
今年我剛從Hogwarts畢業,而在這之前,我都和Pansy一起住在公寓裡。母親偶爾會來看我,平均兩個月一次。她就住在倫敦市內,但我從沒想過要去找她。我很難判定母親到底有沒有盡到她的義務,因為我覺得Pansy對我已經夠好,即使沒有母親的關懷也無所謂。
在好幾年前,Pansy就告訴我,只要我一從Hogwarts畢業,就得和母親住在一起。
她說,不管怎樣,她還是妳的母親。
所以,我遵守這個規條,在畢業那天搭乘Hogwarts特快車時,靜靜站在車站等待我的母親。
●
我的皮夾裡沒有放著母親的照片,也沒有任何一個像框放她的照片。
其實我一直都有機會向她要,可是我終究沒有這麼做。
Hogwarts的畢業月都是在暑假,我在王十字車站等待她的身影。其實我沒有把握自己能夠認出她,畢竟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快超過半年了。
來往的人潮從身後湧出,所有人都偕著自己的家人離去。我和朋友道別,順便約好暑假作客的時間。
過重的皮箱掛在我的手上,手臂一點一點的往下沉。鳥籠裡的貓頭鷹耐不住性子的啼叫,振翅在籠子裡兜了一圈。
也許母親不會來。我想著。這種想法居然小小的振奮我的心情。我並不期待和母親同居的日子,我知道,再過幾個月我就會到魔法部工作,成為一個傲羅,那時候就有藉口搬出去住。
我不清楚母親的職業,甚至除了她的姓名和年齡外,我一無所知。
過了很久,車站的人潮逐漸散去,只剩麻瓜們在車站裡進進出出。我倚靠一根柱子,把皮箱擱在地上。
一輛烤漆剝落大塊的轎車從另一個街道駛來,黑煙從排氣管斷斷續續的冒出。那輛車在轉過一個十字路口後開往王十字車站,我依稀能看見有兩個人坐在車上,還有一個人對我揮手。
那輛幾近報廢的車子真的朝著我開過來。一個紅頭髮的人坐在駕駛座,但那不是母親,是一個男子。車子停在我面前,車窗緩緩搖下。
一個漂亮的女人露出臉,半打開車門。
「你是Lily?」
她問。
我呆愣了幾秒鐘,隨即點頭。
「我是Hermione Weasley,旁邊這位,Ron,是你的舅舅。」
紅髮男子下了車,走到我身旁,輕輕拍了我的肩膀。他微笑,把皮箱和其他東西都扛到身上,一股腦兒扔到後車廂裡。
他說:趕快上車吧,讓妳久等了。
我趕緊打開車門,鑽進後車座。
這輛看起來快報廢的車子,原來內部被施了魔法,寬敞乾淨的令人難以置信。
Ron,也就是我的舅舅,輕快的問我幾個問題,一邊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大。
「啊哈,是Luna。」他開懷的說。「《希奇事典》開播囉!」
我豎耳細聽,是魔法世界的廣播電台。
他們迅速交談著,大部分的內容我都聽不懂。
這輛車子繞過了許多小路,避開倫敦交通最雍塞的地方。一條彎曲的上坡路看似到了盡頭,但這輛車總能在甩尾兩次之後,衝出那面堵住出路的牆壁。
「妳介意先來我們家住一晚嗎?」Hermione問。
我說:我反而很樂意。
我看見舅舅的臉在後照鏡裡沉了幾秒。
明天妳母親就會來。
他說。
我假裝沒聽見。
「對了,Lily,我們家的孩子明年也要從Hogwarts畢業了」Hermione說。「妳唸Gryffindor吧?認不認識Hugo?」
她把身體轉向後座,一臉期待的問我。
我沉默幾秒鐘,看著她的眼睛,說:不,我唸Slytherin。
後照鏡裡的uncle Ron身體僵了一下。
Hermione的笑容凝結在臉上,但隨即又回復正常表情。
「Slytherin也出過很優秀的學生。」她說。「畢業後,妳打算找什麼工作?」
「呃,」我吸氣。「傲羅吧…也許。」
「那太棒了!」舅舅再次燃起歡快的笑容。「Hermione就是一名優秀的傲羅!」
我點點頭。
車子已經開到一處住宅區,引擎緩慢的停熄。一棟小公寓的門牌上寫著「Weasley」。我下車,把行李和鳥籠都搬出來,Hermione率先走上階梯開門,Ron則幫我扛起另一個裝著大釜的皮箱。
我試圖迴避他意欲與我交談的眼神。對於這個uncle,我還有很多芥蒂,他和我母親的臉孔很像,雖然我記不起母親正確的五官。
當他幫我打開大門時,我小聲的向他道謝。他用一種複雜的表情看著我,像是要說些什麼似的,卻又不得不吞回去。
我只好給他一個微笑。一個沉重並且拒絕一切提問的微笑。
●
在學校裡,我告訴他們我是Lily Weasley。即使我沒有紅髮和雀斑。Slytherin對自己的學生並不多疑,他們認同每一個份子,在這個時代黑魔法已不是主流,曾因Lord Dark存在而叱吒風雲的Slytherin也收起高傲的下巴,和Gryffindor並肩走在迴廊裡。
我從Pansy口中得知Weasley一家都是Gryffindor,他們沒出過Slytherin。除了我以外。這不是什麼令人驚懼或意外的事,根據這點,我能猜出父親也許出自這個學院。
只是猜測。我曾說服自己。但當我有機會翻開一本厚重的歷屆學員資料時,卻忍不住搜尋十九年前的魁地奇搜捕手。
我和我父親飛的一樣好。母親說過。
在一張又一張不停變換姿勢的照片裡,我的眼睛飛快掠過他們胖瘦不一的臉,當書頁已經來到「魁地奇球員紀錄」時,我的手卻停在半空中,猶豫不定。
任何沒有根據的東西都不是證據。就算翻開下一頁,那張屬於Slytherin搜捕手的照片也不一定是我父親。
一次又一次,手指在空氣和充滿塵埃的紙上游移。當我的指尖顫抖,興奮卻半抗拒的翻頁時,一份缺頁的球員資料正毫無逃避的等著我,透露出嘲諷和同情。
被撕掉了。
剩下的兩頁只有守門員那張被擠壓成麵包狀的臉,以及魁地奇教練的簡介。
沒什麼好失望的。我把書放回架上,緩緩吐出一口氣。
●
Uncle Ron的房子雖然不大,卻很整潔。他們的孩子Rose和Lily都去朋友家度過第一個暑假週,所以公寓裡靜悄悄的,沒有什麼人聲。
我和他們一起享用晚餐,在餐桌上聊了不少事情。言談中我了解大概的情況,Hermione是個親切的人,總是能掌握餐桌上的氣氛,但Ron就顯的有點少根筋,總要Hermione提醒才懂主動終止某個話題。
之後我到客房休息,房間裡有一股乾淨清爽的花香,似乎是刻意噴灑的。行李整齊的擺在床腳,一圈圓形的月光落在地上,我疲睏的換掉衣服,倒頭就睡。
而在被黑暗包圍的夜裡,似乎有什麼東西躡手躡腳的走入房間,覆上我的身體。
我猛然從床上一躍而起,床板發出鬆散的吱嘎聲。什麼也沒有。房間闃然無聲。維持坐姿,我呆愣了幾分鐘。牆上的時針指向十一,還不到深夜時分。淺眠已經困擾我一段時間,我常在毫無理由的巨大驚慌中醒來。
我需要水,但這裡沒有杯子。我輕輕走下床,打開房門,看見隱約的光線從樓梯口散出。二樓有人,不,是一樓,還有人在交談,他們把聲音壓的很低,卻能隱隱透過天花板傳上來。
我移動身體,在樓梯轉角蹲下,雙手抱膝。
「她已經夠大了。」
是Ron的聲音。
「妳也逃避將近二十年,不是嗎?」
是Hermione。
還有一個促狹的呼吸聲,起伏不定。也許是母親。她並不想接我回去。
「總有一天,她會知道所有事情。」
Uncle Ron的聲線微微提高。
一陣沙沙聲響起,母親離開她原本的位置,在客廳裡走動。
過了很久,她終於從唇中逸出微弱的聲音。
一切都不會改變,什麼也不會改變……我沒有和她生活的勇氣。
她說。
我能想像母親的表情,恐懼且退縮。
他們彼此都不說話,沉寂了一會兒。
「那麼,Lily該怎麼辦?」
Hermione率先問。
「……她十八歲,已經成年…不需要仰賴父母。」
母親喃喃自語。她的臉色也許蒼白如土。
是的,我十八歲,不需要父母。但早在十歲,或更早以前,我也沒有父母。
「Ginny,沒有人能幫你扛一輩子。包括我,包括Ron,還有Pansy。」
「我並不想…」母親的聲音透露出無助。「一直都不想…」
「不想什麼?」
母親停頓幾秒鐘。
我並不想擁有Lily。
她的句點停在最後一個母音。
●
從來都沒有什麼事情能擊敗我,連我第一次擔任搜捕手卻失掉冠軍時也一樣。
當然,她也不能。我的母親,Ginny Weasley,她不會那輕易就使我潰堤。
我必須非常堅強。
如果我願意,就能夠像Slytherin這個學院所代表的一樣冷靜,或者說,冷酷。但我的血液裡一定還保存Gryffindor的特質,有點難以控制情緒,並為了某件事情不停思索。
隔天起床,Weasley夫婦依舊什麼也沒發生的模樣,遞給我香味四溢的早餐,並且告訴我:妳的母親有點事,抽不出空,妳願意和我們住一陣子嗎?
