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未央
【佐鳴】夜未央
01
落雨前的空氣又悶又濕,行人擠擠挨挨的躲到騎樓下。他站在窗邊好一會,漆黑的眼睛定在遠方的天空,一瞬也不瞬的,像是在思考或者發呆。
墨色的苔已經攀到斑駁的牆壁上,從一個小黑點擴散成幾何狀,他想起幾天前教授說的癌細胞擴散,兩者都在肉眼無法察覺的情形下迅速且安靜的侵略著。
宇智波佐助乜了對面窗口一眼,黑壓壓的房間裡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,只有酒紅色的窗簾箍在兩旁,在有風的日子裡揚起一點空隙。那房子已經快從舊樓變成危樓了,理當不應該再承租出去,這兩天他卻看見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黃毛小子蹭探著,似乎早和房東打好契約,沒幾天就闖進空屋裡,搬了張椅子朝他房間的窗口看。
他知道他看不見自己的房間。宇智波佐助向來不喜歡別人探隱私,所以替自己的窗戶裝塊反光玻璃。他到現在還沒搞清楚那傢伙到底在看什麼,只知道那小子總會痴痴的凝望,時不時掀起嘴角微笑。
天空響起一記悶雷,有光隱隱透出雲層。
佐助離開窗口,走到床沿坐下。下禮拜又要交報告了,明天還有解剖課。一想到這個他就忍不住用手指掐掐眉心。
他翻開厚重的原文書,內頁的灰塵讓他打了噴嚏。佐助伸手搆一張面紙,抬頭往對面窗口望去。
那裡除了一片苔牆外,就只有死氣沉沉的空氣。
●
最近他找到一間好房子。格局不大,外表泛善可陳,房子裡到處有蛀蟲的痕跡。他本來想再考慮其他地方的,可是市內的房價又高的離譜,能租到這樣的套房就該謝天謝地了。
搬來都市的這兩天,他暫時住在奈良鹿丸的家裡。雖然奈良一家都親切好客,他也不敢叨擾太久,用最短的時間找到位於郊區地獄坡旁的小房子,一個禮拜內就搬進去。
真是個不錯的地方,他想。他來來返返的到那棟房子走了好幾遭,越看越喜歡從套房窗口望出去的景色。對面的房子是個簡單的小樓房,坐落在其他參差不齊的建築物中特別有美感。況且房子後面還有個小小的山坡地,只要是雨過天晴的日子都會出現彩虹。
「別這麼急嘛,不是還有時間嗎?」鹿丸幫他將行李扛上後車廂。「自己能把房子清理乾淨吧?」
「清不乾淨就叫你來幫忙啦。」鳴人嘻笑。
他闔上車廂蓋,坐到助手席裡。
突突兩聲,鹿丸發動車子,引擎噴出的廢氣吹起一地落葉。幾隻鹿悠哉的在中庭裡漫步,鹿丸搖下車窗,捲著舌低低發出幾個複雜的音節,鹿群便慢悠悠的踱到兩側,讓出一條路來。
「你真的會說鹿語呢。」鳴人驚歎。
「難道騙你嗎?」
「高中時你就不肯在班上露幾手,誰信啊?」
鹿丸嗤一聲,沒答話。
他們駛離神社,往山下開。這裡空氣不比漩渦鳴人的老家還清新,卻也有幾番遠離塵囂的味道。他讓微風吹進車裡,舒服的瞇起眼睛,還好地獄坡離市內不遠,只可惜他沒有代步的車子,否則就能常到山上找鹿丸消遣了。
沒過多久,他就看見坡上一棟破舊的房子。那是他這兩個月要待的地方。
鹿丸咋舌,轉頭問他:你真的要住這種地方?
有什麼不好?
鳴人倒是一副期待的模樣。
他往左邊看,那棟完美的鵝黃色建築依然挺立在基座上。
02
他醒來時眼神還茫著,全身疲憊,連移動半根手指都牽引全身肌肉的痠痛。他瞇起眼睛,兩眼眨著躲過光線帶來的不適。為了交學期報告,昨天一整晚都和同學泡在學生宿舍裡,直到凌晨五點才脫身。
宇智波佐助皺了皺眉,發現自己沒躺在床上,而是歪斜地倒在躺椅裡。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兩片窗簾掩著對面窗口,而窗簾已經不是原本的酒紅色絨布了。那傢伙什麼時候搬進來的?他稍稍直起身,僵硬的肩膀又讓他順著躺椅滑下去。原本窗口兩邊的蔓哲蘭已經給清除乾淨,只剩隱隱約約的灰色印子留在壁上。
不知不覺他就看著窗口,走了神,當他意識到自己居然像傻子一樣發呆時,橙色窗簾緩緩朝兩旁靠去,黃毛小子的身影躍入視線內。
佐助撇過臉,明明知道對方看不見自己,仍是倏地站起身,疾步走到浴室裡盥洗。早上八點多,他想到床上好好睡一覺,但中午過後他還有一堂實習課。鏡子裡那張人人稱羨的臉皮變的很憔悴,黑眼圈放肆地朝眼瞼下方擴張。看來這禮拜都得維持這種模樣了,他想,每天睡不到五個小時,日操夜操。
他從浴室裡走出來時,對面的窗口已經沒有人影。他踱到窗邊,那棟危樓身上的苔痕還在,看來這東西沒那麼好處理。就像癌症。
佐助從冰箱內拿出一個三明治,隨意的嚼了起來。
●
都市的生活的確很忙碌。他這兩天到市中心的佈告欄轉轉,沒找到相符的工作。不是他的學歷太低,只有高中畢業,就是他沒有工作經驗,大部分的店家都不雇用。
他有點沮喪,如果一個月內沒找到工作,他就得打包回老家了。漩渦鳴人這天正覺得焦急,一早就睜眼,被夢裡弔詭的情節給驚醒。他從床上跳起來,撫著頭回想夢境的內容時,卻怎樣都記不得了。
他搔頭,拿起床邊的寶特瓶,咕嚕咕嚕喝下一大半。他感覺自己的胃一陣筋攣,想起小櫻說過他這種生活方式會讓他早夭。鳴人掩嘴偷笑,想著:小櫻是關心我吧,才會這麼注重我的身體。
他走到窗邊,恰拉地拉開窗簾。
電鈴聲正好在這時響起。他納悶著是誰,低頭就看見一輛眼熟的寶藍色汽車。
鳴人不做二想的跑下樓,連拖鞋都來不及穿便打開門。
「早安。」
是漩渦鳴人的高中導師,伊魯卡。
他晃了晃手中的早餐,似乎已預料到這傢伙不會準時吃飯。
「哈!怎麼會這麼早呢!」
「我等等還要去醫院。」伊魯卡把早餐塞給他。「沒辦法久留,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!」
他拍拍鳴人的頭。這傢伙雖然從小就是一個人生活,但他的生活習慣真令人無法恭維。
伊魯卡彎身坐入車子裡,朝鳴人揮揮手。
「要再來喔!」
鳴人說。
駕駛座的窗戶緩緩的上升,寶藍色車子打了圈,往地獄坡下駛去,隱沒在轉彎處。鳴人望著伊魯卡離開的方向,站在原地好一會兒。手裡的早餐沉甸甸的,他看著看著鼻子居然開始發酸。搞什麼呢。他咕噥。離開鄉下沒多久又開始想念大家了。
他嘆氣,把視線從彎角處移開時恰巧瞥到了對面樓房。
灰色鋁門不及不徐的敞開,一個人從門後走出來。
那雙黑色眼睛的視線就這樣冒失地定在他身上。站在對面的那個人年紀很輕,大概和他差不多歲數。他冷著臉打量漩渦鳴人,逕自走到一旁,發動一輛小轎車。
感覺真差呢。
鳴人心想。
但是卻長的很帥。
他扭頭,打開門走進屋子裡,一陣風呼嘯而過,他忍不住偷偷回頭望,只看見一片乾燥的地面上揚起土塵。
03
學校裡的白楊都紛紛落葉,從教室裡看過去的情景是一整排灰蒼蒼的樹幹,劃一地佇立在教學大樓旁。
這兩天終於不那麼潮濕了,放置大體的地下室也重新開放使用。他慶幸自己沒被分配到打掃的那一組,否則清完地下室的積水,應該也有一禮拜吃不下飯。
他又過了日夜顛倒的三天;晚上七點開始學期報告的準備,至少要凌晨三點才能結束,回到家也差不多四點,小睡片刻再睜眼就是白天八九點了。這種日子讓他的身體吃不消,疲勞使太陽穴老是隱隱抽搐著。
佐助坐在教室裡,半是瞌睡半是發呆的看著窗外,一手托腮。他瞇著眼,眼皮緩緩沉下去,眼看他就要閉眼時,一個響亮的咳嗽聲自講台上傳來。
「宇智波同學。」
嘖,是醫學系主任綱手。他都忘了站在講台上的人是所有教授裡最難惹的。
佐助坐直身,兩眼平靜的看著綱手。
「上來分析這份藥物報告。」她說。
佐助的眉頭微微朝眉心靠攏。坐在他身旁的香燐滿是不安的看著他,想對他提示答案,但她一轉頭看見綱手嚴厲的目光,便心虛的低下頭,假裝認真翻動課本。
教室裡一陣議論,所有人都很好奇這個宇智波家正宗出產的天才能扯出點甚麼。
他站上講台,瞄一眼投影機上的簡報,接著四平八穩的拿起白板筆,嘶嘶咻咻寫下兩三個要點。
連綱手都揚起嘴角。這分析雖然含蓄,但很精準,像名老練的醫師診斷病情一般,見微知著卻不妄下定論。果真沒負他在學校裡響亮的名號。
宇智波佐助走回坐位,所有讚賞的目光霎時投注到他身上。他臉上沒多做甚麼表情,香燐靠過去,說:還真有你的耶。
他抬眼,輕輕哼聲。
下課時他已經感到很倦了,眼皮不知怎麼突突地跳著。他加快腳步,只想趕快回家休息,等到他接近小轎車,伸手往口袋裡掏鑰匙時,才發現口袋裡空空如也,只有一張在洗衣機裡給揉碎的衛生紙。
倒楣透頂。他嘀咕,拖著腳步走到原本的教室去。
教室傳出細微的對談聲,他停在門外,思考著就這樣闖進去會不會太突兀。
「哎,你看那個天才甚麼時候會死?」
「拜託,又不是每一種癌症都會遺傳。」
「別詛咒別人好不好,他比誰都還有前途耶。」
「開玩笑嘛…」
他連嘴角抽也沒抽的,打開面前的門。
四個學生坐在桌子上,其中一個驚愕的看著他,趕緊阻止其他人的對談。佐助沒抬眼瞧他們,只是走到原本的位置裡,從抽屜摸出鑰匙圈。
他關上門,留下面面相覷的四個學生。
白楊木飄下細小的落葉,在空氣中飛上,飛下,迂迴地盤旋。
他發動車子,冷卻的引擎咻咻地運轉。他的眼皮跳的更厲害了。一串交通平安御守在後照鏡上晃動,他皺眉,感覺自己的視野逐漸變得模糊,前方的景象看起來只是一大片白色光亮而已。
真是該死。這是他心裡浮現的第一個想法。
有人輕叩他的車窗,他轉頭,努力辨識那個人的輪廓,卻怎樣也看不清楚。
你還好嗎?
是香燐的聲音。
佐助迅速熄火,搖下車窗,把車鑰匙交給她,說:快帶我去醫院。
他坐在診療室裡,心裡的煩躁都顯現在臉上。
老醫生從另一端走來,手裡翻著他的病歷。老醫生推推眼鏡,打量著佐助。
「你的視網膜剝離了。」他清晰地說。「幸好發現得早,很多人忽略症狀,想動手術時也只能挽回一半的視力。」
「沒其他問題吧?」香燐問。
「嗯。兩個禮拜後再來,幫你動個小手術。」他把藥單交給佐助。
他站起身,仍覺得有點暈眩。失去視覺後連帶著失掉平衡感,他走路都得一手扶牆。
香燐很不放心的跟著他離開。「下次我幫你請假。」
「嗯。」
「你沒近視吧?」
「這是一種遺傳。」他淡淡地說。「先天性視網膜緊繃。」
「你,你做不做全身健康檢查?」她謹慎地問。
他乜她一眼。「不必。」
香燐沒再開口。她幫佐助領了藥,載他回家。這路上他們都沒有交談,她是想對他說說話的,可是他冷峻的表情又讓她退縮。在大學裡她和水月算是和他最親近的人,可惜宇智波佐助一遇到這種情況就會拒人於千里之外,想談心都沒門。
當她把車子停在他家門口時,佐助抬頭朝對面的舊樓看一眼。
「我走了。」她揮手。
「嗯。」
他站在鋁門前,望著對面敞開窗戶的二樓房間。
不知怎麼,他的眼皮便在這時停止跳動了。
04
他已經對死生看得很淡,以一種超脫的姿態。
他以為七歲的他不能承受滿載的悲傷和淚水,可是他卻堅韌的活下來,如同生命力旺盛的蔓哲蘭。
蔓哲蘭…
佐助張開手掌,透過指間縫隙窺伺對面的窗戶。光從玻璃外透進來,手指的輪廓被暈成一圈金黃。
橙色窗簾阻絕視線。他啐聲,將身體往躺椅一靠,閉上眼。
●
沒想到面試通知這麼快就下來。
他的吃驚大過喜悅,甚至有點懷疑對方是不是打錯電話,經過他再三確認後,他才敢告訴鹿丸這個令人興奮的消息。鳴人緊張歸緊張,面試當天還是把自己打理的人模人樣。出門時他沒忘向擺在鞋櫃上的照片道再見。要在天上保佑你兒子啊。他說。
踏出玄關時,鹿丸的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了。他站在車門,一手靠在車窗托頭。看見鳴人整裝完畢,他便把視線從對面的鵝黃色樓房移開。鳴人好奇地伸頭往鋁門內張望,鹿丸卻一骨碌地把他塞進車內。
「你剛剛在看甚麼啊?」鳴人問。
「看你鄰居。」
「哦?怎麼了嗎?」
「…你見過那傢伙?」
「嗯,幾天前。」
「是嗎…」
鹿丸沒再開口。
「喂,幹嘛不說話?」
「…」
「去,小氣。」
他一把扠住手臂,賭氣地撇頭。
面試過程居然很順利。
坐在他面前的是個滿臉傷疤的男人,雖然講起話來挺兇悍,可是看起來像不錯的上司。鳴人在一間速食麵小公司當門市部銷售員,主要工作就是市場調查和零售服務。
他的確沒甚麼優勢條件,但憑著外向個性就得到這個職位。明天開始他就能上班了,為了好好享受僅剩半天的無業生活,他和鹿丸邀了幾個在市內唸書的老友去燒肉Q吃頓飯。兩人晚上七點時就在門口等著,直到七點半才全員到齊。
鹿丸瞥了鳴人一眼,想著:這傢伙果然想見小櫻啊。
鳴人索索地坐到小櫻身旁,替他挾了兩塊薄肉片。
「甚麼時候這麼貼心啊?」一旁的井也說。
「我可是紳士。」
「少來…」
茲茲的烤肉聲間雜笑鬧聲,他總算是度過一個兩星期以來最愉快的晚上。小櫻果然變得很漂亮啊,他偷偷打量著,人美頭腦好,力氣也大…