我說「好」。
也許我的母親永遠也沒有時間把我接走。
要回想出母親遺棄我的次數,一點都不難。
九歲時,我住在Finland,當別的小孩在這個年紀還沉浸在童年歲月時,我已經開始學會體悟我和其他人的差別。比如說,為什麼每年聖誕節只有Pansy能陪我,或者,我們為什麼老要窩在家裡看別人打雪仗。(後來Pansy說,那是因為我天生的魔法容易傷到其他孩子。)還有親子日。小學時的親子日沒有人能代表父母出席,Pansy需要經營店面,沒有太多時間,況且即使她有一頭黑髮,長相和我卻一點也不相似。
在從前的朋友圈裡,沒有人在乎我的背景。但我總是慌忙的想要澄清:我有父母!只是太久沒出現,只是我容易忘記。
而我今年十八歲,從Hogwarts畢業,依然沒有人過問我的家世,我卻早已不再想對他們說明。
其實我能說出更多,更多母親遺棄我的事實。在夜裡我是怎麼夢見缺少臉龐和胸脯的母親,她在夢境裡來回踱步,用沒有五官的臉孔對我說:「假如你願意用眼睛換取一個母親。」大雪紛飛的日子,她寬大的裙擺是如何逃離我的追趕,把我遺留在雪地裡,讓鋒利的空氣劃破我的心臟。或者,當她造訪Pansy的住處時,璧爐內跳耀的火光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溶化她的眼淚…卻怎樣都不肯看我一眼。
她常常哭泣,但我沒有為她掉過淚水。
眼睛是如此安靜,安靜的快要死去。
●
Pansy沒有養過孩子。
她說,撫養我並不像撫養一個孩子。
我在兩三歲時就不哭不鬧,能靜靜的在角落畫完一張圖。Pansy屋子裡的擺設我還記的很牢,那一直是我最喜歡的感覺。一點點的咖啡氣味,還有大量黃色燈光。她沒有男朋友,更遑論結婚。有記憶以來,唯一能到Pansy家作客的只有John和她店裡的幫手。
Pansy的黑髮很迷人,我一直不懂她為什麼不結婚。
我母親,Ginny,聽說她年輕時候很受歡迎。
除卻她既有的紅髮和雀斑,我無法想像她能夠以什麼姿態周旋在男人之間。也許她不是這種人,簡單來說,不是會輕易和男人打交道的人。Pansy說,我母親只是犯了一個年輕女孩子都會犯的錯誤,但她絕對不是不檢點的人。
我一直很好奇,什麼是「年輕女子都會犯的錯誤」。
是「把不該來的孩子生下來」嗎?
我沒看過外婆,我不知道我的外婆是誰。
我也沒聽任何人提過我父親。
也許我該慶幸她沒有拒絕承認我的存在,或者完全的拋棄我。她會做出對她而言最好的選擇,那就是把我丟給一個不相干的人,自己去過她的生活。
我想我在說服自己,試著想想她並不是那麼奸惡或無情的人,我期盼自己一點都不像她,也許我會有百分之七十的外表和我父親非常相像──當然,這只是我的期望,而這種期望我從來沒有想過它會實現。
至少現在,這一刻,並沒有什麼改變。
●
我在Uncle Ron的家住了七天。整整七天,我都在這一帶打繞,混過大半天。很高興隔壁公寓的貓願意來我房間的陽台作客,牠的叫聲總是能讓我從被惡夢困住的夜晚裡掙脫。這隻貓很不錯,至少我喜歡。牠沒有主人,這一點我可以確定,只是他常常窩在對面公寓的頂樓上。
七天後,我像獲得特赦一般,離開舅舅的家。他們給了我一張地圖,我獨自到那個地方拿港口鑰。那是一個偏僻的小角落,離王十字車站不遠,我提著縮減不少的行李,拿起那個放在巷子口的破爛看版。
感覺就像是被吸進黑洞一樣,胃在空中翻轉幾圈,雙腳結實的踏上了土地。
是一間簡單的、有著紅色屋頂的小房子。
我就站在白色籬笆旁,手上握著寫有「今日魔法糖果特價」的看版。
房子看起來很寂靜,一棵桂樹掩蓋了後院的陽光。敲門嗎?不,門口虛掩著。
我走近,東張西望了一會兒。
沒有人。
雙手攏了攏門把,門便咿的打開。
Mom…?
我小聲的說著,無人回應。
房子裡一片空寂。客廳裡只有簡單的兩張沙發、桌子椅子,連壁爐也沒有。光線不佳,我看不清楚。
於是我便大剌剌的進入了,拖著我沉重的行李。
空氣裡有著淡淡咖啡香,廚房的咖啡研磨機閃著紅燈。我按下運轉鍵,機器喀拉喀拉的運作起來。
褐色豆子捲成漩渦,化成細粉,滑入匣子裡。
我上樓,把行李留在客廳。
樓梯很牢固,沒有發出聲響。二樓格局不大,只有三個小房間。兩扇靠近樓梯的門是關上的,我走向最後一扇虛掩的門。
金屬色門把有些變形。我輕輕推開,看到一整牆的書。
是書房。一張漂亮的書桌正對門口,桌上擺著兩三張羊皮紙和一罐沒栓蓋的墨水。我彎腰檢視紙上的字,發現那只是一般的學術報告。
這裡書不少,四面幾乎都放滿書,連地上都有散落的書本。我隨意翻閱一本《變形學的一百零一種妙招》,而上面做了不少記號。
房間裡紊亂中帶有乾淨,也許這一點我和她很相似。
我壓抑自己不安的心情,將書桌的抽屜打開。這是不對的,已經構成偷窺,但我的手指仍然違背自己的意識(其實也沒有違背)的翻動那些雜七雜八的紙卷。
抽屜裡有一些文具、羽毛筆、用剩的羊皮紙。
我把手往抽屜下方的夾板一伸,碰到一張觸感紮實的紙片。手伸出來後,一張泛黃且有咖啡色汙漬的明信片就在我的食指和中指之間。
是明信片,一張舊的明信片。正面的圖案很普通,是一個很大的雕刻品,看起來像管風琴。我在下方找到一排字,寫著「芬蘭,西貝流士」。
我急切的把明信片翻到背面,潦草的黑色字跡歪七扭八的躺在上頭。收件人是Ginny Weasley,寄件人叫做…
Harry Potter.
手指過度使力,摺痕出現在紙片邊緣。
Harry Potter,是那個大英雄Harry Potter?