鳴人突然惡寒一陣。還是別提她的怪力吧。
「最近過得怎樣?」小櫻問。只可惜她問的對象是奈良鹿丸。
「忙碌著呢。」
「你這跳級生明年就能畢業了,還有甚麼牢騷啊。」
「早知道當年多跳兩級,省得麻煩。」
還不是想說自己很聰明嘛。鳴人扁嘴。
大約九點半的時候,人都陸續離開了。幸好鹿丸沒沾酒,才能把半茫的鳴人扛上車載回去。幾瓶燒酒也可以喝成這副德性,他的酒品真不是一般差。在高中時他們也在學校頂樓偷喝過啤酒,當時鳴人差一點就要發酒瘋,脫衣服裸奔了。
破舊的房子在黑暗中陰惻惻地佇立。鹿丸停車,搖醒打鼾的醉鬼。
「喂,起得來嗎?」他拍拍鳴人的臉。
鳴人咕噥一聲,沒醒。
「鳴人?」
「嗯…」他半睜開眼。「我…可以…」
他最後還是勉強爬出車子,迷迷糊糊地蹲在路旁,吐了一地。
「你這樣明天怎麼去上班?」鹿丸皺眉。「我先幫你代一天吧,今晚睡我家,否則沒人能照顧你。」
鳴人倒是很堅持地揮揮手。男子漢…要醉一回嘛。他醉醺醺地說。
鹿丸沒辦法,只好忐忑地坐回車內。鳴人還半倚在門前,一手胡亂往口袋裡掏著。他嘆氣,目光落到了對面的房子。
門牌上寫著「宇智波」三字。
只能這樣子了。
05
時間是晚上十點鐘,他才剛回到家兩小時,被門鈴吵醒時他意識還是迷濛的。房裡漆黑一片,他摸索著開燈,趿著拖鞋走到玄關處。十點多的確不算晚,但對他來說,現在可是寶貴的睡眠時間。他煩躁的把頭湊向門上的貓眼,一個陌生面孔乍然出現在視線內。這是誰?他思考,對這個人完完全全沒有印象。當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開門時,站在門外的傢伙又伸手按了一次門鈴,對方似乎也等得心浮氣躁。
他只好打開門,以最不悅的神情面對眼前的奈良鹿丸。
「抱歉,打擾了。」鹿丸點頭。「我是漩渦鳴人的朋友…」
「誰?」佐助挑眉。
「剛搬來的,住你對面。」鹿丸用拇指比了比,心裡暗忖著宇智波果然如傳言中的難以親近。「方便幫個忙嗎?」
佐助沉默一會。他往對方身後一瞟,只見一輛轎車停在危樓門前,車裡有個隱約的黑色人影。憑什麼要幫這個忙?他在心裡嗤聲,正想抬手把門關上,鹿丸卻利索的把手往門邊一撐,露出友善的微笑。
「幫個忙吧,佐助。」他說。
這傢伙…他認識我。佐助心想。他盯著對方許久,朦朧的睡意全消。最後他點點頭,權當讓步的把門敞開。
鹿丸道了謝,走到車裡把一個癱軟的東西扛出來。他瞇眼細看,是住他對面的黃毛小子。橙色窗簾像雙重記憶一樣躍入腦海裡,緩緩往兩邊拉去。鹿丸扶著一個醉到不醒人事的傢伙,腳步踉蹌,移動得頗為吃力。佐助只是冷冷的在玄關看著,不打算動手幫忙。
忽然他揪起眉心。黃毛小子的身上散發出酒臭味。
「怎麼回事?」佐助強迫自己冷靜的問。
「他醉了。」鹿丸說。他把鳴人一股腦的扔到地板上。
佐助深深吸一口氣。「…你沒說我得照顧一個醉鬼。」
他感覺到自己被擺了一道,並因此而憤怒。
「是嗎。」鹿丸卻臉不紅氣不喘的打了個太極。
他人就這樣來去如風的走了,在屋子主人還沒弄清楚他身分的時候。這人看起來有些面善,但佐助的記憶卻總模模糊糊,這幾個禮拜甚麼東西都沒辦法記得清。
寂靜的屋子裡只剩下漩渦鳴人的鼾聲,他睡得熟,在玄關上安穩的翻身,嘴裡夢囈著。佐助乾巴巴的盯著他,像是送錯的包裹卻不知該退還給誰,一種沒有來由的責任逼他得親手拆開,而包裹裡的東西卻讓他大失所望。
他踢了踢地上的人,再用手搖動他,對方卻一把拉住他的小腿,讓他驚慌失措的往鳴人胸前一踩。這一踩就把醉鬼踩醒了,鳴人吃痛的睜開眼,沒甚麼意識,佐助見他翻了身又想繼續睡,忙不迭地在他肩膀補了一腳。
「痛…」鳴人終於坐起身。「鹿丸,你還在啊…」
他揉著眼,瞳孔焦距始終模糊,呆了幾分鐘後察覺到周圍的不對勁,藍色眼睛啪一聲完全打開。他慌張的左顧右盼,看到佐助站在他身旁,鳴人稍微放心的鬆開肩膀。
「你好,我是…」
「快滾。」
「漩渦鳴人」這四個字連氣都還沒吐出來,他就被惡狠狠的打斷。鳴人虛弱的笑臉僵在臉上,連身體都不知該如何反應。還以為是對面鄰居好心扛他進來,看來是鹿丸自作主張把他丟在這了。
佐助見他沒反應,不耐煩地打開鋁門。「還需要我扶嗎?」
鳴人的臉色大變,想要開口抨擊對方無理的個性,卻被胃部的翻攪給噎氣。他蜷起身體,一陣一陣的咳嗽。
「喂…」佐助蹲下身體,搖搖他。
「別過來。」鳴人皺眉。「我要吐了…」
06
叩機的聲音一陣一陣的響起,不快不慢的節奏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。他滑出手臂朝桌面摸索,搆不著東西的空虛感讓他稍微睜開眼睛,視線首先對到的並不是平時的天花板,而是自己那扇緊閉的窗戶。怪異的蜷縮感讓他想起自己現在是睡在沙發上,蓋著一件冬季用羽絨外套。躺椅已經讓給那傢伙睡了,他朝寂靜的空氣嘆息,稍微轉頭看著仍發亮的叩機,一陣不適從頸部蔓延到臉頰。是落枕,他最討厭的事情之一,佐助無奈的從沙發上坐起來,從桌面上抄起叩機,瞥了漩渦鳴人一眼。
這個人還真有膽在陌生人的家裡呼呼大睡。要不是他吐的一塌糊塗、步履蹣跚,他才不會讓酒臭薰的整個房子都是。這傢伙倒在玄關,嘔吐物漫了一地,雖然嘴巴上很強硬的遣對方回去,他依然把鳴人扶進浴室,稍微替他清潔身體。鳴人四平八穩的躺在躺椅上,身上的衣服被佐助換掉,套上一件乾淨的全新睡衣。至少良心還是有的,屋子主人沒有丟下他不管,除了他真的不能忍受一個醉鬼睡他的床。
叩機響了第二次,不能再延宕,牆上掛鐘的秒針跳跳的旋轉,每一步都在催促他。佐助從掛勾上拿走車鑰匙,躊躇一會仍無法決定要不要給漩渦鳴人留下信條。他凝視著黃毛小子的睡臉,眉毛下的眼皮恰時微微顫抖,這一顫就驚醒了佐助,他匆匆撕下一張日曆,簡單的交代一些事情,順手拿了屋子鑰匙壓在上頭。
天色還是黑的,一輛轎車駛入地下停車場,似有急促的模樣。佐助搭了電梯從地下室直達四樓,連氣都來不及喘就在電梯門打開時碰到了教授。
是大蛇丸。
他穿著實驗室白袍,似笑非笑的站在門前。佐助頷首,低下頭並不打算搭理他。他想繞過大蛇丸走出電梯,對方卻一動也不動,決意堵他的路。
「有麻煩囉。」大蛇丸尖銳沙啞的聲音像漏氣的皮球一樣,嘶嘶咻咻的鑽入頭皮。
他不客氣的冷哼一聲,邁步向前。
屬於他小組的實驗室的門是敞開的,裡面傳來急切迅速的交談聲。他走到門口,看見幾名組員站在豢養實驗鼠的塑膠盒前,臉上是憤怒和失落交雜。他們見到佐助,紛紛噤口互看。
佐助踏進實驗室,組員個個讓出一條路來,原本被遮住的塑膠盒跳入視線內,他看見所有小白鼠都癱在籠子裡,毫無生氣。他沒作響,深呼吸幾次,眉頭還是忍不住隆起。
他湊近塑膠盒,十八隻實驗鼠應該不可能全部死亡。他一一掀開蓋子確認,只有三隻還勉強有些微氣息。他吩咐組員準備好解剖台,兩個人解剖死亡鼠,兩個人解剖存活鼠,剩下的那個就負責救活另一隻存活鼠。
他戴上手套,一邊思考著被陷害的可能性。
真是太有問題,他拿起解剖刀,精準的往實驗鼠的腹部一劃。
07
掀蓋式手機啪搭的闔上,鹿丸盯著畫面許久,才慢吞吞的把手機放到口袋裡。
空蕩的走廊上迴響著兩個人的腳步聲,大片陽光從落地窗照射進來,一前一後走著的兩人都顯得有些緊張。
他的臉色很差,精神不濟是應當的,他也沒想到去和教授交涉的擔子會落到自己肩頭上。剛剛去拜託兩個教授,都吃了閉門羹,沒想到他們平常溫溫和和,做事卻這麼不通人情,想來他們的確是領薪怕事,成天關在實驗室裡,大體也沒摸過幾次。佐助在心底升起微妙的仇恨感,微慍的神情讓身後的香燐瞧見,她隱隱地皺眉,想說些甚麼卻又只能溫吞的等待。
他們在轉角處分手,她才剛開口要提醒他手術的事,他便立即說他得再改時間。沒時間讓我浪費了。佐助說。口氣強硬得不讓人拒絕。他走入教室,像秋風裡的落葉著地一般快速。
香燐沒修這門課,只好站在教室外看著佐助走進去。她知道她待會得替他打電話去給醫院,做著這種像女朋友職務般的事,兩個人的距離卻無法拉近,她在心裡嗤笑,想,那樣才是宇智波佐助。
早上昏昏沉沉的聽課,時間就這樣過去。他沒認真去理台上的教授,一整天都只想著要怎樣彌補幾乎無法挽救的期末報告。他知道,如果真的要找個有用的人去解決這件事,就必須去拜託綱手,可是她也沒權力要求教授讓步。他只剩一個機會──大蛇丸,期末報告的檢閱教授之一。不可否認的,那個人風評很差,聽說利用過系上學生的作業當自己的論文,並以期末成績當作交換。佐助早已有心理準備,雖然作法下流,卻只能勉強一試。
就這麼不想輸給你哥哥嗎。水月看著他精力榨乾的模樣,說。他是唯一一個不在意他傷疤的朋友。
佐助難得的淡淡一笑。如果我說「是」,你就跟我一起去求大蛇丸吧。
●
躺椅上的人終於醒來,金黃頭髮埋在被子裡,充滿不耐的閃躲陽光。他的肩膀動了一下,意識仍掙扎著,睜了眼又緩緩閉上,本打算繼續睡下去,房門卻咿一聲打開。鳴人從棉被裡露出眼睛,直到雙眼對上了來人,身體才受到驚嚇似的彈跳起來。
頭好痛。他反射性的摀住太陽穴。
屋子主人走近,乜他一眼,順手掃去桌上一張紙,利索的揉爛,扔進紙簍裡。他從手中的塑膠袋裡拿出一瓶解酒液,遞到鳴人面前,嘴裡喃喃念著:沒想到你會睡這麼晚…
鳴人沒忘記這傢伙昨天說話是多麼尖酸,不過也沒忘記自己被照顧得還算妥貼。他小聲的道了謝,打開解酒液一口飲盡。
「昨天被吵起來,有起床氣,兇了點。」
對方背對著他,冷淡地解釋。既然都這麼說了,鳴人似乎也沒立場再抱怨,反倒有些訕地低下頭,說,不,我才是…然後「啊」了一聲,補一句:「我叫作漩渦鳴人。」
對方先是露出有些驚訝的樣子,他的眉心朝上挑起,瀏海半掩了眼底的深沈。
不過兩秒鐘,他恢復正常。
「宇智波佐助。」屋子主人簡短的說。
「嗯…」鳴人撓撓頭。「那,謝謝,呃,我想我該走了…」
佐助點點頭,比了比放在床頭的衣物,鳴人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還穿著別人的睡衣。他匆促的跑進浴室把衣服換下來,原本沾滿酒臭的襯衫現在飄著柔軟精的味道,他不自覺的把頭埋進衣服裡深深吸氣,心想,宇智波還真的是大帥哥…雖然臉憔悴了點,似乎很累的樣子。
他步出浴室時,佐助已經不在房間內。鳴人把睡衣摺疊好,擺在書桌上,發現牆上的書櫃都擺滿了原文書,他嘖嘖兩聲,看來屋子主人是個大學生啊,外貌出眾學識淵博,簡直和鹿丸有得比呢。
鳴人竊笑,像他這樣能睡在帥哥的房間裡,一定有很多女大生羨慕吧。他邊想著邊關上房門,離去前瞥見了書桌前的窗戶,方形框,灰色斑跡像圖騰一樣烙在畫面裡。
一剎那間,他看見自己的橙色窗簾,在門縫內閃閃浮動。
08
所有事情的順遂或失敗都是那麼難以預料,日子也因此有了幾分冒險的味道。他打開一瓶增氧飲料,淺咂幾口,對著桌上的資料繼續疾筆振書。安靜的研究室裡只有電腦運作的聲音,屏幕發出螢光,總會在不經意瞥見之時刺痛雙眼。
跟鞋聲從走廊傳到研究室裡,他沒轉頭確認就知道是香燐。她走到他身旁,放下一盒消夜在桌上。休息一下吧。她說,邊撕開保鮮膜外包裝。
佐助應聲,拿下眼鏡,用力的搓揉眉心。
大蛇丸還是存心刁難他的,即使他們的期末報告能夠拖延到二個禮拜之後再繳交,他仍然開出了條件。因為是他開出的,再下流卑鄙似乎也不那麼讓人咋舌,至少佐助還能夠接受,不過是替他捉刀寫寫論文,這事的確吃力不討好,但他相信大蛇丸有本事讓這醜聞不走漏半點風聲。
水月說,你要這麼好強,怎會選擇聽從他。
佐助回答,你的頭腦還是想些簡單的事情就好。
他得在下禮拜交出論文,整整八萬字,甚或更多。他站起身把增氧飲料倒掉,讓香燐替他泡了一杯咖啡。他想,他到底有多久沒好好上床睡覺,讓身體真正陷入完全的深眠。如果是那個黃毛小子,肯定哪裡都能睡到打鼾。
刺痛感毫無預警的侵襲右眼,他吃痛的暗叫一聲,原本想佯裝沒事,卻被耳尖的香燐發現。
「怎麼回事?」她側過去看他的眼睛。
佐助睜開兩眼,卻發現自己無法對焦。
「該死…」
他用力搓揉眼皮,適得其反。
一絲光芒從香燐身後悄悄出露。他瞇起眼,用一半的視力凝看淺黃色的光暈。
黑暗卻鑽出光亮,一路從右眼無止盡的吞食下去。
●
『今天很榮幸請到田中醫師來到現場,田中醫師可是眼科界首屈一指的權威!希望大家在收聽這個節目之後,能落實待會醫師示範的簡易保眼操。那麼,田中醫師,方便向聽眾朋友自我介紹嗎…』
啪擦。啪擦。
指甲屑一個個掉到紙片上,指甲剪像屠殺般整齊的掃蕩過去。他舉起右手掌,確認每支手指都清潔完畢。鹿丸從他身後走過來,提著宵夜,不由分說的切斷收音機。喂,我還在聽呢。鳴人咕噥,沒忘把那袋宵夜搶劫過去,順便擠眉弄眼的說,好傢伙,來接我下班啊?