沒想到母親認識他。
我瞄了明信片的內容,大致上是在說他在Finland一切安好之類的。我把明信片放入夾板裡,小心翼翼將一切都歸回原位。
收穫零。
我知道自己想找些什麼。不外乎就是生父的照片或信件之類的。
母親把一切都清的乾乾淨淨,什麼也不留。
●
母親的頭髮是紅色的,比乾枯的小麥要深一點的咖啡紅。這是漂亮的,我想。但我的頭髮卻非常黑,眼睛是灰色。
當她發現我已經自動搬進一間空房,並且做好晚飯時,她的臉上沒有太多訝異。我坐在餐桌椅上,打開自己帶來的麻瓜收音機,一邊吃南瓜餡派。廚房的設備很簡單,格局不大,看起來幾乎沒有使用過。鍋碗瓢盆皆整齊的放在櫥櫃裡,連流理臺都沒有水漬。
她首先從門口進來,在玄關猶豫了一會兒,然後直接走到廚房,我就這樣半咬著派,出現在她面前。我想我並沒有緊張或欣喜,瀰漫在我們之間的氣氛甚至有點滑稽。
和久違的女兒見面,我母親,Ginny Weasley,只是勉強扯了一個微笑,緩緩走近。
很久不見,妳長大了。
她說。
是啊,很久不見。
我也努力笑著面對她。
她平淡的走到客廳,將手上的鑰匙和斗篷卸下。接著她轉回身,繼續掛上吟吟笑臉。也許妳想休息一下吧?她問。我點頭,囁嚅幾個我自己也聽不懂的單音。於是她很快的上樓了,腳步急促,誰都能聽出她的慌亂。
我喝了一大口水,努力嚥下南瓜餡派。
她應該也很想休息一下。
Pansy Lonphon
簡單來說,這女孩子既脆弱又堅強。
她可以勇敢到一滴眼淚都不流,卻也能在極度憤怒和哀傷下把自己的嘴唇咬傷。就像每個被拋棄的孩子一般,嚐不到家庭的滋味,大半輩子都在想像這種快樂。
除了她母親外,我是和她最親近的人。我知道很多連她都不清楚的事,比如她從來都不曾記錄的月經週期,或者不自覺餘留在盤底的食物。
一點點的感傷和憂愁,都寫在她眼裡了。
十幾歲的孩子能如此早熟,也是一種悲哀。
John點燃一根菸,泰若的坐在沙發上。
他舒舒筋骨,捧起杯子淺酌。
「真辛辣的酒。」他咂嘴。
「讓你醒腦,醫生。」我戲謔,順便加了兩顆冰塊進去。Beatles的歌聲從音響裡流瀉而出,這是他專程從英國帶來給我的。
他歪了頭。「他們叫我們甚麼名稱…?」
「麻瓜。」我簡短的說。
他感到好笑的咧嘴。「妳不覺得詭異?魔法世界?巫師?妳沒叫Lily把茶杯變成田雞過?」
「難道你的職業病要發作了?老認為別人頭腦有問題。」
John聳肩,不以為意的把玩著杯子。
這個月Lily剛滿六歲,四年後就要去英國某間魔法學校就讀了。即使撫養她六年,我還是沒看過她用魔法破壞過甚麼東西。
那只是妳沒看到罷了。John說。
此時Lily還在幫我買麵粉的途中,所以我很放心的坐在客廳與John閒話家常。
「最近Ginny還好嗎?」他問。
廚房裡傳來鳴笛聲,水燒開了,我起身關掉瓦斯爐。
「也許吧,」我彎腰幫他泡了一壺花茶。「她在沒見到Lily時狀況最好。」
John聽見我話裡的諷刺,淡淡的笑了。他把手伸進大衣外套裡,翻弄一會兒,拿出一疊微微捲曲的紙。
我挑眉,我想我猜得出那是甚麼。
「Draco留下來的。」他遞給我。「寫了不少東西,有助於我們把事情弄清楚。」
我瞄了一眼。這些紙上寫滿類似回憶錄的東西,非常詳盡。
「妳會感激這些紙的。」他苦笑。
在這之後,我的確非常感激。
那雙灰色眼睛是多麼不相像,甚至連睫毛映在臉上的陰影,也疏落的可憐。Ginny應該是漂亮的,而Harry Potter也是英挺的。
六歲的Lily Weasley,黑色頭髮束在後腦勺,目不轉睛的看著窗外。雪片緩緩飄下,三兩孩童在庭院裡堆雪人、打雪仗。她百般渴望的凝視他們,明明那麼想加入,卻又害怕被拒絕似的沒向我提問。我烘暖了棉被,喚她一起躺到柔軟的床上。她依依不捨的轉繞在窗邊,直到我站到她身後,細聲問她「妳想打雪仗嗎」時,她才假裝毫不在意的衝到房裡去,撲到棉被上。
多麼溫暖,孩子,我能給妳的只有這麼多。
她可以一輩子都不知實情,希冀母親來接她的那一天;也可以選擇明白事實,然後了無希望的過下半生。
她會知道她的夢境永遠不會實現,留在雪地上的足跡、哭嚎和哀求,以及她母親那張冷淡的臉龐。
John Parkhurst
我並不喜歡那個女人。在我眼中看來,她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女孩。十九歲,有了孩子,卻不曾負起責任。她逃避了這麼多年,把「母親」這個重擔交給Pansy。
我和我老婆Angel沒有小孩,兩個人過的也幸福快樂。結婚前就協議好了,雙薪家庭不適合撫養兒女,這樣的親子關係不會和睦。
於是我不敢相信有這種人,像Ginny Weasely這樣的人。集自私與惡劣於一身。身為一個心理醫師,我想我大概能狠狠的斷定這是反社會人格的傾向。
我亂說的,當然。
總之我討厭她,除了幾年前見過一次面後,就再也沒碰頭過。
昨天夜裡我接到Draco Malfoy的電話,他的聲音乾燥的沒有一點水分,顯露出疲態。
他也許在公共電話亭,話筒一端傳來車流聲。
「真意外你還在Finland。」他說。
「你呢?」
「離的很遠了。」他似乎扯出一抹苦笑。
「你運氣不錯,我昨天才剛從英國來的,遲一點你就找不到我了。」
「是嗎。」
「你過得怎樣?」我單刀直入的問。「明天我會去找Pansy,有甚麼要我轉托?」
他壓低聲音笑了。「還記得我在那裡租的公寓吧?」
「嗯,後來你買下來了。」
Draco的聲音悄悄凝結,直到我快出聲了,他才放鬆。
「去那間公寓,」他的聲音細到我都快聽不見了。「有很多東西…」
「甚麼?」因為聽不清楚,我再問了一次。
他只是從鼻子裡哼出氣,沒有回答。
我在這一頭聳聳肩。「好吧,我明早會去的。」
他道了謝。
我能感覺到這幾年裡Draco已經轉變,不再那麼沉默,收起以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。但他皮膚底層的本性還是不曾更改的,我能感受每一句對話中的冷漠和孤高。
「你甚麼時候回來?」我問。
「…也許不。如果你指的是英國。」他簡短的說。
如果不回去,那麼Draco現在人在哪裡?
我差點就要問出來…但他極有可能不回答我這個問題。
「不再回來?」
他吸一口氣「不。」
「那麼,」我鼓起勇氣。「Potter怎麼辦?」
但Draco沒有因此沉默,或者改變他的主意。
他反而笑了。「我想他也不會回去英國的。」
「這麼多年,」我追問。「你不曾問他的朋友嗎?嘗試問問他的下落!」
我捏緊了話筒,心情就像對Angel求婚時一般緊張。
「那不會改變任何事情,」他的語調依然冷靜。
「如果他渴望著你的出現?」
「…這種猜測不成立,John。」他說。
我想繼續辯駁,但他卻匆匆說了句「該死,話卡沒錢了」便掛斷線。
話筒傳來空洞的嘟嘟聲,我在原地發了好一會的愣。我的胸腔溢滿對Draco Malfoy的疑問和鬱悶,那是一種不可言喻的悵然若失。我是個心理醫生,想看別人有個幸福美滿的結局是我的天性,不像一般的醫生只把病人的經驗當作病歷看。也許因為我和Angel沒有濃烈似火的愛情故事,也或許,是由於我曾經見過某個病人在飽受愛情折磨之後痛苦死去。
孩子是無辜的。
我把雙手伸進大衣裡,揉搓今早從店鋪裡帶回的咖啡渣。
但愛情一樣,比甚麼都還無辜。
Lily Weasley
深夜我幾乎不能入睡。
如果母親驅逐我,對我尖叫,在我能反駁之前把我打暈,或者用魔法把一切的記憶都清除乾淨,那麼一切都會好辦的多。我不用在夢裡反覆難眠,不必面對她沒有五官的臉,以及下雪的日子裡她狠狠拋棄我的畫面。
就像我孩提時期,那些明明知道不會成真但仍然存在著的幻想。
我想下床,躺在幾坪大的房間裡讓我呼吸急促。如此狹小,幾乎容不下我過量的失眠和夢境。
沒有那隻亂叫的貓,所有的沉靜和黑暗都變成一種壓迫。
在幾番猶豫後,我跳下床,穿上看似母親縫製的軟拖鞋。雙眼習慣了黑暗,我能直接走到門的位置。走廊的一盞小燈微微刺痛我雙眼。
我聽見哭泣聲,從隔壁房間傳來。
那有可能是幻覺,我提醒自己。但是抽噎聲斷斷續續的飄入耳裡,書房的門縫透出鵝黃色燈光。我輕手輕腳的走近,耳朵靠著門板。從房裡傳來的聲音只有啜泣,沒有對談及走動,我試著推開門,沒想到房門咿呀一聲敞開了。
那張漂亮的書桌還在,一整牆的書也還在,但桌上多了一瓶紅酒,還有一個女人靠在書架上。
是我母親,Ginny Weasley。
她的臉頰酡紅,雙眼迷濛,淚水沿著弧度落到衣服上。她在喃喃自語,沒有發現我,灰色眼珠直視前方。
「Mom…」
我艱難的說。
她的眉毛微微抽動,眼睛卻閉上了。
「…Ginny。」
我又說。
這次她總算睜開眼,看向我。
她哭得更大聲了。玻璃杯中的紅酒潑滿一地。她激動的抓住衣襬,下巴張得很開卻沒有發聲。她的紅髮很亂,我想起印象中一片乾枯的小麥田,咖啡紅,母親的頭髮大概是乾枯的,咖啡紅。
我想轉身離開,雙腳卻被固定住。
「No…」
她伸出手。
玻璃杯在旋轉一百八十度後應聲碎裂。
她抱住頭,將臉埋在膝蓋裡。
沒有五官的臉。
沒有胸脯的母親。
寬大的裙襬後是幼年的我跪在雪地裡。
火柴在壁爐裡燃燒。
她那時候也是這樣,哭著,卻把眼睛藏起來。
我的雙膝一軟,窸窣的跪到地上。
「我是誰…?」
我的尾音在顫抖。
她茫然的抬頭,看著我。
「我是誰…?」
這個黑髮的女孩是誰?