兩個人都坐進車內,引擎突突的轉動。鹿丸瞥他一眼,問:「怎麼突然剪起指甲?」
「今天搬重物時不小心拗斷一截。」鳴人不好意思的摸摸頭,回答。
小心點啊。鹿丸拉起排擋,說。車子緩慢煞停,鳴人拿出袋子裡的滷菜大啖特啖,早已飢腸轆轆的他決定要把它們全都吃進腹。鹿丸一手敲打著方向盤,眉頭是一貫的呈著八字,他伸手扭開收音機,方才出現的女人聲音正高分貝的尖笑。他撇過頭,從車窗倒影中看著漩渦鳴人,鬆散的眼神忽忽的飄出了靈魂。
他想起今早聽見的傳聞,被學生帶著惡意和捉弄般的流傳著。他們說,宇智波佐助瞎了。他閉上眼睛再回想一次,不記得是聽見「瞎了」或是「終於瞎了」。
他在這一個簡單語句中聽出絃外之音,一種毫無悲憫又帶著妒意的中傷。他很記得宇智波,兩個人同樣是跳級生,因為選擇不同科系而很少碰頭。宇智波的名聲引起很多流言蜚語,大多是毀譽參半,鹿丸卻因為為人低調而省去許多麻煩。
燈號變換,他輕踩油門,隨著車陣前行。
09
他明白他的睡眠已和黑夜搭不上了,原本毫不在乎的失明問題卻因著睡眠而沉重起來。終究是逃不過命運,即使這命運有一半是自己造成。那天他上了醫院檢查,白髮斑斑的老醫生睿智的推推眼鏡,說,我馬上幫你安排手術,宇智波先生,但接下來的三個禮拜不能再使用眼睛。他聽著便皺起眉頭,但要是想健康的活下去,除此之外別無他法,只好忍著衝動答應了。香燐站在他身後,從頭到尾都噙著淚,直到半天過去,佐助從手術房裡出來,她才上前對他促狹的笑。
「要麻煩妳替我請假了。」佐助說。他雙眼都纏上紗布。
他們忽然在尷尬中沉默下去,也不知道空氣裡的異樣是怎麼一回事。香燐緊瞅著他,像是要將平常看不夠的全補回來似的,視線火熱。她走到床邊,伸手撫了撫這個年齡比他小卻過份倔強的男人。佐助知道她靠近,在指尖碰觸臉頰的那瞬間稍微側過頭,但也沒完全躲過。
他感覺到自己的右手被溫暖的掌心包覆,一陣濕潤從手背擴散。她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頰邊,夢囈般的唸著一句她常常對他說的話…
讓我做你的女朋友。她說。
●
這個禮拜他知悉了一個好壞各半的消息。卡卡西老師原來是喜歡伊魯卡老師的,他們前不久才修成正果,呈半同居狀態,壞的是卡卡西老師二個月前剛離婚的前妻居然在最近驗出懷孕,而孩子的爸卻說,對不起,也許我那天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,才搞出人命來。
於是伊魯卡氣憤的搬離公寓。
「唔哇──沒想到──」鳴人嘴裡咬著關東煮的竹籤。「他們是那個耶。」
「有什麼稀奇?」鹿丸挑眉。「我還看過心理上是男人的女人和心理上是女人的男人談戀愛。」
「嘖嘖,我果然眼界太小。」鳴人煞有其事的點頭。
最近他們都養成吃宵夜的習慣,只要鳴人下班,鹿丸就會開車去接他,一起在市區吃點東西。剛上桌的關東煮還蒸騰著熱氣,小小的攤子坐滿食客,一塊油豆腐浮浮沉沉的在碗中翻滾,鳴人拿起竹籤戳下去,正中腹心。
「鹿丸,」他的聲音有些猶豫。「你是不是認識宇智波佐助?」
身旁的好友停下動作,不吭聲,神色有些怪異,幾秒後他低頭囌嚕囌嚕喝下一大口湯,抬起頭,說,我的確是知道他。
是嗎。鳴人輕鬆的笑了。難怪我想那天怎麼能這麼順利進去他家呢。他漫不經心的戳弄油豆腐。鹿丸盯著他看,補一句:「他和我是同一所大學,名氣挺大的。」
「哦…」鳴人點頭。「那,他最近…還好嗎?」
他托著下巴,手裡那隻竹籤在碗裡划來划去。鹿丸一抬眼就對上那雙藍色眼睛,胸口忽然有股焦慮的波浪打上來,他只好伸手往口袋裡摸出煙盒和打火機。
喀擦。微弱的火苗在暈黃色的燈光下跳動。他將點燃的香煙夾在指間。
他走了神,把菸放進嘴裡狠狠吸一口,聽見自己恍惚地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
10
他的世界就這樣順理成章的拉下黑幕,眼睛被包裹得密不透風。前天終於出院,沒休息幾個小時又繼續處理積欠大蛇丸的論文,這次換成他口述,香燐和水月輪流打字,條件是他的車要出借給水月把馬子,而香燐則希望她能照顧他一個月。
佐助早已料到自己將會面對什麼窘境,一旦回學校去,只會讓原本就難以遏止的風聲更加擴大。可是他並不害怕別人的眼光,他定定的想著,他只怕自己輸給輿論而撐不下去。
剛回來學校的那一天,耳語已經演變成不加掩飾的嘲笑。他聽從醫生的命令不使用雙眼,只能戴上墨鏡繼續上課。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是滑稽的,偶爾也有一兩句虛偽的關心。連他自己都覺得身上的好強份子在此時起不了作用,他在這間學校待這麼久,卻只能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話題。
越是被打擊就越是要面對,這種簡單的信念,說得容易。他諷刺地想。
香燐果真照料了他的起居。平時接送他上下學,也替他料理三餐。佐助感激她的體貼,但除了感激之外已別無想法。
佐助回到家,靠著其他人的幫忙把錄製好的課本內容播放一遍。他躺在床上,低沉的聲音從音響中流洩而出,他稍微睜開眼,透過墨鏡看見自己的房間。窗戶是敞開的,一叢潑綠毫無意識的侵略了他的視線。新的蔓生植物再度佔領對面的房牆,從頂樓悄悄擴張。
紊亂的爬莖交錯於壁。他看著那些有如視網膜裂痕的植物,不著痕跡的對著空氣森冷的笑。
●
鹿丸摁熄香菸,紅色星火跳出蒂頭。他坐在神社前的階梯上,略為潮濕的空氣四面八方朝他漫來。蟲鳴聲一陣一陣,很有節奏的響徹周圍。他雙手圈住後腦杓,吐吐氣。
怎麼會這麼麻煩。他皺起眉,喃喃念著自己已經掛在嘴邊十幾年的口頭禪。
他以為漩渦鳴人記得,沒想到那傢伙卻忘的一乾二淨。他和他有一段不長不短的故事,漩渦鳴人和宇智波佐助應該早就認識彼此,可他們卻也都忘了彼此。他們的感情難道真有這麼淺薄?那天他之所以把鳴人扔進宇智波家,是以為他們會在短暫的遺忘中又回憶起那段時光。甚至宇智波比自己還更早認識鳴人,至少在兩人分開以前,都一起共渡了半年的歲月。
奈良鹿丸不能理解。
他第一次聽見「宇智波佐助」這名字是在小櫻的口中。
宇智波和鳴人曾經交往過,是貨真價實的交往,而非青春期發情般的隨口說說。他們接吻,愛撫,用盡一切方法讓對方快樂,不過他們還是很安分的潔身自愛,沒有逾矩。鹿丸從小櫻口中聽來的是這樣,雖然沒親口向鳴人證實,鳴人也不曾主動提起這件事。這麼多年來鹿丸一直小心翼翼保護著,他以為這是秘密,當然,同性之間的戀愛原本就算秘密,而今他看見的一切卻完全否決那段青澀戀愛。哪裡搞錯了嗎?他們的陌生絕非偽裝,彼此的眼中都沒有跳動的火花,只有平淡的情緒從流轉的眼神裡緩緩消去。
他們不是談過戀愛嗎?
鹿丸想從口袋裡掏出另一支香菸,發現煙盒裡早已空空如也。
11
第一個禮拜悄悄過去。他的脾氣因為褪黑激素的失調而喜怒無常。光透過百葉窗射入研究室,水月鍵入最後一個字,這份論文終於宣告完成。佐助吐出一口氣,伸手揉揉眉心。論文總長十萬字,他們幾乎是把精力都榨乾才擠得出這些。
水月伸著懶腰,走到窗邊把窗戶開了小縫,摸出一根菸徐徐地抽著。淡淡的煙味朝佐助飄過去。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水月在他面前抽菸。微光籠住水月的輪廓,這個好動多話的人在此刻顯得異常安靜。
佐助走過去,把一串車鑰匙遞到他眼前。喏,說好的。水月把目光從窗外移到佐助的臉上,笑了笑,彈了彈煙灰,又笑了笑,說,我暫時用不到了。
為什麼?
想追的女孩子有心上人囉。
他想,水月對那個人是認真的,一股不輕不緩的憂鬱在他眼中沉寂著。
水月意味深長的看著他,問:「你知道那女孩子喜歡誰嗎?」
「誰?」佐助不加思索的問。
「他喜歡你啊。」
一陣壓迫從胸腔直搗喉嚨,他忽然被二手煙嗆得咳嗽。他瞇起眼,聽見水月一邊說著抱歉一邊熄掉菸。他的心中忽然升起愧疚,覺得自己做了得了便宜又賣乖的事。眼前的好友依然帶笑,只是那分笑在他眼中卻有了高深莫測。水月又問,佐助,你沒和別人交往過嗎?
聞者稍微愣了愣,然後點點頭,又搖搖頭。
「我想你這木頭人兼面癱是不會懂的吧…」水月喃喃說著。「…愛情那一類的。」
他拿出煙盒,邀請似的往佐助眼前遞。佐助瞥他一眼,不動聲色的抽出一根細白如蔥的香菸,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。水月替菸頭添上星火,白煙裊裊上升至半空。
佐助把菸湊到唇邊,吸一口半長不短的氣。尼古丁讓他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,他轉頭過去,看窗外一棵一棵的白楊木。
「…我懂愛情。」這句話卻被他說得有幾分冷意。「愛情就是犧牲。」
●
鬧鈴聲驟然響起,床上的人在幾番掙扎之後,緩悠的打開眼皮,照例拿起床邊的寶特瓶塞在嘴裡。冰涼的液體沿著唇角流下,伴隨一陣陣的胃痙攣。
他快速的梳洗完畢,走到玄關穿上鞋子。開門的那一瞬間,眼睛忽然就對上了對面房子的二樓窗戶。窗簾緊緊掩蔽著,不餘一絲縫隙。鳴人瞅著鋁門,在門口杵幾秒後又踏踏雜雜的走了。
今天是複檢的日子。幾年前他出了車禍,雖然沒受甚麼傷,可還是得每半年來檢查一趟。漩渦鳴人走到坡下搭公車,這會是一趟漫長的旅途。必須經歷睡睡醒醒、窗外發呆,才能抵達稻荷總醫院。
他一直都給他當年的主治醫生靜音看診,她是個心地軟的好醫生。鳴人走到櫃台領取掛號單,心情顯得十分輕鬆,因為禮拜五的晨診都沒甚麼人,他可以和靜音多聊半個小時。
護士從看診室內探頭喊了他的名字,鳴人走進去,靜音滿臉微笑的看著他,手裡還拿著一份早餐。
「還以為你搬家之後就會忘記呢。」她說,一邊把早餐遞給他。
「才不會哩。」鳴人坐在桌前的椅子上。「只是沒想到你在市區內也有開門診。」
靜音拿出病歷夾,對著螢幕抄寫一陣,問:「最近身體還好嗎?」
「普通囉,膝蓋的舊傷沒甚麼問題。」
「是嗎。」靜音把鳴人的褲管捲起來,麥色的皮膚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。「頭會不會痛?」
「不會。」鳴人覺得皮膚有點冷。「…靜音姐姐,能不能開個胃藥給我?」
靜音皺眉。「怎麼了嗎?」
「我早上會胃痛。」
「一定是沒吃早餐又喝冰水吧。」她嘆氣,動手在診療單上添了新字。「好了,沒問題的話,就這樣了。」
鳴人扁嘴,有些不滿意。「今天不能聊聊啊?」
「不行,後面還有患者呢。」靜音拍拍他的頭,又說:「好好顧身體,別讓伊魯卡老師和其他人擔心。」
他笑,他知道靜音是關心他的。領藥單從列印機裡緩緩吐出,鳴人走下樓領走胃藥。他停在醫院門口,囫圇吞棗解決一個三明治早餐,又趕忙把胃藥錠和著水吞下肚。
不適感並沒有減輕。鳴人皺眉,沒多想,走到路旁對即將經過的公車招招手。
12
陰暗的五樓樓梯散發一股霉味,壁癌從牆壁底部侵蝕至天花板。骯髒的磨石地板久無人跡,佈滿灰塵。他踏上最後一階,緊蹙的眉頭才稍微放鬆,有光隱隱從五樓裡唯一一扇窗戶透進來,他避開光線,在狹長的走廊裡緩緩前行。
左右兩側的門都緊閉,唯獨走廊裡最後一扇門虛掩著。他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透出門縫,像是低喃,又夾有男人的笑聲。他停下腳步,揣緊懷裡的論文,重新調整步伐前進。這次他放輕動作,沿著斑駁的牆壁走著。
這裡是校園中最偏僻的舊大樓,陰暗與朝溼正好和大蛇丸的習性吻合。他討厭和那個男人打交道,可偏偏又不能把這醜聞假手他人。佐助前進幾步,忽然被一聲尖叫給嚇阻。他趕緊止住腳,定定的聽著,虛掩的門被風吹得更開,混濁的喘氣聲漫進佐助的耳裡,安靜的空氣裡只有淺吟聲在暗暗浮動,從門裡透出來的燈光此時顯得有幾分淫靡。
他知道自己聽見了甚麼,幸好沒貿然闖進去。他站在原地,猶豫幾秒,沒拿定主意究竟是要轉身離開或者待在門外。這時大蛇丸的輕笑聲洩出門縫,笑聲逐漸拉高拔尖,間著另一個男人的低語。佐助往前移動,隱在門旁,他側頭瞥進研究室裡,只見所有窗簾都被密密拉上,一盞檯燈在桌面上時明時滅。大蛇丸的頭髮蓋住臉龐,他伏在桌子上,半身赤裸,胸膛因為大笑而劇烈起伏。一個男人跪坐在地板,佐助知道那男人是誰,他和他上學期一起修過大蛇丸的課。他覺得男人低垂的頭似乎在掩飾哭泣,寬闊的肩膀以極小的幅度顫抖。
大蛇丸的笑聲戛然而止。佐助緊張的後退一步。一雙金色眼睛如蛇一般向他的方向瞪過來,瞬間就攫住了他的視線。
蛇的眼睛深處裡,有著難以隱忍的殺意。
●
鹿丸對鳴人隱瞞這件事。
他翹半天課,開車到小櫻就讀的大學裡找她。小小的校區裡只有幾棟校舍,很輕易就找到大學的鐘樓。他站在人來人往的樓門,仰望藍天白雲,一如他過去最愛做的那樣。一雙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他轉過去,看見小櫻抱一疊原文書對著他笑。
「既然來了就幫幫忙吧。」她把書塞進他懷中。
鹿丸只好跟著她往大樓裡走。
「怎麼,突然說要找我當面談,是有甚麼事嗎?」
「嗯,麻煩事。」
「怎樣的麻煩?」
他們拐一個彎角,步入電梯。窄小的電梯裡只有他們兩個人。
鹿丸的表情有些猶豫,他沉默一會兒,接著說:是關於鳴人的事。
我就猜呢。她笑著回答。
螢幕上指示著樓層,電梯不斷上升。心底上的焦躁讓鹿丸很想抽菸,他捏著拳頭,緩緩放鬆。
「妳還記得宇智波佐助這個人吧?」
小櫻點頭。
「他和我唸同一所大學,也是跳級生。」
她喃喃的說「是嗎」。
「他…」鹿丸再次抬頭看著液晶螢幕,他們已經快要到目標樓層了。
「他就住在鳴人對面。」
鹿丸用眼角餘光就能看見小櫻瞪大了眼睛。
登一聲,電梯門開了,在門還沒完全打開之前,小櫻迅速的按下close鍵。兩名等候電梯的學生訝異的神情被阻絕在門後,小櫻接著按了最高樓層鍵,一連串動作就在鹿丸語落時流暢的完成。
她終於把眼睛轉過來看他,說,我懂了,我們就談談吧。
13
蛇緩緩昂首,撿起散落在地的襯衫穿上。
跪坐在地上的男人順著大蛇丸的視線看過去,一見到佐助就變了臉色。他笨拙又慌張的套上褲子,連衣服的鈕扣都全部扣歪。幽閉的空間充斥著汗水和霉味,他知道自己心臟跳動的頻率正在加快。蒼白無色的手指伸出來比了比懷中的論文,他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,走進研究室裡。
大蛇丸瞅著他,面無表情,不似從前的尖酸刻薄,也沒有歡愛後的疲乏,他表情冷漠,卻有一種壓抑的戰慄感。男人踉蹌地衝出去,臨走前還回頭看了佐助一眼。佐助直視回去。
眼前的教授已經整裝完畢,恢復一貫皮笑肉不笑的討厭嘴臉。他打開牛皮紙袋,確認內容無誤後便把東西扔到桌子上。
佐助移動半吋腳步,打算直接離開。
就這樣嗎。大蛇丸朝他笑。那是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笑。蔥紙沿著頸部一路滑到襯衫領口,才剛穿好衣服的教授又伸手解開第一顆鈕扣。佐助擰眉,慘白瘦削的大蛇丸是黑暗裡的一條白蛇,隨時準備在他的脖子上咬一口。告辭。他說。這次他很堅定地轉身,一陣不大不小的低笑又抓準時機冒失地鑽入耳裡。
「害怕嗎?」大蛇丸問。他聽出他的聲音帶有挑釁。
佐助忍不住,回頭望進金色眼睛裡,說,這沒甚麼。
他看見大蛇丸用唇語說「抱我」兩字。
他只好回答,教授,我不是同性戀。
大蛇丸突然仰頭大笑,淒厲尖銳地笑。他笑了一會,說,誰在乎。
這個語句是戲謔的。佐助看見他的眼角滲出淚。他是笑出了淚。忽然大蛇丸又安靜下來,全身放鬆,癱軟在桌面上,眼神閃爍。
「我和他上過幾次床,」他說起那男學生的事。「他每次都說他愛我。」
「但我不愛他。」
「他是個溫柔的孩子。」
「很體貼,自從和我發生關係後就每堂課都出席。」
「有點笨拙。」
「他叫做重吾。你認識他嗎?」
大蛇丸又毫無預警地尖笑,說,剛剛在高潮的時候,我雙手摟住他,附在他耳邊對他說:『我一點都不愛你。』
又說,他真可憐。
大蛇丸的臉在黑暗中分崩離析,只剩一團模糊輪廓和血盆大口。佐助沉默地注視著,他想,這傢伙是個可悲的人。他在他眼底看見絕望和孤寂,深沉得將人淹沒殆盡。那是瘋子的眼神。只有走投無路、彈盡援絕的人才有的眼神。
你會懂嗎?