「我是誰?」
想要逃離卻又被羈絆緊緊拉回的人是誰?
「我是誰?」
「Lily…」
她說。
Lily。
誰。
●
我想我知道了一個秘密。
那些存在於片段記憶中,既非真實也不虛假的殘像。
母親終於冷靜下來。她倚著窗戶,象牙白落在她臉上。她又斟了一杯紅酒,高腳杯在她的手中熠熠發光。我們有一整截時間都沒有開口,她在平復她的情緒,時不時抽噎和嘆氣。
她說:第一次見到妳時,妳像一團髒兮兮的雪球。
咂嘴聲中她並不太滿意變酸的紅酒口感。
我沒有發聲,直到她說完。
妳裹在一條黃色毛毯裡,在街燈下瑟縮顫抖。雪片接連覆蓋在妳身上,妳虛弱的發不出哭聲。那晚我剛抵達Finland,下了接駁車後就在街頭看見妳。
看起來妳並沒有在那裡待很久,至少身體還有點溫度,在雪中,我得不到任何援助,只好把妳帶走。
我先到了Ron的家,他們驚奇的注視著妳,以為妳就是我的孩子。沒錯,那時為了愛情我對大家撒了謊,我說我懷了某個男人的孩子。
妳的黑髮和灰色眼睛讓我的謊言順利得到相信,他們不疑有它。
那年我十九歲,一點都不想養育一個嬰孩。
而妳出現。
妳使我和我所愛的人的未來有了新轉機。
簡單來說,我以為我會得到愛情。
但是並不。來到Finland的幾天後,Ron和Hermione便開始幫我處理,他們聯絡上那個男人,在某個恰當的時刻把他帶走。
我和他沒有見面,我帶著妳住在一間公寓裡。男人那時候病了,無法和人相處,始終是Ron和Hermione在照顧他。
可笑的是,我處心積慮要和他在一起,到最後卻連碰個面都沒有。
我唯一得到的理由就是:他病的厲害,認不得任何人。
所以我養了妳三個月。三個月後,我找到Pansy。
她是另一個人的朋友,所謂「另一個人」,就是那男人的愛人。
男人是同性戀,我從很早以前就知道。
我推說我要回英國去了,而且沒人知道我懷孕。Pansy一口答應要撫養妳到就學年齡,而我每個月會回來看妳一次。
到了妳六歲時,Pansy發現一件事:我根本不是妳的母親。
但她沒有揭發我,只說會幫我好好隱瞞。
事情就是這樣,現在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,只有妳跟我。
Ginny沉默的搖晃杯中的液體。
我全身僵硬,杵在原地。
她扯動嘴角,露出難看的微笑,以及嘲諷和哀憐的眼神。Poor Lily,她心裡是這麼想的吧。終其一生都活在謊言裡,並且渾噩的冠上一個毫無關係的人的姓,而那個人根本不曾養育妳,妳卻認為她即使不愛妳也是妳的母親。
我看著她,眼神沒有離開半秒鐘。
我終於明白那些沒有胸脯、五官空白的女人是怎麼回事。實際上我根本沒見過親生母親,更遑論在她懷裡待上一夜。我不知道她的眼珠子是甚麼顏色,不知道我的黑髮是來自母親或父親,原來我的身世比自己想的還要具有悲劇性。
甚至,我不是Lily。
人的一生中有多少十七年?
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十七年,都在Ginny創造的巨大謊言中渾噩度過。
●
為什麼能夠這麼冷靜?這些事實正在赤裸裸的發生著,並且不可遏止的擴大、再擴大。
我不冀望上天會突然告訴我「這只是個玩笑」,或者Ginny在酒醒後低聲對我說「抱歉,喝醉了所以胡言亂語」。
因為我正希望事情是這樣。她不是我的誰,她只是Ginny Weasley。
她對我而言形同陌生人一樣疏離。小麥色的頭髮正在疏離,臉上淡去的雀斑也正在疏離。她的一切都在漸漸離開我的記憶層,而我也不需要花費半點力氣驅趕她。
一開始便沒有羈絆,我們也不用假裝惺惺相惜。大方的說再見,或者,不再相見。
我該離開這裡,在破曉之前。
Ginny靠在書桌上睡著了,眉頭緊緊糾結,淚痕依然掛在臉頰。我沒有向她道別,而她也不可能要我和她一起生活。我們只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一天,卻翻出深藏多年的秘密。
她在夢裡的心情應該是如釋重負的。獨自背了這麼沉重的秘密。但她的秘密不只是她一個人所保有,這能同時牽連到我、Pansy,還有她愛人,她愛人的愛人。
Ginny說的事我大概都明白,她在愛人遠走他鄉後撿了個來路不明的孩子,沒想到她的確拆散了她的愛人和愛人的愛人,卻從那之後再也沒見過他。
像是滑稽的獨角戲,她在他們之間仍是個局外人。
我並不同情她,此時此刻Ginny只是一個如同街上千千萬萬個行走的英國人一樣,陌生,並且普通至極。我無法透露出一絲對此事的遺憾,她只是得到了她應得的。
她不是我的母親,而我居然為此鬆了一口氣。
當客廳的時鐘敲響七下,我提著沒多少的行李離開房子。「今日魔法糖果特價」的牌子還在,我將它撿起並握了一下,它沒有任何反應。於是我走出路口,在清晨罕有行人的路上踱步。
我順利搭著巴士到達uncle Ron的家,當Hermione打開大門時,她似乎一點都不訝異我的出現,她反而拍拍我的肩膀,一言不發的幫我將行李扛入。
這是一個安靜而詭異的早晨。Hermione端了一碗鮮奶麥片給我,我們坐在餐桌前,時不時給彼此一些尷尬的微笑。Ron還沒醒來,所以這頓早餐也少了一個人讓我感到輕鬆一點。
當我有禮的將碗碟遞給Hermione時,她的手在半空中停頓幾秒。她的表情看起來正在掙扎,或許她認為我是個受害者。
實際上我不是。我還暗自慶幸我的際遇可以重新來過。
Hermione最後只是促狹的笑笑,把碗碟放入水槽。
我鬆了一口氣。
我們走到客廳裡,一邊讀著早報,一邊陷入永久沉默裡。
三天後,Hermione和Ron起了爭執。
他們想壓低聲量,但我在二樓聽得一清二楚。Hermione以踱步的方式壓抑焦躁感,Ron則沒有發出太多聲響。我能想像他抿唇憋氣的模樣,半帶滑稽的眉頭,幾縷紅髮覆在額上。我坐在樓梯口,手裡緊捏著一只杏色手套,到目前為止他們總交換一些線索稀少的對話,我抓不到爭執的重點。但他們吵架的原因很明顯是為了我和Ginny。
Hermione細聲嚷著「該怎麼解釋」、「我辦不到」之類的句子,Ron則囁嚅「也許還有別的辦法」,他們簡短又迅速的交談,偶爾停下來留神樓上有沒有發出聲響。
我屏氣凝神,天知道我有多想下去插嘴,只是這種不顧後果的行動可能會招致更多尷尬場面。一直到我的精神逐漸萎靡時,他們都還沒為這場爭執結束交談,我的意識在細碎句子中模糊,身體緩緩垂靠在牆壁上。我睡著了。莫約凌晨時,一雙手輕輕將我抱起,我半睜開眼,只看到那個人身上整潔乾淨的白色襯衫,連領口都熨得硬挺。我抽動手指,他猶疑的下腳步,但馬上用最快的速度把我抱進房裡。我的背就這樣靠在柔軟的床上。
當他背對我離開房門時,我偷偷睜開雙眼,看見一個紅髮的少年消失在視線裡。
是Hugo,Hugo Weasley。這間房間的主人。
●
Hugo Weasley回來了,就在昨天半夜。他和朋友剛從歐洲看完一場球賽,就急著趕回來。出乎我意料的是,他比他爸爸聰明幹練多了。在廚房享用早餐時,他搶先一步告訴我他可以睡在別的地方,我並不需要急著搬出去。我當然禮貌的婉拒他的好意,畢竟我再也消受不起Weasley給我的任何恩惠。
趁著大家回到客廳讀報時,我留在廚房和Hermione一起洗碗盤。她氣色並不好,似乎一夜沒闔眼。
我深深吸一口氣,將盤旋在腦海裡許久的計畫付諸行動。
「Hermione…」
她停止動作,但眼神停駐在水槽上。
「嗯?」
「我要搬出去,Hermione。」
她有點不自在的笑了笑。
「…為了甚麼?Hugo嗎?」
「我也該找工作了。」我說。「我不想給任何人帶來麻煩。」
「一點也不麻煩,」她溫柔的回答。「Lily,妳想待多久就待多久。」
「我真的很感謝你們。」我堅定的說。「但是我想走了。」
Hermione沉默了一會,苦笑的搖搖頭。
「傻女孩,」她再度扭開水龍頭。「我們會祝福妳的。」
我握住她擦拭碗盤的雙手。
「謝謝妳,Hermione。」
「我才要感謝妳,妳沒恨她。」
她指的是Ginny。
「我其實鬆了口氣。」我坦白。
Hermione略為吃驚的側臉看我。
「裝作和她感情融洽並不是一件易事。」
「…妳和她沒感情也是正常的。」
「……像現在這樣,我至少不用再苦索我父親到底是誰。」
聽到這句話,Hermione倒是沉下臉。
「是Ginny的不對,妳根本不必被牽扯進這件渾沌的事情之中。她撒的漫天大謊,居然要一票人幫她掩飾。」
我笑了笑,沒說甚麼。
Hermione和我清洗完碗盤後,便走到客廳去,對Ron以及Hugo宣布我要搬離這裡的事。Ron沒有特別挽留,Hugo倒是客套了幾句。我上二樓整理行李時,Hermione遞給我一個信封,裡面的紙張上有一串地址。
「去這裡看看吧,也許有適合妳的工作。」她說。
我感激的把信收起來。
離開Weasley家時,Ron、Hermione和Hugo都站在玄關口看著我離去。我提著乍來此處所帶的行李箱,緩緩走在磚路上,一面揮手向他們道別。Ron繃著臉,但仍然露出微笑,Hermione則雙眼瞅著我,一張疲憊卻幹練的臉在冷風中被吹得發白。她的手緊緊抓著前胸的衣領,眼神不斷傳遞著我幾乎接收不到的訊息。我用手指摳了摳斑駁的行李把手,用力別過頭去,決定不再回頭看她。
那乾枯火紅的紅色頭髮在我眼前燒了起來,我卻想迅速的將這些片段記憶鎖進腦海深處。咖啡紅,還有帶著雀斑的臉頰。是Ginny Weasley。雪靴的鞋跟敲在地面上,我抬頭,想邁步奔跑,又只能壓抑住澎湃滾沸的眼淚。
我該去哪裡?