他聽見大蛇丸低語。有風從窗戶細縫吹進來,一絲涼意竄上他的背脊。
你一定懂的。
我們都是活在深淵裡的人。
14
原文書被風一陣一陣吹開。頂樓的門是敞開的,一對情侶坐在圍牆邊卿卿我我。鹿丸跟在小櫻後頭走進去,走到了頂樓角落。他把書放下,痠痛的手臂終於得以休息。
他們都將視線沿伸到遠方,像是俯視校園和來回走動的人。小櫻率先把眼睛移回來,說:「抽吧。」
鹿丸不解。她比了比他的手,又說:「你抽菸的吧?」他只好訥訥地回答:今天的份早就抽完了。
「沒想到你抽得那麼兇。」她說。
謎樣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。他聽見小櫻輕輕問他:「你會看不起鳴人嗎?」
鹿丸答「不會」。
她盯著他好一陣。
「他們兩人的確交往過,但這戀情仍是無疾而終。佐助很早就離開了。」
鹿丸有些意外。他沒想到他們這麼早熟。
「然後鳴人就再也沒提過他。」
這讓他更意外。
「妳沒問過他?」
「沒有。鳴人為了家計曾去產業合作學校待二年,我們分開一陣,也就沒機會談這件事。」
風將她的頭髮吹亂,她伸手攏了攏。「所以…妳說他們現在住對面?」
「嗯。」鹿丸點頭。「但是,他們陌生得幾乎不認識彼此。」
他在小櫻眼中讀出了詫異。
「怎麼會…」
「這就是我要問的。」
也許這件事小櫻也幫不上忙,但他至少要找一個知情的人談談。他問:「宇智波和鳴人的事,還有誰知道?」
「只有我一個人。」
「只有妳?」
「當時我們三個是課後飼育兔子的服務隊,感情比較融洽。」
鹿丸撇嘴。線索實在太少了。
「鳴人從那時後就一個人住嗎?」
小櫻古怪地看他一眼。「他一直都是一個人住。」
這次鹿丸真的緘默下來。眼前的舊友嘆口氣,說,現在又能怎樣呢。
鹿丸只有笑了笑。
「我覺得…順其自然最好。」小櫻說。「要是他們不當面說清楚,誰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。」
「也許吧。」
「你想插手?」她的口氣裡有著試探。
「…我只求一個真相,」他說。「如此而已。」
15
他以為從黑暗再往下探尋,也只會是黑暗。
沒想到森慘的鬼火卻陰陰地冒上來。
一滴水珠從上頭濺到額際,他伸手抹了抹,睜開眼,白色的天花板被水暈成一塊漬黃。耳邊傳來淅瀝的雨聲,不大不小,是適於在黑夜裡入眠的音量。他瑟縮,往棉被裡鑽,卻在闔眼之際想起剛剛的夢境。
有大蛇丸,有他哥哥。是一場紊亂無序的夢。他忽然又不敢睡了,抬眼乜了時鐘,現在是凌晨三點整。
佐助跳下床,攏一件短外套在身上,走到一樓替自己泡杯茶。夢裡他哥哥也是這樣,在黑夜裡獨自踽踽,身形消瘦,是死前那種蒼白的病容。癌症。他夢囈似的咀嚼這兩個字,在反覆揣想中擁有了死亡的預感。大蛇丸說,他們都是活在深淵裡的人。他沒有百分之百同意,卻在教授曖昧的眼神裡嗅到一絲同類的氣味。
哥曾經是大蛇丸的助教,同時扮演資優生和競爭對手的角色。他想,也許大蛇丸對哥哥的病見死不救,想著這傢伙死了也好,死了也好。一陣冷顫爬上佐助的頸,握住茶杯的手抖了抖,把茶液潑出來。他的確想太多,哥生病的時候早就離開大學了,怎麼會發生這種時間上的謬誤。
他扶住額頭,揉著太陽穴。
水月問過他,你對死去的人還有甚麼好執著?
他只有沉默地忙碌著手中的事。不是因為水月的問題太無腦才不答,而是他根本答不上來。假使他回頭思考,是不是因為身旁都沒有人,是不是自己和大蛇丸一樣,從空洞的生活裡找不出任何求生意義,是不是他無父無母,對生活又有太多自以為是的體認,所以才只能從過去裡挖掘,期待過去的記憶裡能回饋些甚麼東西。
又有誰知道,他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日子,現在他卻覺得死亡的陰影在一步步地逼近。
●
漩渦鳴人拿到一盆幼栽,上司送的,說是他不懂種植,要鳴人好好培養它。
種過這麼多花花草草的他也看不出是哪種植物,只知道這東西似乎會越長越大,根都快要穿破塑膠花盆了,幸好房子還有個小前院,能把它移株到正宗的土壤裡。
一天鹿丸來了,手裡拎著小點心,從門口進來時險些踩在它的莖上。
「小心點,我怕伊比喜突擊檢查呢。」鳴人嘻笑。
鹿丸蹙眉,問:「你知道這甚麼嗎?」
「是甚麼?」聽好友的口氣有些緊張,他也跟著聳起身體。「難道是…罌粟?」
鹿丸搖頭。
古柯鹼?!都不是。那是甚麼?誰曉得呢。鹿丸逕直走進屋內。
鳴人頻頻回頭看那株不斷增生的植物,有些怕。
他們坐在客廳裡嗑起點心。鹿丸說,伊魯卡老師還是被卡卡西求回去了,他們到此也算是修成正果,不過要是卡卡西再有第二次,他絕對不會回頭。
鳴人問,孩子呢?
「孩子?是前妻用來詐騙贍養費的。」
鳴人忽然笑得有些苦澀。唉,孩子總是無辜的嘛。他說。
午後的空氣是潮濕的,昨晚下了雨,空氣都還留有泥巴的味道。
鹿丸站起身,走到窗邊,說,我可以抽菸嗎?
鳴人猶豫了,但仍是點頭。他也站起來,說要去廚房熬一壺白毫烏龍。鹿丸邊拿起菸,想著這傢伙終於也變得會照顧自己了。帶著溼度的空氣讓菸不容易著上星火,他按了幾次打火機,終於把菸頭給燃上。
熱水在爐上開得正歡。鳴人從廚房裡走出,步到鹿丸身後,沉默地朝他視線的方向看過去。
「你一定是有甚麼想說才來的吧。」他說。
好友側頭,說,是啊。
一簇煙灰朝地面自由落體。
「鳴人,」他說。「你真的不記得了嗎?」
「不記得甚麼?」他倒也回得直接。
「…那個人,他和你見過面。」
鹿丸的下巴朝對面的建築物一點。
鳴人大方的看過去,毫無猶豫地搖搖頭。
「你真的不記得了?」
「甚麼東西不記得?」
「你…」
尖銳的汽笛聲響,一陣一陣催命似的從廚房傳來。鳴人轉身,往前走了幾步,又住腳,回頭說,鹿丸,我真的不記得了。
16
他不記得了。
佐助拉起排檔,把車停穩,打開車門時還在回想今天做的夢。只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。他完全不記得。
今天有一場無聊的腦科權威講座,他決意要翹掉它。兩排蒼蒼的白楊木矗立著,大樓和大樓中間只有一條窄縫,風從另一端灌進來,排山倒海地,揚起一陣沙塵和落葉。佐助瞇起眼,今天天氣陰涼,沒出太陽,所以出門時他沒戴上墨鏡。現在他總覺得視網膜隱隱發疼,只好走到暗處下。他抬頭看,是校史館,這地方他沒來過幾次,大樓圍牆也舊,想必不怎麼受學校重視。
一樓只有一個蒼髮的老人坐在櫃檯打盹。佐助無聲地走進去,還算寬敞的建築物裡沒有半個人影,他抬頭看,挑高的天花板有幾塊方型壁紙剝落,凹下一角。走上樓,成列的玻璃展示櫃擺著許多史料,兩旁也有藏書,往後方繼續走,是舊影帶,放著校友的演講記錄。
佐助停下來,站在一處光線良好的地方。他靠著窗戶看向大禮堂,一台轎車流暢地滑入停車格內。時間差不多,演講應該已經開始了。口袋內的手機發出振動,佐助拿起來,切斷它。
他覺得有些疲累。
他靠著牆壁坐下來,眼睛隨意地瞟向影帶櫃。一組影帶的白色標籤上寫了許多代號,年份剛好是鼬就讀大四的那一年。他將身體移過去,用手指碰觸影帶邊緣,一層灰染上了指尖。他抽出一個影帶,左右翻轉地將它看個仔細。
他覺得不對,再次掃視這份影帶。編碼是從001到018,中間卻漏了兩個號碼:007和017。佐助站起來,走到旁邊的個人播放檯上,將編碼001的錄影帶放進放映機裡。
這影帶也很久了。他按下播放鍵,雜訊瞬時布滿了螢幕,沙沙聲響透過耳機直達耳膜。他皺眉,又按了快轉鍵,在四分五十秒的地方停下。
一個男人出現在畫面上。白色頭髮,紮著馬尾,站在禮堂的演講檯前。
演講似乎還沒開始,他低著頭,正確認演講稿。有一隻白皙的手伸過來,遞給他一杯水。那個人抬頭朝他笑了笑。
手的主人也笑了笑。
是大蛇丸。
佐助擰起眉,繼續快轉。畫面中的白髮男人一共演講了一個多小時,間雜著與學生互動、觀看投影片,以及有獎徵答。佐助在白髮男人向台下鞠躬時按下播放鍵,掌聲如潮水般盈滿雙耳。這時攝影鏡頭偏了一下,轉了九十度,他又再次看見大蛇丸。
他在笑,是真正的微笑,兩手還用力地鼓掌。他看進去他的眼底,那裏沒有一絲寒意。
鏡頭拉近。大蛇丸的笑容僵了。他發現攝影機正對著他,他抿起嘴唇,盯著畫面。然後畫面又移回已下台的白髮男人身上。
佐助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,是系主任綱手。她正擁著男人,開心地大笑。他們挽著彼此的手臂,在眾人的矚目下走出禮堂。
黑白雜訊再度布滿螢幕。
佐助取出錄影帶,放回影帶盒裡。這些東西不干他的事。
他瞥一眼影帶櫃,少了007和017的影帶其實一點都不顯眼,應該沒有人發現。他蹲下身,把001放進去。
一片16釐米的膠卷不知道從哪裡飄出來。
短短的一個影格,飄到佐助的鞋子上。
他撿起來,透著光,看到一個人的側臉,張著嘴,不知道是哭是笑。佐助把膠卷收進口袋裡,脫下外套,把所有錄影帶都掃進去。
他想他是魔怔了。
17
擱置在桌子上的茶水已經冷卻。
頻繁的胃痛常讓他手足無措,只能暫時吞下止痛劑減緩不適。灰蒼的天空有落雨的跡象,溼氣從窗外一吋一吋的漫進來。他看著鹿丸離去的方向,手裡捧著水杯,一股腦嚥下橢圓形的止痛藥丸。如果這樣能舒服點就好了。他想。剛剛被鹿丸問得連頭都陣痛起來。
鵝黃色的建築矗立在烏雲下,有些不吉利的氣味。
鳴人走到房間裡,沒開燈,他栽進籠罩在陰影下的床舖,把臉埋進棉被,尋求慰藉似的磨蹭著。頭不疼了,太陽穴附近卻仍隱隱跳動,如驚蟄蠢動的春蟲。他覺得自己有些奇怪,說不上來的怪,一旦自己被強迫去思考那些從來沒想過的問題,他的感覺就會混亂到讓他想抱頭呻吟。
風從緊閉的兩扇窗戶中鑽入,他挪動了姿勢,伸手拉上窗簾。
窗簾。他看著自己橘黃色的窗簾,想起那天在宇智波房裡看到的。那個人,他的確沒見過,以前不曾見過,至少從他有記憶以來。這麼帥的人,任誰看過都不會忘記的。
鹿丸挾著煙時,表情憂鬱。是為了甚麼?他漩渦鳴人再遲鈍也不會錯過那傢伙掩中一閃而逝的情緒。這個人並不感性,最近卻問了他很多讓他不著邊際的問題。在煙灰落地的那瞬間,鹿丸在嘆息,輕輕的,甚至連聲音都沒發出。
但是他聽得見。
他坐起身體。或許他自己並不了解自己,也不了解鹿丸。小櫻說過,真相永遠都不是唯一。忽然他又為他可笑的想法笑出來,雨點也正好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上,當鳴人笑著否決剛才的想法時,一陣傾盆大雨順勢地翻倒,淅瀝嘩啦。他不可能不了解自己,除非他被人調換記憶。看,他可以很輕易地說出自己的出生地、父母的名字、成長過程、最喜歡吃甚麼和最討厭吃甚麼…
一道雷打下,劈得天光燦爛。
鳴人聳起肩,溼涼的空氣鑽進受傷的那隻腳裡。
一陣不安沿著血管流入心臟,他扎扎實實地揍了枕頭一拳,為這股焦躁感到疲憊。他說得出來的,他老家在稻荷山那邊,從小父母雙亡只有猿飛爺爺在照顧他,平常左右鄰居都會接濟他的三餐,生活平順,學費之類的就從遺產那裏支付,雖然生活不太優渥但也算不錯了。大家都挺同情他,對他很和善,上小學之後也交到不少朋友,對,五年級那一年認識了春野櫻,一個漂亮的女孩子,個性有點嗆,他卻很喜歡她那樣,直率不做作,內心柔軟的女孩子。他們很要好,不過春野櫻當時暗戀另一個男生,那男生全身上下幾乎是零缺點。他討厭他,不過那個人到底是誰?他著實有些想不太起來。也許是不認識的人吧,才沒有記憶點,總之他的小學過得很好,國中也過得不錯,去產業合作學校學習幾年,賺點學費,畢竟小學畢業之後猿飛爺爺就過世了,生活也沉重一些。他知道自己最多就唸到高中,再上去是沒辦法了,遺產快要用盡,只能靠一技之長到城市謀生活…
他的背景是一氣呵成的。
回想到這裡,他終於能夠放輕鬆,再度躺到枕頭上。
是了,就是這樣,這就是他的一生。沒有記憶裂縫,也沒有甚麼不堪回首的過去,鹿丸是太多慮了。
他閉上眼,睜開眼,窗外又是一道雷劈,房內頓時大放光明。
(我叫做宇智波佐助,討厭的東西不多,也沒甚麼喜歡的。)
一陣寒意竄上身體。
震天價響的雨聲掩蓋了他虛弱的呼喊。
18
下課的鈴聲一響起,外頭就陰忽忽地起風。穿著白色運動服、一頭金髮的魁梧男子順著人潮,走出教室。佐助抱起課本,隱在眾多學生裡,沉默地跟著他。他是那天和大蛇丸在一起的人,名叫重吾。這個人看起來絕非善類,左耳帶著一枚閃閃發亮的銀色耳環。佐助正想著要怎麼和他搭上話,重吾卻踏著敏捷的步伐繞進通往安全門的樓梯裡。
佐助擰了眉,推開走廊兩側的學生,跟上去。
沒想到他跟蹤的對象就站在樓梯口,一臉不快地盯著他。
「甚麼事?」重吾繃著臉,問。
露了餡,佐助也不用想甚麼開場白。
「我知道你和大蛇丸的事。」他簡明地說。「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你。」
兩三個學生從走廊另一側朝這裡行進,重吾對他使了眼神,他們推開安全門,走到一個狹窄的戶外空間。
風從四面八方灌進來,身體有了些涼意。
重吾的表情不安,高大的身體也因為急躁而不斷地變更姿勢。佐助瞥他一眼,說,別緊張,這些問題無關利害。
「你說說看吧。」重吾把身體靠在門上。
「…你和大蛇丸認識很久了?」
「一進學校我就知道他了,大二才認識…」他停頓一會。「因為他的課我老是遲到。」
「他威脅要當掉你?」
「…嗯。」重吾的聲音忽然冷了。「我幫他寫論文,又和他上床,就這樣。」
佐助沒應聲。他心裡有了個底。重吾看著他,欲言又止,最後他還是問了,宇智波,你也和我一樣嗎?
佐助搖搖頭。
「你不是第一個。」他說。他想他終於弄明白了一些事。
●
出發前的天氣很不好,空氣潮濕,連肺都像長了黴菌,一呼一吸間格外的沉重。他從學務處裡走出來,把假單塞進背包裡。這決定是他做的,也許愚昧可笑,他卻忍不住想從黑暗的地底下挖掘出真實。
他的車駛離市中心,一路往南開到了外婆家去,以前他和鳴人就讀的高校所在地。他大概開了四個多小時的車,早上八點離開市區,來到這裡已經將近下午一點。遼闊的平原都是田地,青油油的,時序還未到秋季。路上他停車兩三次,向認識的大嬸們打招呼,她們熱情地塞些剛收割的青菜、豆類給他,現在車上全都是特殊的鄉下土味。
這種果決和行動力不知道從何而來,他做了一件最麻煩的事。他發現他在為自己挖坑,明明沒人強迫,也沒人在乎,他卻像是受了吸引一般,對那兩個人的背景越來越好奇。這件事一定有哪裡不對勁,有哪個環節出了錯誤,活生生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可能被遺忘,除非記憶被盜走,或者強迫忘記。
筆直的狹長道路一路引著他來到稻荷綜合學校,敞開的鐵門看似無人看管。他將車停在門口,走進去,幾個小學生好奇地盯著他瞧。風從山那邊吹過來,他深深吸一口氣,的確是這樣的風,他十幾歲時對這種風熟悉得不得了。
陌生的校園使他不知道從何找起。他向一個五年級生問路,很快就得知圖書館的位置。他走進教學大樓,朗朗的讀書聲從兩側的教室傳來。他看見佈滿鏽斑的圖書館館徽掛在走廊中央的門口,一道白色塑膠門毫無戒心地半闔著。鹿丸伸手輕輕一推,門安安靜靜地打開了。
圖書館很小,一眼就能看到歷屆畢業紀念冊的位置。
他走到內閱室的一側,雜亂無序的書交疊在書櫃裡。他抽出一本,第五十屆,不,不對,鳴人應該和他一樣是同一年畢業。第五十屆是九年前,所以鳴人應該是第五十二屆。
赭紅色的紀念冊埋在書堆裡。他摸著書背的燙金字體:第五十二屆。
鹿丸將所有書都搜出櫃子,扔在地上,拿起他要的東西便塞進背包裡。
一瞬間,他想,這是偷竊。
19
氣溫無聲無息的下降,連帶著陰雨綿綿。灰色鋁門緩緩敞開,微弱的光線射入屋內。佐助脫下鞋子,心情比起前幾個禮拜顯得放鬆許多。打開燈,他倒坐在沙發上,腰部卻被成疊的硬物給頂痛。
是他從校史館摸出來的影帶。
自他把這堆東西搬回家後,他就再也沒碰過它們。佐助對影帶的興趣已經漸漸消失,畢竟他本來就是一時興起才想研究。既然忙完了論文,他的眼睛也擱置了很久沒有使用,趁今天把它們瀏覽一遍也好。
塵封在櫃子裡的放映機看起來沒有損壞,佐助打開電源,電視螢幕上顯現著不斷跳動的待機畫面,深藍色的背景浮出幾個模糊的英文字,他記得他小時候常用這台放映機看超人卡通片。他把002拿出卡匣,推進機器裡,雜訊窸窸窣窣地霸占螢幕,爾後不甚清楚的彩色畫面又兀兀跳出。
這次是一個不認識的校友,講台兩旁的席上都沒有大蛇丸。他乾脆地把002取出,接著放進003。他就這樣換了一片又一片,想要搜索白髮男人和大蛇丸的身影,看到010時他已經開始不耐煩,覺得自己只是在浪費時間。他揉了揉眉角,逸出一聲冷笑,該不會那兩個人出現在消失的007和017裡吧,他想著,邊關掉放映機的電源,把影帶扔到沙發上。
是不是攝影者有甚麼不想讓人知道的,所以才把那兩片藏起來?佐助栽進單人沙發椅上,從桌子的餅乾盒裡摸出一根巧克力棒。或者,這些影帶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,是他自己思考過度了。他訕笑,一手伸進外套口袋裡,鑷出十六釐米的膠卷。
他瞇起眼,覺得上頭的人越看越像自己的哥哥。
荒謬。
整個城市在雨中淪陷。
深藍色格子傘上印著團扇家徽,佐助將傘抖了抖,投進傘架裡。
破舊的校史館裡依然沒有學生出入,除了大雨不斷從忘記關上的窗戶外潑進來,濕冷的空氣中沒有半點生氣。看守的老人不在位置上,只有一本訪客登記簿被風吹著翻開。他瞥了天花板一眼,明明是挑高的建築物,卻覺得壓力從上方不斷堆積而下。
他走到二樓的陳列室裡,步到當天他停佇的影帶櫃前。整齊排列的影帶唯獨缺了被他摸走的那一組,空出的櫃子上留有明顯的痕跡。他把頭探向左右兩邊,覺得沒甚麼異樣。
…不對。
佐助知道自己漏掉了哪個地方。這裡的陳列方式是兩個影帶櫃互相靠著,所以櫃子和櫃子中間一定有無法密合的隙縫。他低下身,把手繞過影帶往隙縫中摸索,指尖果然搆到了不明的東西。八成是影帶。他使勁推開櫃子,順利地把兩個沾滿灰塵的卡匣拿出來。
盒子是白色的,但印有數字的標籤卻不太一樣,是手寫的粗體字,寫法也有點奇怪。佐助皺眉。這真的是同一套嗎?上面標的是07而非007,本該是017的卻只寫著17。
他想把影帶拿去個人播放台試試看,一陣咳嗽聲霎時從背後傳來。他轉頭,蒼髮老人站在史料室的門口,帶著狐疑眼神看著他。他不自在地遮掩那兩片影帶,本來想闖關直接帶走,這下只能掏出學生證循正當途徑外借。
走到借閱處,老人巍巍顫的手接過卡匣,用掃描器辨識條碼。當老人的眼睛對上螢幕時,他「哦」了一聲,露出缺牙的嘴對佐助笑。
「你們是兄弟嗎?」
「甚麼?」他的身體從腳底冷入了骨髓。
「這兩個影帶至今只有兩個人借過喔…一個是你,另一個叫做宇智波鼬。」
20
微涼的濕氣攀上背脊,連雨都入侵到這裡來。
鹿丸發動車子,喀喀答答地經過一條碎石路。要來怎麼不先通知一聲呢。奶奶在電話另一頭抱怨著,這抱怨當然夾帶了幾分歡快。他不太安心地朝後照鏡一看,深怕自己的違法行為洩底。
一群白鷺忽悠忽悠地振翅飛起,他的視線隨之上移。是要落雨了。行色匆匆的村人揹起麥桿,沿著小路鑽進住家裡。赭紅色的畢業紀念冊安穩地躺在後座,他剛才看了通訊錄,已經知道鳴人公寓的住址,但裡面沒有宇智波佐助的資料,因為他在畢業前夕便已轉學。一點一點的細雨灑上擋風玻璃,逐漸模糊視線。鹿丸打開雨刷,看著雨水如瀑布一樣瀉滿玻璃。
他正在前往公寓的路上。漩渦鳴人的公寓。
稀疏的矮灌木錯落在道路兩旁,一座廢棄的兒童公園只剩下無人遊玩的沙坑,雜貨店裡有一個老婆婆正卯足全力踮腳搆住防水布,車子駛過時的水花瞬間潑辣濺了她滿身。
鹿丸慢下來,轉頭往後看,濛濛細雨掩蓋了一切景象。
只有雨聲以輕柔穩定的節奏陪伴著他,雷聲在遠處轟隆作響。他蹙眉,不知不覺加快了車速。一塊銹蝕的指標掛在十字路口處,就快到了,鹿丸舒口氣,將方向盤打了個圈,優雅地滑進一條下坡路。
刷白的五層樓公寓就建在不遠處。鹿丸將車停在路口,往車窗一看,輕佻地吹了口哨。是違規停車呢。他想。
他從座位下摸出一把傘,俐落地下車。雨勢並不大,甚至連傘都不需要。想入侵沒有管理員的公寓一點都不難,他大方地走進去,踩著吱嘎作響的樓梯,一路爬上三樓。三之五,他默唸,果然在一扇灰舊的門前看到「漩渦」兩字。鹿丸用腳踏了踏門前一塊紅色毯子,彎身從底下找到門鑰匙。要看穿鳴人的心思實在太簡單了,這個人的思考模式比一般人直接許多。
轉動門把,灰塵挾著黑暗朝他撲過去。鹿丸脫掉潮濕的鞋子,打開燈。燈管閃爍了幾秒鐘才遲鈍地發亮,這下他才看清了房間裡的擺設。
…其實根本沒有擺設可言,不過就是一張床,一個書桌,和幾株盆栽。大部分的東西都被打包去鳴人的新家了,這裡根本沒留下多少東西。意識到這一點的鹿丸無奈地笑了笑,仍是走進去,象徵性地繞了一圈。當他打算翻動書桌抽屜時,一個聲音阻斷了他的動作。
「是誰?」
嚴厲的女聲從身後傳出。
鹿丸轉過頭,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性。她站在半闔的門前,表情看來有些疑惑。
「我是鳴人的朋友。」
「叫甚麼名字?」
「…妳又是誰?」
「靜音,鳴人在稻荷總醫院的主治醫師。我受他之託每個禮拜幫植物澆水。」
「…我是奈良鹿丸。」
聽到熟悉的名字,靜音才鬆了一口氣,走進房間裡。她問,你有甚麼事?