一輛漆紅巴士從轉角駛來,我招招手,將自己遁入巴士的影子裡。
●
從此之後,我便像是旅人。
行囊、地圖,以及永遠也不間斷的旅程。那些家園甚麼的,都沒有,甚至連祖國這個名詞都消失殆盡。我是一名女巫,對我來說,在麻瓜世界裡勞動並不算什麼,但我還是選擇待在魔法世界裡,從Hermione那裡離開後,我到魔法出入境中心辦理自由出入登記,雖然手續費會把我的積蓄耗盡,不過為了來去自如,也算值得的。
離開市中心後,我一路向北抵達魔法邊境站。從外觀上看來,那只是個小小的、髒破的木屋,而一旦踏進去,滿天橫衝的飛天掃帚就會讓你吃驚得說不出話來。挑高的天花板上有大型屏幕,播放著從英國到各個地區的最新接駁動向。我提著行李,和在一大群人裡,慢慢移動到哨口處。站在哨口的是一個年輕男巫,他微笑的接過我的證件,用魔杖在上頭點幾下,一個浮水印戳章就烙在紙面上。
「Finland?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?」
他和善的問。
我微笑,沒有作聲。
前方的人陸續推開一扇大門,我探頭看了看,門後只有一片黑暗。輪到我時,一陣戰慄加上興奮衝入心臟裡。對大部分的人來說,這扇門是一個開始,是他們的起點,而對我來說,這扇門卻代表Lily Weasley的終點,她將會拋棄過去。
很容易的,不是嗎?
我扭開門把,在踏出第一步前,悄悄為自己禱告。
●
新生活比我想像中的更好適應。
離開London的第一站,就是Finland。Looming Café還在,只是拜訪了幾次卻都沒有開店。沒有聯絡Pansy是害怕打擾她,而我原本住的那間公寓,也在兩個月前租給一個外國男子了。John不在國內,似乎又和老婆到Norway度假,這趟Finland行簡直是白跑了,沒見到想見的人,身上的旅費又快用光,由於預估錯誤,居留權還有整整一禮拜,我向一個瘸腿的女巫租了一間套房,四坪大,打算在這裡工作一個月再走。
隔天我立刻動身找工作,在附近的圖書館謀得臨時員工的職位,當然,是以一個麻瓜的身分。最近圖書館內部翻新,要淘汰舊書,所以特缺廉價的年輕勞力。新水不低,養活我自己沒有大問題,可惜要在那裡待上一整天的時間,似乎也沒有其他機會做自己的事了。
圖書館的員工都很和善,工作量也很大,這裡的人喜歡看書,每天居民都絡繹不絕。我負責在書庫裡挑書,查看書本新舊程度,和我共事的是個年輕人,大概二十歲左右,很有活力。他叫作Placido,很道地的義大利人,但說得一口標準英語。Placido有著一頭金髮,鼻樑和眉骨很有線條,散發一種高貴氣息。
他說他來自這附近的城鎮,還是個大學生,前不久因病療養所以休學一陣子,現在向一個英國人租房子,就住在對街。他喜歡談論他的房東,他的房東三十初歲,當他興致勃勃的說著他們兩個人的事時,我看見很多豐富的情感在Placido眼中打轉。他總是神采奕奕的,說話時語言一如唱歌般的流暢。他的房東曾在圖書館露面幾次,的確很有英國紳士的感覺,一頭亂糟糟的黑髮,笑起來非常溫和,但眼神卻時不時透露些微滄桑。他和Placido感情似乎很好,經常在下班後到圖書館接Placido回家。
他們稱他們住的地方為「家」,我卻永遠只能說我住的地方是一間公寓。
那位和我半同鄉的房東先生叫做Haydro Potter,邀請我去他的房子幾次過,我都感激的婉拒了。
「聽說你最近才從英國回來?」
Haydro搬起兩疊舊書,一邊問。這時Placido碰巧到一樓去拿膠水,咚咚咚的腳步聲離我們越來越遠。
「是的,」我微笑。「比起這裡,英國真是溫暖許多。」
「在英國時住哪呢?」
「倫敦。不過也只是借住的。」
「那妳家呢?」
Haydro隨口一問。
我卻語塞的看著他,乾巴巴的眨著眼。過了好一會,他才困窘的笑了笑,向我道歉。
「我不該隨便問這種事,是我的錯。」
「不。」我繼續手上的工作。「我想我也該好好思考這個問題了。」
Haydro挑眉,不吭聲的看著我,直到Placido上樓,他才假裝忙碌的整理地上的書本。
●
來到Finland一個禮拜後,我再度拜訪Pansy。她這次總算在了,當我推開店門時,她還略帶訝異的招呼我。
她沒變,穿著一件黑色毛衣,在店裡忙上忙下。下午五點半,店還沒開,她已準備好一大壺滾沸的咖啡。
Pansy伸手擁抱,我埋在她的黑髮裡嚶嚶哭泣。她溫柔的拍拍我的背,帶我到椅子上坐下來。我告訴她一切故事,在一切爆發後所重播在腦海裡的故事。我仍然做著惡夢,一個夜晚接著另一個,只是那些沒有臉的Ginny都遠去了,剩下一堆寒冷的冬雪,以及無止境的,對未來的恐懼。
我說了Hermione幹練又矜持的眼神,Ron怯懦且猶疑的態度。我還說Ron之所以會這麼退縮,全因為這些禍事都由他妹妹Ginny惹出。這些話很惡毒,卻句句來自肺腑。Pansy始終不發一語的聽著,時不時點頭,出聲安慰啜泣的我。她也許在想,Lily,妳說出心裡話了,妳果然是這麼想的。
我喝下一杯她泡的熱可可,蜷縮在沙發上,沉沉的睡著。半夢半醒之間,我聽見Pansy在說話,她對著話筒低聲,語句如同泡沫般的消失在我的意識裡。
在她的沙發上,我沒有任何夢魘。因為我知道一個信賴的人就在我身旁,安靜,並且溫柔的,安撫一個受傷、膽怯的女孩。
Pansy。
有那麼一段日子,我多希望她是我真正的家人。
我還是沒搬去和Pansy同住,她因此稱我為「倔強的Lily」。
白天我在圖書館工作,晚上則到Looming Café用魔法幫忙清洗碗碟。我不知在那裡喝了多少碗的綠豆粉咖啡,很多個夜晚我都泡在這裡,沒回去公寓。
昨天我向Placido提起Pansy,他保證明晚一定和我去Looming Café喝一杯。Placido提起他要和Haydro去看瑞典女王的遊行,瞧他滿臉高興的,連我都嫉妒得很。當然,我沒打算去湊熱鬧,那晚我還得到Pansy那裡幫忙,既然有遊行,觀光客一定特多。
下午我到魔法出入境中心延長居留時間,這麼一來就得在Finland多待三個月了。既然圖書館的工作只有一個月,我打算在Finland的魔法疾病醫院遞補急診室人員的職缺。在霍格華茲裡,魔藥學我是常常拿高分的。
我做了許多安排,卻沒有把握它能一一實現。
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。我希望偶發的變化遠永都不要發生。