替他帶文件回去。他撒謊,順勢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,胡亂翻攪一陣。
靜音拿起放在床邊的澆花器,說,最近鳴人還好嗎?他上次說胃不太舒服。
鹿丸翻到一個牛皮紙袋,將它塞進外套裡。他回答,還好,我想這兩天他的膝蓋應該會開始痛了。
水窸窸窣窣地流入盆栽。靜音將澆花器收好,從浴室裡拿抹布擦乾地板上的水漬。她友善的對鹿丸一笑,說,告訴鳴人,有甚麼問題可以找我幫忙。
嗯。鹿丸點頭。
靜音打算離開了。她走到玄關,穿上鞋子。這時鹿丸叫住她。
「靜音小姐。」
怎麼了嗎。她回頭。
「鳴人…鳴人車禍那天,是你幫他動手術的嗎?」
靜音沉默了半秒,笑了笑。
「不是。」她說。
21
他幾乎不能克制自己一路闖紅燈、超速、駛進小巷的瘋狂行為。那個老人說宇智波鼬也借過,哥也借過!佐助抓緊了方向盤,草草將車停在地獄坡上,快速地衝入家裡,連鞋子也不管的亂脫在地上。
無機質再度從盒子上揚起。他把影帶塞進放映機中,一陣雜訊窸窸窣窣地扭曲畫面,直到低彩的影像緩緩浮出螢幕。佐助睜大了眼睛。
是哥哥。他坐在椅子上,雙手安放在膝,呼吸起伏十分緩慢。他正處於催眠的狀態之中,雙眼雖然是睜開的,卻略顯呆滯。
有一個人從鏡頭後走進畫面中,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大蛇丸,年輕的、幹練的大蛇丸。他乜了鏡頭一眼,露出勝利的笑容。他在他的表情中嗅出一絲復仇的快意。大蛇丸拉一張椅子坐下來,沉默很久。他並不急著對鼬發問,甚至非常喜歡這種掌控一切的滋味。
良久,他看見鼬的額上落下一滴冷汗。
「你是誰?」大蛇丸問。
「宇智波鼬。」
「五月十八號的晚上,你人在哪裡?」
「醫院。」
「醫院的哪裡?」
「休息室。」
「那天晚上發生了甚麼事?」
鼬忽然痛苦地皺起眉頭。「有人死了。」
「誰?」大蛇丸的表情明顯地緊張。
「病床號二七八的癌症患者。」
「還發生了甚麼事?」
「…我不記得。」
語落,畫面中大蛇丸的臉孔便憤怒地扭曲。他衝上前去用膝蓋痛擊鼬的腹部。鼬從椅子上倒下去,虛弱地呻吟。
佐助看見他的瞳孔閃過一抹光亮。
大蛇丸的全身都在顫抖。他站直身體,深呼吸,從鼻間迸出一串乾癟的冷笑。他的身影離開畫面,拿了一支針筒。
他掐住鼬的頸部,把針頭對準靜脈一刺。
佐助凝住呼吸。鼬的神經末梢處開始微微地抽動。
鼬被扶回椅子上。大蛇丸整頓情緒,繼續發問。
「五月十八號的晚上,你人在哪裡?」
「…」鼬的眼睛虛弱地眨了眨。「醫院。」
「醫院的哪裡?」
「……」他在掙扎。
大蛇丸瞇起眼,拳頭數度收緊。
「……我在…」嘴唇發白。「……手術室…」
「…你在動手術嗎?」
「對。」
「還有誰在手術室裡?」
「…」鼬緊緊地閉上眼睛,說出三個名字。
大蛇丸瞅著他,視線冰冷,抿著唇不發一語。
「綱手呢?」他生硬地說。「她在手術室裡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自來也呢?」
「他在。」鼬簡短的回答。他睜開眼,黑色瞳孔裡沒有情緒。
大蛇丸終於忍受不了地大叫,一拳揮向牆邊的書櫃,匡啷一聲,玻璃四散。他的眉毛因為疼痛和怒意而糾結。
鼬仍然坐在椅子上,平靜的面對鏡頭。
「不可能…」大蛇丸低低地說。「你耍我。」
自來也是不可能會動心臟移植手術的,他不會,他對這種風險甚高的手術一向沒轍。他一定是替綱手頂罪了才會消失。大蛇丸夢囈似地喃喃唸著。黑色頭髮披散在頰側,臉上毫無血色。綱手喝醉了,她喝醉了所以手術失敗…一定是這樣的。
「因為自來也愛她,所以才幫她頂罪!」大蛇丸瘋狂地大喊。
在這個房間裡,沒有人能回答他。
「他為什麼消失了?」他將問句拋給鼬。
「畏罪。」
「不可能…」他掩面哭泣。
佐助看進鼬的眼睛裡。他看進去,那雙深沉的眼睛底下藏著許多東西。
低彩度的畫面在不斷跳動,最後大蛇丸走向鏡頭,伸手往後一搆,螢幕再度陷入黑暗之中。
22
他醒過來。
黑暗的空間裡只餘下帶有土味的雨天氣息。角落的桌燈散發微弱的光亮,像火苗一樣火怵怵地敲進眼底。他皺眉,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,影帶散落一地。晚間九點十分,放映機上的電子時鐘一閃一滅,上面擱著一個標號17的卡匣。佐助起身,想起是看累了所以倒頭就睡。睜眼之時還以為時光倒流,自己仍然和期末報告奮戰著。
他把影帶看了一遍又一遍,仔細推敲每一個環節,即使所有事情都還模糊不清,他為自己至少捉到底而感到興奮。這樣就證實了一件事──鼬極有可能是死於非命的,而非命他的人就是大蛇丸。佐助在搖晃的燈影下摸索著開日光燈,一瞬間的光亮刺痛眼睛。然後,屋外雷聲大作,嘩啦一聲開始下起大雨。
取出影帶,他放回卡匣中。他盯著卡匣看似乎看出了甚麼東西。17這兩個數字寫得歪斜,如果不仔細看,還會以為是兩個英文字母──I和T。
I和T。
ITACHI。
一記雷霹靂地鑽出雲層。
佐助緊緊地捏住影帶。他等不了這麼久了。他想馬上知道真相。編號07的影帶他還沒看,若按照這個邏輯,07必定代表OROCHIMARU。不對…07和OR並不相像,那應該是小寫的Orochimaru。
心臟一下一下地鼓動。就快解開謎團了。他把07放進放映機裡,一樣的雜訊,一樣的跳動畫面,直到宇智波鼬的身影出現在畫面中。
他坐在病床前,身上穿著乾淨的手術服,神情平靜。
嗨。他輕啟雙唇,淡淡地說。
佐助的黑色眼睛中反映出螢幕的光芒。
時間是今年的最後一天,五分鐘過後就是新的一年。我人在稻荷醫院,從接受癌症治療到現在已經過半個月。當你看到這段影片時,我早就死了,你找不到我,也找不到他。你也不用找他,因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。
鼬沉默。他忽然把眼光放到一個誰也到達不了的遙遠地方。
我廢話了。他低頭一笑。
幫我照顧佐助。他抬頭說。
不要恨任何人,因為你是注定得不到任何你想要的。名聲、地位,當然,愛情,你愛著他。
你從來都不知道事實…
鼬直勾勾地看著鏡頭。接下來的三分十八秒中,他說出了所有真相。
佐助愣愣地站在放映機前,哥哥四平八穩的聲線一縷縷傳進耳裡。他默默地掄起拳,握緊,放下,無意中從喉嚨裡逸出虛弱的苦笑,逐漸和冷空氣混合一起。
雨聲幾乎要壓過哥哥身後燦放的煙火。窗外有一條潺動的長河,幾簇煙火嘶咻上升,每一炮都在星空裡開得花枝亂顫。一束特別光亮的綠色大煙火砰地向上旋轉,霎時照亮了一切,只有背對光線的哥哥成為畫面中一道黑影。
他聽見哥哥模糊的聲音說著:新年快樂。
●
一根菸燃燒得只剩下菸尾。紅色菸頭隱隱冒出星子,瞬間就觸燙了鹿丸的手指。他沒刻意想這樣虐待自己,卻總忍不住用手去摁熄餘下的火花。最後的菸灰落到他的褲子上,灰灰白白散成不規則塊狀,他隨意將菸蒂丟棄,香菸柔軟又脆弱的觸感還留在指腹上。他傍晚就來到了外婆家,地平線駄著夕陽在另一頭沉入。風吹過來,吹走菸蒂,一路隨著落葉飄到不知名的地方。
靜音說,那天動手術的人並不是她,而是一個學弟,叫做藥師兜。她雖然是鳴人的主治醫師,但車禍那天的情況她並不清楚,不過她說藥師兜醫術良好,不必擔心。
鹿丸悶悶地嘆氣,覺得自己的想像力真是越來越豐富。他甚至想,鳴人搞不好哪裡得罪了宇智波家族,搞得他們想把他給處理掉,到最後又覺得光是生理上的殘疾還不夠,要來個心靈創傷才夠看。更或者,兩個人都沒有忘掉彼此,只是因為他們太久沒相見,深怕自己的眷戀只會換來無情的回應,只好假裝相見不相識,才能避免不被愛的窘境。想到這裡,鹿丸的心中升起了懷疑。他從來沒確認過宇智波是不是還記得鳴人,有可能他的遺忘只是一場戲。
那鳴人呢?他又是為什麼不記得宇智波了?
他坐在屋外的長廊,懶散地盯著天空。一群雁子飛過,行列有如將棋盤一般工整。他打算明天就回學校去,好好的找宇智波佐助談一談。
23
一回到市內,原本陰雨綿綿的天氣忽然急速好轉。經過一個晚上,他弄懂不少事情,這些發現讓他感到雀躍。起了大早,他趕在下午第一節課開始前抵達學校。外婆當然對他的來去如風覺得不滿,現在他車子裡全是漬瓜和醬菜的味道。
空曠的停車場有些冷清,鹿丸把車緩緩駛入,在下車之際抬起頭,乜見對面大樓的窗戶有一個熟悉的人影。是宇智波。他砰一聲關上車門,急急穿越兩棟樓之間的窄縫。當他踏上種滿白楊的醫學院步道時,宇智波正好背著書包從門口走出去。
冷漠的眼睛對上了鹿丸的。他淡淡瞥他一眼,沒吭聲,打算和他擦身而過。但鹿丸逕直站到他面前,露出友善的微笑,想減少一些摩擦。
「你好。」他率先開口。「方便耽誤你幾分鐘嗎?」
黑色眼睛的主人上下打量著他,丟下一句「不方便」就想離開。好樣的,鹿丸在內心嘀咕,這個人不只難相處,脾氣又硬,再怎麼想鳴人也不會和一個木頭人交往,小櫻八成是搞錯了。
宇智波看他沒動作,便繼續往前走。鹿丸轉身跟上去,說,我只是想跟和你談漩渦鳴人的事。
他們兩人都停下來。
聽到鳴人的名字就有反應。他那天果然是裝的。
黑眸瞇成一條緊繃的線。宇智波的聲音還是一樣冷漠,但鹿丸似乎在冷漠之外還感覺到一些不同。
「甚麼事?」他稍微挪動腳步。「邊走邊講,我很忙。」
落盡葉片的白楊木直挺挺地上舉,他們踩過一地枯葉,沙沙地向前。
「既然你同意,我想我就直接說了。」鹿丸抬頭看晴朗無雲的天空。「你和鳴人幾年前交往過,可是,你們卻裝作不認識彼此。」
宇智波不動聲色地挑了眉,沒有反駁。他知道這個精明的傢伙遲早會發現這件事,再說他又是個聰明的人,沒理由到現在還沒察覺。
「我想你依然記得他,」鹿丸見他沒回答,又說:「鳴人卻是真的不記得你。」
這句話果然發揮了效用。宇智波雖仍是一派沉默,兩眉卻不住地皺起,很細微的,可能連他本身都沒有察覺。鹿丸悄悄地側眼看他,想著今天就是揭開謎底的大好機會。
「你不想知道理由嗎?」他問。
宇智波冷哼一聲,「我都不知道了,難道你會知道?」
鹿丸轉頭過去,看進那雙深沉孤高的眼底,說:「我不敢百分之百確定我搞懂一切,但至少有些事是不會錯的。」
身旁的人僵直了肩膀,似乎不想被看出不安一般的伸手調整背帶。
「昨天我回去稻荷一趟,去鳴人以前住的公寓。裡面沒甚麼東西,不過我發現了這個。」
他把一張塞在口袋裡的泛黃紙張交給宇智波。那是很普通的郵政單,寫著漩渦鳴人於某天簽收了一份小包裹。他昨天搜到的牛皮紙袋裡裝滿了各式各樣的帳單。
「這和一堆水電費、瓦斯費的帳單放在一起。重點是,包裹的簽收日期是五年前的九月。」
他們走到草坪旁的長椅坐下來。
「五年前的九月,鳴人老早就去產業合作學校了。」鹿丸說。「昨天我到公寓時,碰到他的主治醫生靜音小姐,她是今年才開始受託每天到公寓幫忙澆水,所以不可能會是她簽收的。」
宇智波盯著那張郵政單,依舊是面無表情。他不知道鳴人出過車禍,所以對「主治醫生」這幾個字仍抱持疑惑,不過他暫時不想發問,因為他更想知道其他事情。
「你離開稻荷那一年,你和他都是十二歲。你沒有在當地小學畢業,因為早在這之前你就搬離了稻荷。可是,畢業紀念冊的團體生活照中,卻不一定會沒有你。我昨天看過畢業紀念冊,也確認過了,上面的確是有你的照片…」鹿丸頓了頓,「而且,你還和鳴人肩併著肩。」
「我們來做個假設吧,」他說。「假設鳴人在十二歲之後失去部分記憶,但是他自己卻不知道。不過,這有可能被另一個人發現了,然後對方想阻止鳴人回想起來。一個人搬家的時候會扔掉很多東西,有時候畢業紀念冊也是不得不扔的。一個月前,替鳴人搬家的是我,我清點過所有東西,裡面不包括任何書籍。他把所有書都回收在稻荷當地的資源場,我確定我沒有看見國小畢業紀念冊。這代表,它被別人藏起來了。」
「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丟了。」宇智波冷冷地說。
「你知道鳴人家計困難,既然要丟,不如把一堆書拿去資源場秤賣還比較值錢。」
「所以呢?」宇智波不耐煩的調整坐姿。「你的結論是甚麼?」
「…我的結論是,」鹿丸提起嘴角一笑。「鳴人不是故意忘記你,他只是被人阻攔。」
宇智波又是冷冷一笑。「是嗎。」
「我想你們應該有說好要通信吧?」鹿丸說。「搬家那天,鳴人送給我一堆五六年前生產的郵票,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買這麼多,擱著擱著就忘記它們的存在了。」
他沒看見宇智波的表情,因為宇智波這時別過頭去,沒讓他瞧見他的反應。
鹿丸站起身,伸了懶腰。事情就是這樣,要不要繼續查下去由你決定。他說。
24
他說,要不要繼續調查下去就由自己決定。
宇智波佐助站在足以俯視校園的大型落地窗前,看著奈良鹿丸走進理學院。這個人,除了聰明之外,還多管閒事。經過上一次之後,他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想起漩渦鳴人這一號人物,他不是沒想過對方可能真的完全忘記他,不,這也只是推測而已。誰知道呢。反正又不重要。
是的,不重要。如果現在他還為了這種事情煩心,他就一定是弱智。
上課鐘聲響起,佐助預計這一堂課要去大蛇丸的辦公室。他已經把那些影帶都放進背包裡,最好大蛇丸能夠馬上告訴他這是怎麼一回事,或者說,他也得把那捲標號07的影帶播給大蛇丸看,因為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被宇智波鼬矇在鼓裡。
即使是晴天,舊大樓看來依然有幾分陰暗。佐助走上樓梯,沿途和兩三名學生錯身而過。他不經意地將眼睛瞥向一人的褲子,半開的拉鍊露出格紋的藍色內褲。他嗤聲,心裡嘲諷這些迷途羔羊,但在一階一階往樓上走時,他突然又有個奇怪的聯想──該不會,該不會哥哥也做過這種事吧?
冷顫爬上他的肩脊。五樓到了,他看見走廊底的最後一扇門,這次門老老實實的關著。
四周靜悄悄的,佐助敲門,聽見大蛇丸低啞的聲音說,進來。他走進去,來到這種地方他連呼吸都不敢用力。
幽暗的空間裡只有電腦螢幕發出光亮。大蛇丸戴著眼鏡,雙手忙碌地敲著鍵盤。他沒回頭看是誰進來,佐助於是沉默地等待,直到大蛇丸吁出一口氣,放鬆般地把身體靠在椅背上。有甚麼事。他問。扭頭一看,正好對上佐助的眼。
「稀客。」他冷冷的說。
佐助逕直坐到椅子上。「有事想請教教授。」
「喔…」大蛇丸瞇起眼。「哪方面的問題?」
「這個。」佐助從背包裡拿出影帶。
他聽見大蛇丸輕微的抽氣聲。但大蛇丸很快就恢復那張生厭的臉孔,再度輕蔑地笑起來,轉回頭去拔下眼鏡。
「想找我算帳?」
「不。」佐助從背包裡拿出另一捲影帶,標號07的影帶。他站起身,從辦公室兩側的櫃子裡摸索出一個老舊的卡匣。大蛇丸靜靜地從反光的電腦螢幕上看著他,沒作響也不阻止。
「你知道那是甚麼嗎?」大蛇丸問。
「我看過了。」佐助把「07」湊到他面前。「但你肯定沒看過這個。」
大蛇丸撇過頭,說,我不想看。佐助打開電視螢幕,放映機嘎啦嘎啦地運轉。大蛇丸站起來,雙腿碰倒了椅子。他說,你走,我不想看。我一點都不想看。
但佐助仍然把07塞進卡匣裡。
宇智波鼬出現在畫面中,蒼白的臉,瘦削的肩膀,連思考都有點遲緩。大蛇丸露出虛弱的微笑,他說,宇智波佐助,你真殘忍。
佐助冷漠地站在電視前,看著他昨天反芻了十幾次的錄影帶。他想,大蛇丸如果知道了真相,會有甚麼感覺,會有甚麼反應,會不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。他瞥向他,大蛇丸的神情十分複雜。螢幕中的鼬正在說:「不要恨任何人,因為你是注定得不到任何你想要的。名聲、地位,當然,愛情,你愛著他…」
大蛇丸冷哼。
直到鼬說,你從來都不知道事實。
他皺起眉,臉色有些難看。
喀啦喀啦。絞帶了。但畫面一下子就恢復正常。鼬的臉變得扭曲,聲音低了八度。他說,手術失敗的並不是自來也,是你。正是你,大蛇丸,你的移植手術失敗。自來也打算頂替你的罪。一開始你根本不願意,但是自來也把我叫來,我的兩次眼膜手術是綱手替我動的,欠了人情,不得不幫,於是只好催眠你。你會忘記一切,除非看到這個影帶。我把它藏在校史管裡,你有可能會看見,也有可能看不見。大蛇丸,一個月前你催眠我,我根本是清醒的。你說自來也愛著綱手,是嗎?你錯了,他愛的是你。當年你是醫學系中的天才,明明有大好的留學機會你卻婉拒了,只因為那年七月有一場自來也最不拿手的解剖考試需要你的幫忙。自來也怎麼會承認他愛你?他怎麼敢?
宇智波鼬低頭摀著嘴咳嗽。
大蛇丸,我知道你會很想去找自來也。他已經到了你去不了的地方,放棄吧。也不用去問綱手,她不會知道的。
你想問自來也為什麼要為你做到這種地步嗎?
大蛇丸,愛情就是犧牲。
25
佐助抽回影帶,雜訊聲消失在空氣裡。這種迂迴的方式,也只有宇智波鼬想得出來,假如他沒發現這捲影帶,所有真相都會沉睡。但,他想,哥哥也以自己的方式給了隱晦的提示。他還是覺得有一個地方不對勁。綱手呢?綱手知不知道這一切?那張從卡帶裡飄出來的十六釐米膠捲又是怎麼一回事?
大蛇丸的臉在黑暗中隱隱浮現。他的臉比以往更疲憊,顯出年紀上該有的老態。他仍然盯著螢幕,表情卻是木然。他伸出手壓住另一隻微微發抖的手,身體僵直。佐助忽然意識到大蛇丸也只是個普通男人,會愛會恨的男人。他對他的不屑和歧視因著這次而少了幾分,他想,如果那個叫自來也的人還在,大蛇丸現在又會變成什麼樣子。
佐助安靜地離開研究室,在闔上門之際看見大蛇丸把臉深深埋進手心裡。
這樣做是對的嗎?
他心不在焉地盯著書本。這堂是被他拿來當營養學分的哲學課。偌大的教室裡只有六七個人,頭髮灰白的教授倚在講桌旁,催眠般念著課本上的內容。佐助揉揉眉心,一抬頭視線恰好對上老花眼鏡後方的睿智雙眼,他皺著眉又低下頭去,差點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因為心虛而迴避。
一行文字跳進眼裡:一般熱戀過程,對生命並無太大必要性。他用藍筆在上面打了圈,表示贊同,然後又繼續看下去:然而情侶間心靈的相互默契或依賴,卻是可能改變人生的可能關鍵。佐助的手停在頁面上,乜了一眼本章節的主題:哲學對愛情的角度。
教授清了清喉嚨,做了一件他從來不曾做過的事情。他瞄向學生名單,又瞇起眼打量宇智波佐助。他忽然感覺到一陣不祥,果然下一秒,教授就開口,說,宇智波同學,你覺得哲學對愛情有什麼幫助?
瞬間全教室裡的人都把頭轉向他。
「我認為,」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鎮定。「只有理性才能讓愛情維持穩定,而理性就關係到智慧,智慧則代表哲學。」
教授輕輕一笑。「不是每個人都需要穩定愛情。例如你們這種年紀。」
笑聲此起彼落的響起。
「你談過戀愛嗎,宇智波同學?」
佐助蹙眉,沒有回應。教授聳聳肩,說,沒關係,一個人的戀愛經驗常常無法反映出自己的戀愛觀點。他重新打開書本,看著宇智波佐助,說:「你能幫我們唸本章節的倒數第三句話嗎?」
佐助把眼睛移到書本下方。
「愛情可能具有殺傷力…」他忽然感到促狹。「追求智慧為主的哲學,必須以保護雙方為主。」
教授透過鏡片和藹地看著他。
「這正是哲學對愛情的一部分角度。」他說。「你同意嗎,宇智波同學?」
佐助沉默了幾秒。
「同意。」
26
黑色背包沉甸甸地掛在肩上,裡面塞滿錄影帶和課本。最後一堂課,他逆向走在充滿下課人潮的走廊裡,眼睛往每個教室搜尋。他一共經過了兩個樓層,才發現綱手站在一個教室門口,和兩個研究生討論課業。她的眼睛很快就越過人群發現了他,她默不作聲地比了「稍等」的手勢,兩分鐘後就和研究生在樓梯口分手。
綱手轉過身,朝他走來。
「什麼事?」她的口氣稱不算溫柔,倒也沒有慍氣。
他們走進無人的教室裡。佐助一刻也沒留地拿出影帶,咚一聲放到了講桌上。綱手斜眼看過去,再轉頭看看他,說,你都知道了。
她說得不急不緩,兩手扠在胸前。
「我也讓大蛇丸教授知道了。」
綱手坐到椅子上,說,他遲早會知道的。佐助盯著她,她的平靜和少話都讓他感到不快。他把十六釐米膠捲遞到綱手面前,冷冷地問:那這個呢?
簡單的問句卻讓她閉緊了嘴巴。然後她鬆下嘴角,說,你猜的到。
「為什麼把後面的影片剪掉?」
綱手伸手拿走那張膠片,喃喃地說:我太粗心了。
「你想看嗎?」她的聲音變得乾澀。
她以為他會毅然決然的點頭,但卻不是。宇智波佐助沉默地把膠捲和影帶收進背包裡。他累了,他感覺有一股強大的精神疲乏爬上自己的腦和眼睛。這不是他的事,他已經管得夠多了。
綱手看著佐助把背包甩上肩膀,離開的身影竟有幾分蹣跚。她走在他跟後,闔上門,說,你可以不用嘗試理解這件事,但你可以選擇記住。
佐助停下腳步,回頭,森冷地笑。
你們,再也不要把姓宇智波的扯進去了。
●
汗流浹背。他居然睡得汗流浹背。鳴人猛跳起來,發現自己在門市部裡的茶水間趴著睡著了。一陣抽痛從胃部傳來,像是誰用手捏住了胃袋。他從口袋摸出一罐止痛藥,囫圇吞進去。最近他養成了隨身帶藥的習慣,以防這種不知道何時會發生的胃痛。是該找個時間去醫院檢查了。
鳴人稍微整理儀容,推開門走出去。幸好沒被伊比喜先生發現,否則他有可能會被嚴厲的上司盯的更緊。銷售的工作不算無聊,但也不能說十分有趣。他對現況已經頗為滿意,至少能領到一份固定的薪水。
尖銳的煞車聲從遠方鑽進耳朵裡,好奇地踮起腳往外看。這時兩個客人推開門走進來,鳴人只好收回目光,乖乖地站回收銀台後方。
撞到人了呢。其中一個女顧客說。真恐怖。另一個顧客附聲。她們各拿了一些泡麵到櫃檯結帳。鳴人走了神,錯把筷子當條碼器不停朝泡麵碗上感應,直到兩名顧客吱吱喳喳地笑,他才回過神。膝蓋忽然隱隱作痛。明明不是悶熱的天氣,他卻感到黏呼呼的汗緊緊包裹著他。鳴人朝救護車號起的街道看過去,像要在酷熱的暑夏中尋找甘霖一般地專注。他朝那裡看了很久,記起了自己的夢。
夢…
那不是夢。
鳴人打了哆嗦。他緊緊地捉住膝蓋,半彎腰,讓額頭貼在冰涼的櫃檯上。那不是夢,是真的。他想他真的全部、全部都…
27
鳴人大口灌著罐裝烏龍茶,站在馬路旁左顧右盼。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被霓虹燈照得閃閃發亮,一輛眼熟的轎車鑽出呼嘯而過的車陣,停在鳴人的面前。他抹了抹身上的汗,打開車門坐進去。
「怎麼,看起來這麼狼狽。」坐在駕駛座的鹿丸笑著說。
「一個老廠長今天退休,大家去吃燒烤啦。」鳴人的臉頰有些紅。「喝了一點酒,不礙事。」
鹿丸從後照鏡中看到他手上拿著空的烏龍茶罐。「等等去買瓶解酒液吧。」
「不用了,這樣很好,」鳴人口齒不清地說。「這樣很好…」
他把臉貼在車窗上,藍色眼睛顯得有些茫。鹿丸不太放心,打算等等趁他睡著時繞去藥局。
一個紅燈,引擎低低的咆哮。原本半闔著眼睛的鳴人悄悄坐正,伸手順了順紊亂的金髮。他也從後照鏡看著鹿丸,一瞬也不瞬地,表情多了幾分正經。
「鹿丸…」他低吟。
「怎麼?」
「我…」
鹿丸轉過頭看他。一對上鹿丸的目光,鳴人忽然又覺得膽怯。他傻笑幾聲,說,沒事,好好開車,把我安全送回家吧。
但鹿丸明顯地不相信。他也回他一個笑容,眼睛卻緊盯著鳴人不放。幹嘛這樣賣關子。他說。都相處幾年了,這種扭怩肯定是要說大事了。鳴人趕緊閉上眼睛。這時候最好裝睡。可是裝睡也沒用,鹿丸不會這麼簡單就放過他。鹿丸以威嚇的口氣說,喂,你再不說,就把你踢下車。
綠燈了。
引擎的咆哮聲依舊,車裡還多了鳴人用手指刮搔玻璃的聲音。
「鹿丸,我說了你可別把我當神經病喔。」
「絕對不會。」
「…我…」鳴人緋紅的臉頰逐漸消退。「我…」
「我甚麼都想起來了。」
●
那天,他是如此清醒的再度體驗一切。
以前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的夢,其實是貨真價實的過去。
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冰冷的難以忍耐。他躺臥在路邊,身體蜷曲著,有鮮血汩汩地從腳上流出來。很痛,膝蓋像是要被撕裂一般,連骨頭都被空氣凍得發顫。好冷…這裡是哪裡?他睜開眼睛,挪動身體,發現自己居然飄浮在半空中。他看見另一個自己,昏厥在陰暗的巷子口,身上還穿著白色的運動服。
他想起來了,這裡是稻荷,那天發生車禍的地方。
刺眼的車燈從前方照過來。一個模樣兇狠的男人步出後座,朝毫無知覺的鳴人走過去。男人粗魯地搖動他,嘴裡嚷著:小夥子,你還好吧,喂,清醒點。鳴人緩緩地睜開眼,瞬間的疼痛讓他咬緊下唇。
宇智波先生!他還有意識!
男人轉頭朝另一個下車的人說道。
宇智波。鳴人的神經頓時繃緊。哪個宇智波?是佐助回來了嗎?他掙扎著,卻沒辦法移動自己半根手指頭。快動一動啊,漩渦鳴人,怎麼不動呢,混帳…
一把墨藍色的傘倏地打開,如蝙蝠般敞開翅膀。宇智波鼬緩緩地走向他,蹲下身,俐落地檢視他的傷勢。他吐口氣,說,還好,不嚴重。鬼鮫,馬上叫救護車。但名叫鬼鮫的男人卻猶豫了。他說,這樣一來,他就會說出去是你撞傷他的…這樣不好吧,都這種節骨眼了。
不,我不會說的!鳴人在內心大喊。他知道這個人不是佐助,那一定是佐助的哥哥了。他想要睜開眼,想要抓住他的衣領問他:佐助到底在哪裡?
宇智波鼬皺眉,似乎也覺得不妥當。在他沒能拿定主意的時候,鬼鮫突然說:我有一個方法。他把鳴人扶正,意識模糊的鳴人想要掙脫,卻沒辦法扳開牽制住他肩膀的雙掌。
你催眠他吧,宇智波先生。讓他忘記今天這一切。鬼鮫轉頭看,眼神很堅定。他又說,再不快,就趕不上飛機了。我馬上叫救護車來。
鼬的眼底有幾分遲疑,但遲疑很快就被鬼鮫的聲聲催促給弭平。他抬起鳴人的臉,毫無溫度的皮膚幾乎使他要抽回手臂。鼬定定地盯著他,說,我數到十,你會完全沉睡,只聽得見我說的話…
今天是一個下雨天,你出門,被一輛車撞傷了。你不知道誰撞傷你,也沒看清楚車牌號碼。然後,在往後的日子裡,你不記得誰是宇智波,你也不認識宇智波,直到六年後的五月,你聽到第一聲雷響,才會完完整整的想起這一段記憶。
我數到十,你會昏睡過去,除非有人出聲喊你的名字,你才會清醒。
鼬把再度失去意識的鳴人抱起,輕輕地放到不會被雨淋濕的騎樓下。他轉身離開前還特地回頭看了這小子一眼,說,抱歉了。然後疾步走入車子裡。
雨勢轉大。
他的記憶終於在遺失多年後,又被一片一片拾回去。
28
他們坐在客廳裡,疏落的月光讓窗簾形成了綽綽的影。一杯熱茶仍蒸騰著熱氣,在雜亂的桌面上自成一個尷尬卻安分的格局。鳴人的額上蓋著一條捲濕了的毛巾,藍色眼睛盯著天花板,像是決意要觀察上面的黴跡。
鹿丸處在一個稱不上為難卻也不知道該做甚麼的情境。這一切都是誤會,天大的誤會,誰知道鳴人會遇見宇智波鼬,誰知道宇智波鼬不曉得鳴人和佐助有一段關係。然後事情就像每齣連續劇一樣放肆地產生誤會,誤會之後就是分離,最後卻又讓兩個人兜在一起。他能說甚麼呢?
鳴人看起來很悵然,酒也退了不少。他拿不定主意,該鼓起勇氣向佐助說清楚或者就這樣讓他們結束。不,對佐助來說,他們早就結束,可是今天對鳴人來說卻是一個新的開始,即使忘掉這麼多年,他現在仍然能立刻回想起十幾歲的事情。不過佐助不一樣。鳴人忽然感覺到緊張。他知道自己的感情世界直到現在還是空白,但佐助呢?他呢?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?
這個想法無異是一個新的擔憂。他拿掉濕毛巾,默不作聲地走進廁所裡。鹿丸抬頭瞥他,在一閃而逝的臉龐裡讀出了他的沮喪。這不是誰的錯,但他和他一樣都沒辦法老實的接受上天的安排。淅瀝嘩啦的水聲從門後傳出,連拴上水龍頭的聲音都這麼懶散無力。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鳴人,高中時五科必修被當也沒這麼低落。
鳴人走回沙發,坐下來。嘴角沉沉地下撇。
「好了,」鹿丸安慰。「別難過。」
「我不難過,只是有點生氣。」鳴人揉著鼻梁。「太沒用了。」
「他當時怎麼會離開?」
「…我不知道,誰都不知道。」他洩氣。「甚麼都沒說就走了。」
鹿丸摩娑下巴,覺得事有蹊翹。上次告訴宇智波郵票的事情是假的,只是為了確認,如果他們真的有說好要通信,宇智波應該會持續寄信給他,鳴人也不至於把他忘得一乾二淨,一旦看見信還是會覺得古怪。這樣時間點該怎麼連接?
「鳴人,你是在宇智波離開之後多久才出車禍?」
「兩三個月之後吧。」
「然後呢?」
「然後…一上國中就先去產業合作學校唸兩年。」鳴人狐疑地抬起眉毛。「怎麼了?」
鹿丸環視客廳,兩株矮盆栽被養在落地窗旁。
「你一直都這麼喜歡照顧盆栽啊?」
「喔,是啊。」他的表情終於稍稍提振。「我可是從來沒養死過呢。」
「那你在稻荷也有盆栽嗎?不澆水不怕植物死掉?」鹿丸問。
「我都有拜託人照顧。」鳴人對這件事似乎挺自豪。
他伸手拿起茶杯啜飲。一連串的畫面在鹿丸眼睛裡成了慢動作。他看著鳴人,心底忽然緊繃。他交叉雙手,拇指和食指互相追逐。這是他每當想摸菸時會有的習慣動作。鳴人喝下一口溫熱的茶,因吞嚥而滑動的喉結運行成一道流暢的曲線。
鹿丸開口,「那你到產業合作學校之後,是拜託誰幫你照顧盆栽的?」
「還有誰,」鳴人鏗一聲把茶杯放到桌子上。「當然是小櫻啊。」
29
他一夜未闔眼。
皺巴巴的床單被擠到床的下半部,鹿丸枕在手臂上,呆愣的看著窗外的天光。太麻煩,真是太麻煩。他沒想到是這種情況,棘手卻沒人可以幫他的情況。他跳下床,盥洗換衣之後就開車出發。沿路他咬著三明治,一邊啜飲特濃咖啡,看街道上喧嚷的來來往往,想著,這城市也不過是飲食男女,無一特例。
他開過兩個街道,來到醫學大學的門口。時間還太早,偌大的校園顯得有幾分空曠。守衛打著盹,無人觀賞的球賽在小型電視裡兀自轉播。鹿丸下車,五月份的清晨空氣撲上臉頰,一呼一吸間都是纖維分明的冷。他撥了手機給小櫻,說有事要談。小櫻在另一頭精神頗佳。她問,鹿丸,甚麼事這麼急,來學生餐廳裡吧,我正在吃早餐。
於是他便慢慢地踱去。
這個世界的羅曼史太多,每個人都可以盡情地愛得死去活來,等到心情一膩就撒手不幹,或者在燈紅酒綠的城市裡當一超脫的神學士,自持自守,心裡卻希望有個人能愛上自己。於是像鳴人和宇智波這樣的羈絆就彌足珍貴了,或者說,是有一點老掉牙的橋段,但卻充滿無限希望…至少他是這麼想。可是到底會變成怎樣誰也拿不準。
鹿丸站在學生餐廳的門口往內張望,小櫻就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。她看見他,對他招招手,露出微笑。他突然覺得不寒而慄,想要伸手摸菸卻又怕暴露自己的不安。
「真難得,吃過早餐了嗎?」小櫻幫他拉開椅子。
「吃過了,謝謝。」他坐下。
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白色餐盤上,鋼製的湯匙在碗裡閃閃發光。
「是要談關於鳴人的事嗎?」
「嗯。」
是嗎。小櫻叉起一塊培根肉。下箸的方式看起來是使盡了力。這次是怎樣的事呢。她問。把那塊培根晾在離嘴十公分的地方。
他想起她曾經問過他是不是要插手管鳴人和宇智波的事。他記得小櫻是個爽朗又細心的女孩子。
鹿丸安靜地看著小櫻,說,鳴人已經想起佐助了。
小櫻的培根肉從筷子上掉下去。她的眼神有些失焦,在筷子和培根之間游移不定。過了一夜,鹿丸忽然能體出她所有曖昧不明的反應,就連眼睫毛眨動的頻率,他也覺得那代表了心虛。
真的嗎,甚麼時候的事。她細聲問。
「昨天。」
「那真好。」她把培根送入嘴裡。
鹿丸把身體輕輕往前傾。「對妳來說,是真的好嗎。」
小櫻抬起頭,綠色眼睛裡一半是不解,一半是審視。以她聰慧的程度應該也不難猜出他的意在言外。
「你怎麼會這麼問?」她笑一笑。「好事多磨,他們也終於能夠在一起。」
「他們是早該在一起。」
「…鹿丸,」小櫻的笑裡藏著慍。「你想說甚麼就直說吧。」
沒甚麼。他說。不過就是去了趟鳴人在稻荷的公寓,然後發現有人刻意阻擋他們罷了。
春野櫻的表情終於悄悄地黯下來。再怎麼笨也不至於聽不懂,況且她是個慧黠的女孩。
「你這是想指控我了。」她的聲音清冷。餐廳裡的餐具喀碰聲似乎也一瞬間戛然而止。
「就要看妳怎麼解釋。」鹿丸沒打算留情。「妳早知道鳴人忘記佐助的事了吧,在他發生車禍之後。但妳卻沒有幫助他想起來,反而想阻攔。」
「這是你的推論?」
「是結論。」他說。「鳴人可能有收過一兩封宇智波寄過去的信,但當妳發現他失憶之後,就把信藏起來。後來他又去產業合作學校,托妳照顧盆栽,妳手上有他的公寓鑰匙,隨時想進去翻動東西都行,更何況是攔截信件。」
小櫻盯著他。沉默把他們都包圍。
「鳴人單純,可能察覺不出異樣。但我一開始就覺得奇怪了,沒有誰可以完完全全把一個人的痕跡抹去。是你丟了他的畢業紀念冊吧,還有其他會露餡的東西。」
小櫻放下筷子,雙手合十放在桌面上,綠色眼睛定定地盯著鹿丸,眼瞳深處卻有了破落的樣子。餐廳裡的喧騰聲如泡沫一般慢慢恢復,直到一絲微笑從春野櫻的嘴角逸出。
「你說的幾乎都對,除了一件事。」她神色自若地拿起砂糖加入咖啡裡。「在鳴人住院那段時間我就有鑰匙了,自那天起,我天天去公寓,花了一個禮拜才把所有關於佐助的東西清理乾淨。」
鹿丸啞然。
「既然你都知道了,我也沒必要繼續裝下去。一切都是我做的。」
「…為什麼?」他也只能吐出這句話。
「我不能接受這種事,」她說。「我不能接受同性戀。」
「…那麼,你還把鳴人當朋友嗎?」鹿丸揉了揉額角。「我沒告訴鳴人這件事。」
「我唯一要拜託你的,就是別對鳴人說。」
鹿丸點點頭。這種程度的要求,還算合情合理。他站起身,打算結束話題。小櫻轉頭看向窗外,眼睛裡流淌著蓊鬱和綠意。鹿丸走了幾步後停下來,問,小櫻,妳知道佐助為什麼離開嗎?