●
時節邁入夏季末梢。這個北國即使是七月份,也仍舊冷得不得了。
租借的公寓位在稍微荒僻的小路上,只有一條公路劃開兩邊的森林。離公寓最近的建築物是一間公廁,特別讓建築師設計了有趣的造型,藍色蘑菇型屋頂加上黃色屋體,矗立在毛櫸樹裡十分好看。再過去幾百公尺有一戶人家,是對老夫妻,養了一頭牛和一隻牧羊犬,曾在我剛搬進來時送我一大籃野生莓。
這幾天風雪不知怎麼變得稍大,房間裡的窗檻居然鬆脫了。Placido自告奮勇的和我一起到雜貨舖採買,還加上一個Haydro幫忙出主意。
其實這種事只要揮揮魔杖就能輕易解決,但我還是想要它只做洗碗這件事。
我們三個擠在小小的店裡,總共買下三個五呎長的合木板、釘槍、綠色油漆和自製家具的必備品。Haydro堅持要做開闔式圓桌給我,我倒是不認為他是個很會工藝的人。沒想到隔天他真的托Placido將桌子帶來,著實讓我大吃一驚。
我和Placido在圖書館一邊整理書本,一邊討論Haydro Potter。
「妳說,他是不是個紳士?」
Placido自信滿滿的問。
「是…他當然是。」我吊吊眉毛。
「他甚麼都會。」
「是啊。」
「雖然稍微沉默了點。」
「嗯。你認識他多久了?」
「從他變成我房東那時候開始吧。」Placido思考。「不過在這之前,我曾在某個地方看過他。」
「哦?」
「唉,可惜,」他搓搓下巴。「我都忘了是在哪裡看過。」
「也許是緣分。」我揶揄。
但Placido卻很認真的看著我,用力點頭。「是緣分沒錯。」
「天啊,我投降。」
他玩笑似的頂我一拳。
「我發誓我真的看過,尤其是那雙眼睛,綠色的眼睛…」說完他便誇張的露出陶醉的表情。
我悶笑一聲,沒再搭理他。他不放棄的追上轉身搬書的我,喋喋不休的說他對Haydro的感覺。
「我去敲他家門的那天,他還露出一見如故的表情,哎,沒那麼誇張,不過就是很意外…後來我連續幾天沒看見他,某次早晨他終於從房間裡走出來…」
「等等,」我打斷。「你們住在同一樓?」
「我就住在他家,住在頂樓,不過廚房和衛浴設備是共用的。」他接續,「後來我們就常常一起準備早餐和晚餐。剛開始我還覺得這人不務正業,像沒工作一樣,現在我也還沒搞懂他到底是做甚麼的。」
「哦,」我點頭。「所以他是全職的家庭主夫?」
Placido瞬間紅了臉,但很快的否認。「亂說,就朋友而已。你別在他面前說這些,他會不再和我往來的。」
「但你喜歡他。」
「…嗯哼。」他倒是沒否認這一點。
「很好啊,兩情相悅。」
Placido似乎想反駁我,卻又因為對這個結論感到滿意而沒開口。他哼著不成調的曲子,走到另一櫃把書裝箱。
原本該是讓人吃驚的事,但發生在他身上,我卻覺得合情合理了。
自從有了Placido這個朋友之後,心情便好了很多,也不再拒絕Haydro的邀請。我著實的造訪Placido和Haydro的房子,是個小型民宅,有前花園,擺了張野餐桌,屋頂是漂亮的深綠色,圍籬種滿許多忍冬花。
一踏進門內,燒的劈啪作響的暖爐趨走外頭的寒意,Placido趿著拖鞋從樓梯現身,後頭還跟著Haydro。
「嘿!來的真早。」
「讓我幫點忙吧。」我說。
Haydro站在樓梯口,黑色頭髮比平常亂上許多,他友善的接過我手上的外套,將它掛在吊衣桿上。我走到廚房,眼神往整棟房子環繞一圈。一陣香味從烤爐裡傳來,Placido確認了時間後,把烤盤從烤爐裡拿出來。
他們烤了義大利風味的披薩,我們三個人一起坐在廚房裡享用晚餐。薄皮披薩配上白醬十分美味,Haydro還拿出他珍藏的白酒。我瞥見一枚銀灰色戒指戴在Haydro的無名指上,再偷偷瞄向Placido,他的十隻手指卻空蕩蕩的,甚麼也沒有。我想,也許是收起來了吧。
「還合妳口味吧?」Placido問。
「嗯,很棒。」
「我就說吧,」他用手肘推推Haydro。「你還說她不會喜歡重口味的呢。」
Haydro只是笑了笑。
我真希望這個神祕房東多開口說幾句話。他在我的面前出奇的寡言。
Haydro扮演著被動的角色,常因為Placido幾句風趣的話就笑開。我在他們之間只能偶爾穿插幾句,看他們為彼此的一顰一笑而對上視線。同性戀婚姻在Finland是合法化的,John曾說過。
晚餐過後,我步出廚房,讓他們留在裡面洗碗碟。這間房子並不大,客廳沒有多餘擺飾,唯一算得上裝飾品的,只有一個低矮的小花瓶。但花瓶裡除了厚重的灰塵和蜘蛛網外,沒有其他東西。連牆壁上的壁紙都泛黃,有不顯眼的水漬留在天花板上。
我走到電視櫃前,巡視擺在上頭的照片。它們大多是黑白的,只有一張看起來破舊不堪的彩色照片。
這時我發現一個被倒蓋的相框。它的相片朝下,一整排相框中,唯獨這個被刻意倒放。我悄悄轉頭看那兩人,它們仍舊在廚房裡,於是我緩緩伸出手,將相框掀開。
我能感受到手指在瞬間沾滿灰塵。這一定被倒放很久,並且一直沒被打開過。
假設我沒有掀開,假設當時Haydro從廚房裡走出來,也許,這張相片所引發的一連串事情都不會發生。
是一張黑白相片,依然很破舊,但不同其他相片,裡面有一個年輕男孩盯著我看,不情願的揮著手。
那男孩在揮手!
這張相片是會動的。
是巫師界的相片。
我感覺血液正一點一點的逆流,從腦門,一直到心臟,整個毛細孔和肌肉都在抽搐。
他是誰?
我凝神盯著照片裡的男孩。金髮、皮膚看起來很白皙,一臉勉強,卻仍在嘴角掛著微笑,連眼神裡都帶著笑意。他很眼熟,居然有點像Placido,但他比Placido年輕許多,大概只有十幾歲。他穿著一件漂亮的西裝,站在偌大的廣場上,用一種和Placido相同的眼神看著鏡頭。鴿子從他身後振振著飛翔,兩三個行人快步走過,在相片後方形成忙碌的人影。
我快速的拆開相框,將那張照片取出來,然後放回原來倒蓋的位置。這時照片已經安穩的躺在我的大衣內袋裡,而Haydro和Placido也剛好從廚房裡出來,他們端了花茶和幾塊餅乾,招呼我到沙發坐下。
我坐到他們對面,默默啜一口薄荷茶。
是Haydro Potter?
還是Placido Mochatte?
他們笑容可掬的談天,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。Haydro問了我幾個問題,都被我心不在焉的敷衍帶過了,等到真正回神時,我早已踏出玄關,站在庭院裡,被冷風颳得雙頰刺痛。
是誰呢?
我沉思著,再度拿起口袋裡的相片,那男孩依舊靦腆的微笑。
●
「Pansy,當妳知道有魔法世界的存在時,是甚麼感覺?」
Pansy從雜誌裡抬頭,思考半晌,然後對我微笑。
「挺不可思議的。」
「就這樣?」我問。
從那裡回來之後,我馬上就到Looming Café找Pansy。她正在看一本英國雜誌,連眼鏡都戴上了。
我走到沙發旁,意圖在她身邊坐下,但她伸出右手阻止我。
「已經很晚了,Lily,再聊下去妳會沒車可搭的。」
「從壁爐就能直達我的房子了。」我用下巴朝壁爐方向一點。「而且明天不用去圖書館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女王遊行,妳忘了?」我直拗的擠到Pansy的身邊,她只好不情願的往旁邊靠過去。「再多說一點妳對魔法世界的感想吧。」
Pansy放下雜誌,伸伸懶腰;通常她伸懶腰的時候,就表示她要開始聊天了。
「小時候就聽說過了,」她說。「Finland這種地方,會有很多關於森林女巫的故事,不過這當然和你們不太一樣。當初我沒懷疑過Ginny…我是說魔法世界這件事。」
Pansy起身用火鉗撥弄壁爐裡的煤炭,然後坐回沙發。
「妳記得Placido吧?還有Haydro。」我問。
「嗯。」
「我今天…」我猶疑了一會。「…看到一張會動的相片。」
Pansy沒空清楚我在說甚麼。她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「我在Haydro家裡,看見一張魔法世界的相片。」
我又說了一次,字字清晰。
Pansy的肩膀抽了一下。她坐直身體,雖然反應有點大但是仍鎮定的看著我。
「妳說Haydro?」
「嗯。」
她低頭,似乎在思考。
我曾和她提過Placido和Haydro,她當時虛應幾聲也就沒說甚麼了。劈啪的火聲從壁爐裡傳來,幾點星火在爐子裡躍動。紅色的火焰在Pansy的眼睛底閃爍,她眨了眨眼。
「既然如此,那個人肯定是名巫師了。」Pansy說。她的身體已經不再緊繃。
「嗯。」
我蜷起身體,斜斜地靠在扶手上。Pansy不經意的洩出一聲嘆息。晚安。她說,然後拿著無線電話,走進臥室裡。衣料磨擦地面的窸窣聲逐漸遠去,我站起身,在客廳裡踱步了一會,從吊衣架上拿下我的大衣。我摸出口袋裡的相片,那金髮男孩淺淺的笑著,甚至有幾隻鴿子停在他的肩頭。我瞇起眼,端詳他身後的廣場。一面猩紅色的大旗在廣場一側飄揚,上頭還繡了一頭金色獅子。上面還寫了一些字…是甚麼呢?…H,我看見第一個字母是H…還有,那是A嗎?看起來像是”Harry Potter”。
如果說這三十年來魔法部前的廣場有辦過甚麼大型活動,那就一定是慶祝Harry Potter打敗Lord Dark的表揚大會了。
我記得Harry Potter曾寄給Ginny一張明信片,他們應該是同一期的畢業生。
但那又怎樣呢?
我失笑,把照片放回口袋。Ginny不是我母親,所以這一切早就沒有意義了。
●
隔天我醒來的時候,已經接近中午。
陽光透過窗簾照入房間裡,街道上的喧鬧聲正在預告一整天的盛會。我走下床,往窗外一看,已有幾名記者架好攝影機,在高處嚴陣以待。
距離上一次瑞典女王來訪,已過了將近二十年,那時候我應該還沒出生。Placido和Haydro今天也會來看遊行,他們也許早就出發了。
Pansy在餐桌上擺了我的早餐,自己則一邊喝花茶一邊對電話講個不停。我默默的嚥下培根蛋煎香腸,暗想著待會到底要不要去湊熱鬧。
我扭開電視機,恰好是女王坐上禮車,從十四街開始遊行的畫面。一聲高亢的長號從電視裡傳出,夾雜人民興奮的歡呼聲。我趴在地毯上,津津有味的看著。
「Lily,」Pansy遮住話筒對我說。「我等等要出去看遊行,妳呢?」
「再說吧。」我答。
沒想到瑞典女王到了五十歲依舊是風姿綽約,她穿著款式簡單的禮服,卻襯出她不凡的氣質。
Pansy掛掉電話後,也跟著擠到我旁邊看。
「魔法界有皇室嗎?」
「沒。」
「那你們一定少了很多樂趣。」
「可是我們有英雄崇拜。」
「比如?」
「打敗Lord Dark的Harry Potter。」我不假思索的說。
一瞬間,我感到Pansy摒住了呼吸,我轉頭看她,她卻神色自若的盯著螢光幕。
「妳知道Harry Potter是誰?」
Pansy紋風不動的回答:「一個英雄。」
「Ginny認識他。」
這句話果然奏效了。她的身體陡然一動,背脊變得僵直。可是Pansy的眼睛還是黏在瑞典女王身上,非常鎮靜。她的確知道這件事,也可能認識Harry Potter。我很想開口再說些甚麼,她卻離開了電視機前,走進廚房裡,並且來來回回的穿梭在各個房間,似乎在找甚麼東西。
「Lily,」她放棄似的嘆氣。「我的大衣送洗了,妳的可以借我嗎?」
我點頭,把大衣遞給她。Pansy在連身鏡前整理儀容,向我道再見後便消失在門口。
也許她認為這和我沒有干係,才不肯透露。我想。
電視裡瑞典女王優雅的向民眾揮手致意,在萬人矚目之下進行國際外交。
我往窗外一探,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擠滿路肩,三兩個街頭藝人就負責把大家的情緒推到最高點,不停的變換姿勢。許多孩子圍繞在攤販前,不停討論冰淇淋桶上的口味說明。看得出來大家都很興奮,畢竟下一次的遊行不知道是何年何月。
我踱回電視機前,切換到其他頻道,卻覺得有些無聊。
也許我也該走出去,呼吸一下熱鬧喧騰的空氣。
●
那支鑲有綠翡翠的魔杖,終於能做點洗碗之外的事情。
我揀了一件咖啡色外套,在裡面縫製狹長的暗袋,把魔杖藏在裡頭。趁現在舉國狂歡,沒人會注意到枝微末節的時候,就是做壞事最好的時候。
客廳的壁爐仍熊熊的燃燒著,我走近,往裡頭灑了一把呼嚕粉。翠綠的火焰呼嘯一聲衝入煙囪裡,炭火燒的劈啪作響。
做這件事情不需要太大的勇氣,但我仍然做了深呼吸。
Haydro Potter,我清晰的說。
一陣風從囪管吹來,我雙腳離地,一蹬的跳入壁爐裡。在幾秒鐘的暈眩之後,我的呼吸道似乎塞滿了炭屑,不停的咳嗽著,等到把眼睛張開的時候,我已經來到Haydro Potter住的地方。
一張象牙色沙發首先映入眼簾,我撥開頭上的蜘蛛網,踉蹌的鑽出壁爐。乾淨的壁紙、漂亮的吊燈、一面與人身等高的骨董鏡子,它們依序跳入我的視線之內。我站在房間中央,仔細的打量這個和我的記憶中格格不入的地方。我以為他的房子會像客廳一樣破舊,但是這裡的壁紙卻漂亮的泛出珍珠白的光澤。
酒紅色的天鵝絨窗簾擋住窗外的陽光,我悄悄掀開一個縫隙,卻沒看見Haydro的後花園,於是我將窗簾完全分開,陽光霎時傾洩了滿房,一棟刷白色的建築物矗立在對街,我眨了眨眼,不敢置信眼前的光景。
是遊行隊伍!一列鼓手正在行進,只是我完全聽不到半點聲音。這裡一定是Looming Café附近,算一算時間,禮車也該來了。
Haydro Potter肯定是個魔法高深的人。我轉身坐到沙發上,揉著額角。
他到底是誰?我發出疑問,也對自己的好奇心提出質疑。也許真的不該管這麼多事,畢竟魔法世界縱橫複雜,只要不礙到別人,也沒有甚麼理由去干涉。
我起身,在房間裡瞎轉一圈後又走到了窗邊。這個窗戶迎著對面的七樓,還恰好與一扇拱型窗戶呈平行狀態,連裡面的擺設都窺的一清二楚。我俯瞰街景,仍然是鑼鼓喧天的場面,只是畫面猶如默片一般,所有人都無聲的笑鬧,無聲的鼓舞。
一件眼熟的紅色大衣穿梭擁擠的人群,我瞪大了眼,看見Pansy在一堆色彩斑斕的衣服裡奮力向前。她朝著遊行隊伍的反方向疾走,伸出手臂撥開左右夾來的人牆。Pansy在對街停下來,一鼓作氣的跑進白色建築物裡。
天啊,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
我緊緊盯著拱型窗戶,看見房門被迅速的打開。我趕緊躲到窗旁,側身偷偷看著。
Pansy左顧右盼,眼神在房裡匆促的搜尋。她走到床邊坐下,將頭埋入掌心裡。不一會兒,她便衝到窗旁,雙眼在人們的身上來回逡巡。
我把視線下移,就是找不到她的目光焦點。禮車從街的另一頭緩緩前行,Pansy在這時忽然跳了起來,她焦急的在原地繞了一圈,直到一個男子踏進房裡。
我驚呼出聲,隨即敏感的摀住嘴巴。那男子!他多麼像照片裡的男孩!金色頭髮,蒼白的皮膚,甚至連揮色眼睛都帶有同樣的憂鬱。他是誰?他一臉平靜的面對著Pansy,嘴巴無聲的蠕動著,而Pansy似乎很焦躁,她時不時扯動男子的衣袖,將他往房門拉。
男子輕輕的點頭,和Pansy一同走下樓。
我趕緊站到窗前,卻看到一個穿著黑色毛大衣的女子站在建築物唯一的出口處。那女人留著及肩黑髮,站姿很漂亮,眼神非常冷漠。她向Pansy微微示意,但Pansy滿臉意外的皺起眉,她激動的對男子說了幾句話,然後頭也不回的向前走。男子趕緊跟著,朝人湧的反方向前進。
我一咬牙,拿起魔杖,把留在房間裡的痕跡消除之後,隨即使用現影術抵達Looming Café的街口。
太有問題了。受到刺激的大腦不停運轉著,連心臟都怦怦的跳。
在現影的那一剎那,人群鼓舞聲幾乎要穿破我的耳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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瑞典女王一襲純白色連身禮服,波浪般的裙擺長長的拖到了禮車兩側。栗色頭髮恰如其分的挽了一髻,頭上戴著閃閃發亮的鑽石皇冠。她伸出戴著白色長手套的玉手,優雅的朝人民揮動示意。
一陣又一陣的花瓣雨從天而降,工作人員忙不迭地更替裝滿新鮮花瓣的桶子。一切就像十八世紀被人民瘋狂愛戴的皇室出訪,舉國歡慶。豪華的禮車緩慢前行,兩匹棕馬在最前方開道,騎兵隊整齊劃一的踢腿,耍槍,而吆喝聲被一波又一波的人聲蓋過去。
鮮豔的彩帶從兩側樓房垂下,微微飄揚。
Haydro Potter穿著灰色棉外套,亂糟糟的黑髮貼在額頭上,一雙綠色眼睛藏在鏡片後,安靜的站著,雙手自然的垂在身體兩側。他的臉很蒼白,沒有半點血色,嘴唇幾乎要凍的發紫,我卻看見一滴冷汗沿著喉結滑入衣領裡。
男子抿緊嘴唇,薄薄的唇線卻沒有給人苛刻的感覺。他們大概隔著五公尺的距離,彼此一瞬也不瞬的相視。
我突然感覺周遭的動作都慢了下來,連聲音都被壓縮,悶悶的撞擊著空氣。他們就這樣對望,簡直連呼吸都一致。我看見Pansy在逐漸放慢的時空中穿越人群,在Haydro還來不及反應前穩穩的抓住他的手臂,這時Haydro才驚醒似的叫了一聲,他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,歡呼聲和樂器敲打聲再度爆滿空氣。
「Harry Potter!」
男子身後的女人尖聲喊叫。
Haydro驚慌的轉身,他掙脫Pansy的手,逃命似的擠入人海,一眨眼便消失在人群之中。
男子眼看Haydro已經不在視線之內,立刻拔腿追上。
我著急的想穿越遊行隊伍,卻被一整排的馬蹄給嚇退。騎兵隊伍慢悠悠的行進,我只好拿起魔杖,招喚躺在房間裡的掃帚。
一躍上掃帚,我馬上被一陣強烈撞擊給跌下。我抬頭一看,竟和那個黑髮女子四目相交。她冷冷的看著我,就在她要走近我的時候,Pansy一回頭就發現了我。
「妳怎麼在這裡?」她驚呼。
我走上前,不由分說的伸手探向紅色大衣的口袋。
我的手指挾著泛黃的照片,貼近Pansy的眼前。
她看看照片,再看看我,眼裡充滿掩不住的愧疚。
「這是怎麼回事?」我聽得出我的聲音正微微顫抖。「這是誰?」
Pansy沒有解釋,她拍拍我的背,然後說:「我們先回去吧,等他回來。」
「他是誰…?」
我再度問。
這次有人回答了,是那名黑髮女子。
「他是Draco Malfoy,是Ginny Weasley毀掉的人,」她哼氣,用著細微但能夠聽得一清二楚的音量繼續道:「現在是我的丈夫。」
Pansy很有反應的猛然抬頭,她咬住下嘴唇,滿臉怒氣的站直身體。她的喉嚨上下滑動著,但沒說出半個字,Pansy拉著我朝Looming Café走,沒再理會那女人。
●
風扇嘶嘶咻咻的轉動著,伴隨杯碟的碰撞聲。Pansy狀似疲累,卻仍然端出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。她嘆氣,歪身便倒在沙發上,不停用手指揉著太陽穴。
我們回到Looming Café,坐在昏暗的一樓裡,看著人群熙攘的來來去去。剛才空氣中的歡快氣氛就像夢一樣,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Pansy抬頭看我,又是一次的嘆氣。
原本這事不會讓你知道的。她說。
我們不打算…是的,不想讓你涉入混水當中。
Haydro Potter,其實正是Harry Potter…沒錯,是你想的那一個人。
Harry Potter和Draco Malfoy有將近二十年沒見面了…自從他們在那時候被拆散…
Pansy的眼睛穿過人群,默不作聲好一會兒。
但現在甚麼都不再重要了。她失笑。他們都是大人了,Draco Malfoy也已經忘記這段傷痛,結婚過著快樂日子,至於Harry Potter,不是也有Placido了嗎?
我啞然的看著她。
Pansy走到我身邊,輕輕摟著我的肩。
我能夠明白這種感覺,在絕望中放棄一切,然後不得不重新燃起希望的感覺。
對不起。我輕聲的說。
Pansy搖頭,笑了笑。
我告訴她我闖入Harry Potter的房間後所看到的景象,才知道那棟刷白建築是那兩個人以前一起住的地方。也許Harry Potter心裡還惦著Draco吧。Pansy說。
我拿起那張舊照片,看見猩紅旗幟在空中飄揚。Harry Potter大勝利,我悄聲的念出這幾個字。這是他們站過的廣場,也許他們親吻,他們擁抱,在人群裡偷偷的在彼此耳鬢旁廝磨著。
時間畢竟一波又一波的過去了,那些發生的事件永遠都不會再重來。
當天Draco Malfoy並沒有回到Looming Café。Pansy撥了電話給John,我才知道John其實對這些事一清二楚。
夏天結束之時,霜枝還掛在毛櫸上。我提著簡單的行李回到London,借住在Hogwarts的朋友家。幾天之後,我再度造訪Ginny,她比想像中的還有氣色,看到我時也沒多吃驚,她招呼我,直到我說起Harry Potter和Draco Malfoy,她才稍微斂起笑容。
他們並沒有在一起。我說。
Ginny垂頭不語。
這是妳想要的嗎?
她抬頭,眼眶裡積蓄著淚。
我沒有安慰她。
我從沙發上站起身,意圖離去。Ginny這時忽然拉住我的衣角,哽咽的說:帶我去看他。
我冷漠的向前走,直到她放聲大哭,我才蹲下身,輕拍她的肩膀。
「開車去吧,」我說。「Draco Malfoy今天就要離開London了。」
她連忙點頭,急急的跑到車庫裡發動車子。
世界上就是有這麼奇妙的事情,當自己變成局外人的時候,就能冷靜應付眼前的一切。如果今天我仍是Ginny的女兒Lily,也許我會歇斯底里的大揍Ginny。
看著車窗外的景象不斷流逝,我想起第一天來到London時,那潮濕又帶有霧氣的空氣使我的肺笨拙的抽動著。我搖下車窗,舒服的瞇起眼睛,迎面而來的涼風吹亂兩鬢。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如此渺小,即使在謊言下度過了十七年,實質上我卻沒有受過任何傷害。但Harry Potter和Draco Malfoy不一樣,時間的洪流將他們沖散,誤會、騙局,還有更多更多的障礙,使得所有記憶都無法靠岸。
而Ginny呢?
她真是個幸運的人。
我在想,也許Hermione和Ron早就知道我不是Ginny的孩子,只不過他們說不出口,因為他們最想保護的人就是當時我這個無辜的嬰兒。一旦這件事早早被揭穿,又有誰能撫養我呢?
Ginny捏著方向盤,在我的指向下駛到了海濱。
一艘巨型郵輪停靠在港口,嗚嗚的汽笛聲震破天際。Ginny將車子停穩後便跳下車,往高處一站,搜尋著那個金髮身影。我解開安全帶,靠在擋風玻璃前看著。Draco Malfoy就站在不遠處,旁邊仍是那名黑髮女子。他背向我們,卻像是有感召一樣的轉身,正對Ginny。
他的臉上沒有表情。Draco Malfoy看著Ginny半晌,便提起行李箱,往前走去。
Ginny不捨的盯著他的背影,緩緩的走進車裡,抽著鼻子。
如浪般的海風撲向我們,撲向這個已經結束的夏季。
故事成為灰燼。
他們越走越遠,沿著防波堤闢出的小徑,身影就快成為風景裡的一個小黑點。
我靠著車窗,凝視他們的背影。隱約裡,Draco Malfoy似乎轉回身,朝我的方向揮手。我並不確定他是否有這麼做,因為眼裡積蓄的淚水早已模糊我的視線。海天交會在地平線上,墨藍色波濤一陣又一陣從海外傳來。是海水的味道。我深深吸一口氣。海鳥成群從車頂飛過,掠起一股風。
Ginny蜷縮在駕駛座上,不可遏止的放聲哭泣。
我想伸出手擁抱她,但她顫抖的肩膀卻又讓我退卻。她的淚水抹糊了眼妝,兩條黑線沿著臉頰劃出痕跡。她像個孩子般,壓抑哭聲,卻又從喉嚨發出哽咽難聽的聲音。堤岸上我已看不見他們的蹤影,只剩暮光從天空裡隱隱透出,斜照在海面上。
一陣風吹來,我的黑髮撲上臉頰。
Ginny仍然啜泣著。
海濤聲逸入耳裡,伴隨海鳥的叫聲。我們的車子不久後便發動,駛往倫敦郊區。
Fin-第二部完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