她沒看他,只是說,我知道,他寄給鳴人的第一封信寫的就是離開的理由。
鹿丸嗯一聲,走出學生餐廳。
30
雨季潦草地畫下最後一個句點。
陰濕的空氣充斥在大樓裡的每個角落,過悶的氛圍幾乎扼住他的脖子,讓他無法呼吸。大蛇丸坐在講台前,一語不發地盯向猛烈衝上玻璃的雨水,讓學生們窸窸窣窣寫著五大張的考卷。
一節課終於過去。鈴響五秒,大蛇丸比了手勢,要大家交卷。佐助起身收拾書包,轉個身逕直離開教室。香燐也匆匆地填上最後一個答案,把考卷塞進同學的手裡。她跟出去,時常孤獨而倔強的人影已經走到了樓梯口。
「佐助,」她拉住了他。「你的眼睛還好嗎?」
他稍微點了點頭。
「那就好。」香燐對他笑。「我看你最近有點沒精神,還以為哪裡又出問題了。」
「我沒事。」佐助抽回被捉住的手臂。「下午沒課,我先走了。」
他走了五六個階梯,發現香燐仍然跟在他身後。她推推眼鏡,表情是怯退和羞赧。她說,那個,佐助,你今晚有空嗎?
「甚麼事?」
「…今天,是我的生日。」一和漆黑的眼睛對上,她又低下了頭。「大家說好要替我慶生,你可以一起來嗎?」
對於佐助的答案,她既期待,卻又害怕落空。她知道他十有八九會拒絕,但懷著一顆少女的心,她也沒辦法直接放棄。
他吐一口氣,說,好吧,我會去。
事情就順理成章地繼續,流暢得連香燐都不敢置信。當佐助坐上計程車那瞬間,他開始回想自己上一次走到街道上看滿路的霓虹是何時的事。他們進去一間包廂式的KTV店,二十人大包廂裡擠滿幾十名大學生,有些是佐助認識的,有些是陌生的,但幾乎每個人都認得宇智波佐助,他們對他的出現感到不可思議。除了訝異之外,他們也很友善。是真摯地友善著。
佐助從頭到尾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,時而舉起手小幅度地鼓掌,沒事的時候就喝點飲料。他不與人交談,也沒有人會主動搭話。他們都想,對於宇智波佐助,除了談天之外最好的交際方法,就是單純欣賞。香燐在黑暗的包廂中看著他,透過屏幕發出來的微光,凝視他專注又散漫的眼神。
一瞬間,她覺出了黑色眼睛底的溫柔。
●
傾盆大雨從早上到晚上,沒有間歇。馬路已經被漫成一片沼澤,有了些水鄉澤國的模樣。漩渦鳴人撐起傘,傘柄爬滿斑駁鏽蝕的痕跡。今天鹿丸留在自家神社裡幫忙,沒辦法接他回去,只好自力更生搭公車了。
風混著雨撲過來,濡濕他的頭髮。縫縫補補的鞋子已經濕透,水沿著布料一路竄進牛仔褲裡。這是他第一次沒有鹿丸的接送,而且還得在糟糕的天氣裡走到公車站牌下。有個人陪真好,他想,除了圖個伴之外,還有很多很多的方便。
二十分鐘過去,終於抵達站牌。公車停穩,他舉步維艱地爬上去,隨便摸了把零錢往車錢箱裡丟。公車搖搖晃晃地出發,把他甩進座位上。痠疼的膝蓋正向他抗議,他卻也只能無奈地盯著被雨水洗盡鉛華的城市發呆。
雨。那天也是下雨。他還記得車燈刺眼的光芒,唰啦刷啦的水聲,兩個男人圍在他的身旁交談。漩渦鳴人捏緊手心。很偶爾,他會覺得上天太不公平,甚麼倒楣事都落到他頭上,從小無父無母就算了,好不容易和一個喜歡的人在一起,卻又被迫匆促分開,最後他的戀情就這樣撒手人寰。是撒手人寰嗎?他還不敢確定。可是他有這種預感。
地獄坡快到了。鳴人站起身,拍落身上的水珠。走下車,又是一陣雨的侵襲。風迎面刮來,他勉強把傘打開,卻聽見不祥的聲響。啪喀。傘骨斷了一截,掛在傘緣搖搖欲墜。這下他是真的欲哭無淚。好不容易走到危樓前,又在雨中往口袋摸索了一分鐘才找到鑰匙。踏進玄關時,他幾乎是立即趴倒在地上,筋疲力盡似地。
一個人真的太孤獨。
他走到二樓的浴室,趕緊洗個熱水澡。
包裹著浴巾,鳴人走出來。橙色窗簾箍在窗戶兩旁,緊緊地,像是黑暗中一張蜷曲的網。雷光隱隱透出烏雲,照亮對面的房子。他不自禁走到窗戶旁。從佐助那裏可以清楚地看到這邊的景象,但他卻沒辦法透過佐助的窗戶看到任何東西。鵝黃色建築物完美地屹立,就像房屋本身的主人一樣。
鳴人一手貼著玻璃,眼睛往下探。
一輛陌生的轎車恰好轉過彎坡,停在門口。
宇智波佐助打開助手席的車門,走出來。一個長頭髮的女性跟著下車,兩個人撐著同一把傘。蝙蝠般敞開的傘。
他們在雨中交談。年輕女性的手忽然搭上佐助的背,輕輕地擁著他。
鳴人失了神。
然後,他們忽然靠得很近。很近,佐助的頭髮幾乎要蓋住了年輕女性的臉龐。
鳴人終於意識到,他們是在接吻。
31
當鹿丸推開病房的門時,漩渦鳴人還在熟睡。
微涼的空氣包裹著肺,讓呼吸道感覺一絲暖。他走進去,盡量讓不發出聲響,但布料摩娑的聲音卻驚動了鳴人。鳴人睜開眼,藍色眼睛先看見了天花板。他動動手指,一條刺進靜脈的點滴管瞬間拉痛了皮膚。
「還好吧?」鹿丸走到床邊。「感覺怎樣?」
「…甚麼怎樣啊?」鳴人挪動身體,強烈的灼燒感從腹部往上竄。他吃痛地低叫,鹿丸趕緊將他扶正,墊幾塊枕頭在鳴人的背後。鳴人還沒搞懂是怎麼回事,只知道自己的肚子似乎被開了一個大洞。
「你不知道你昨天痛昏了嗎?是急性胃潰瘍。要不是我昨天晚上想帶點滷菜上你那,你可能早就胃穿孔了。」鹿丸說。
鳴人這時才感到驚悚。他瞥見一個塑膠袋擱在桌上,透明的外表泛著褐色油光,滷菜在袋子裡浮沉,幾片芹香貼在袋子口掙扎。他笑了笑,不好意思地說,抱歉啊,又麻煩你了。原來他的胃痛其來有自,這樣想就讓他快慰多。
「手術很順利,只是後續的檢查報告需要時間。」鹿丸給他一張資料。「不必住院,但醫生建議你最好靜養。」
是嗎。鳴人又笑。他把資料接過去,是領藥單和手術費用明細。他咋舌,看到費用那一欄時雙手抖了一下。鹿丸瞧見他的反應,說,別擔心,都替你繳清了。
鳴人的眼裡有著感激的光。初來乍到這個城市,腳跟都還沒站穩,只有鹿丸一個可靠的朋友在幫他。當年唸高中時也常常這樣,不是伊魯卡老師就是鹿丸在接濟他,一次又一次,他常想他到底何時才能還清積欠他們的債。
換個衣服吧,我們等一下就準備出院。鹿丸說。他站起來,抖落一地的陽光。
鳴人笑著點點頭,忽然一愣,想起甚麼似的,問,鹿丸,這幾天我能不能先住你家?
●
宇智波佐助捧著咖啡,冷澀的泡沫在液面上形成一個圓圈。他矮身坐入車內,插進鑰匙發動引擎。他不是個容易猶疑的人,做事也算利索乾淨,只是關上車門稍微慢了點,被他視為麻煩的奈良鹿丸又跑了出來。
像上次一樣,他堵住了他的去路,一手撐住他尚未闔緊的門。
「你果然來醫院了。」鹿丸說。「是看見門上貼的紙條嗎?」
佐助盯著他,表情滿是不耐。「我正要離開。」
奈良鹿丸並沒有讓路的意思。每次他對他說的話總有些革命的味道,壯烈地丟給他一些自以為是的事實和證據,等到他開始煩躁時這個人卻又風風火火地離去。
他熄火,走出車子,一手搭在後照鏡上。
「既然來了,怎麼不去看鳴人?」
「…沒有必要。」就算見面了也不知道要說些甚麼。
「…鳴人他,」鹿丸說。「已經恢復以前的記憶了。」
擱在後照鏡上的手掌倏地收緊,指甲刮過鏡面發出刺耳的聲音。佐助看起來依然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,但反射動作卻自作主張地洩漏了情緒。
鹿丸倒是很滿意這樣的反應。證明這傢伙還在乎鳴人。
「你打算怎麼辦?」他問。
緊閉的雙唇沒有說話的跡象,黑色眼睛淡淡地掃過晴朗無雲的天空。他的情緒忽然又切換成漠然,急切迅速的程度連自己都意外。
「我甚麼都不會做。」佐助打開車門。「就這樣。」
當他重新扭著鑰匙發動車子時,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是在落荒而逃。逃,他可以逃到哪裡去?回到家裡,揭開窗簾看見的又是那片墨綠的牆,沒有絲毫喘息。
潑叢毫無預警地從腦海裡淹沒了他,一點一點,瞬間侵蝕了他的呼吸。
32
沒想到春野櫻竟會這麼迅速地離開。
人走了,留下一盒信件,和滿箱從鳴人公寓裡摸走的東西。她出國做一年交換學生,上個月就決定好了,這個決定在鹿丸眼裡像是畏罪。井也通知他把東西拿走,她眉毛一揚,很奇怪地問,鹿丸,小櫻怎麼會把這些東西交給你?他關上後車廂,沒回答,心裡浮浮沉沉地,一點都不踏實。他想,又是另一個逃走的人,他們都以為自己可以與此無關。
他把東西搬回家,米黃色的箱子只用一層薄布蓋著。這些東西似乎附著亡靈,讓他想動手翻掀都覺得心不安理不得,但放在那裡又覺得疙瘩,難以處理。鹿丸站在庭院,看進去自己的房間角落,暗暗一層影像羊水般包覆箱子。
要說這種東西沒有怨氣他是不相信的。於是鹿丸把東西又搬回車上,開到鳴人家門口。
他把箱子放下,穩穩地塞進了庭院那株植物交錯的莖裡。粉紅色的花瓣在空氣中招搖,不知不覺間花期已經到了。他伸手摸摸花辦,細緻的觸感和植物的副作用不怎麼搭。現在鳴人應該上班去了吧,他是捨不得少領一天薪水的。鹿丸抬頭,看見橙色窗簾從二樓窗口飄出來。
他離開危樓,站到路中央。墨色的苔一路從頂樓往下攀,食髓知味地漫進一樓天花板。他觀察著,隱隱地嗅到一絲生硬潮濕的氣息。從鳴人的搬來的第一天起,它們就冷著眼見證了所有情節,安然自適地等待下一幕,甚至左右交談,為著不合常理的劇情發噱。
它們居然扮演了這種角色。
同一天晚上,鳴人搭鹿丸的車回家。鹿丸拒絕了他寄宿的請求,理由是自家神社在主持一場喪禮。
他站在門口,揮揮手,向鹿丸道別。轉回頭的時候神色黯了下去,他仍然想著那天晚上的事。走了幾步,他忽然踢到一個硬物,往前踉蹌。甚麼東西,鳴人彎腰,他伸手確認物體的形狀大小,先是碰到了莖葉,往內摸索才發現是一個箱子。他使勁把它拉出來,樹葉上的夜露灑了他一身。
打開室內燈,他把箱子放到地板上。是誰放在庭院裡的。他困惑。受潮的紙箱已經塌軟,他輕輕掀開布,映入眼簾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東西。一本畢業紀念冊、一塊破損的忍者護額,還有大大小小、泛舊發黃的發票。
他嗚聲,鼻子一酸。他知道這些,他認識這些。護額是當年他們玩忍者遊戲時,鳴人從佐助頭上搶到的戰利品,雖然他使用狡計,但佐助也只是哼一聲,由著他拿走了。還有發票,那堆發票,鳴人往箱子裡一抓,整個掌心都是發票,他們在一起之後就很常出去,雖然大部分都被佐助帶去K書中心,可這些餐館、冰店、博物館、水族館,甚至是便利商店的發票他都留下來了。這還能代表甚麼嗎?他很珍惜。他還記得那天他們坐在公園的椅子上,夕陽斜斜地映著,他抬頭,看飛過的雁,說,真好。他的眼裡是充滿可惜和羨慕的。然後他低頭舔了兩口手上的冰棒,又矮下頭。佐助這時候站起來,看著他低下的後腦勺,暗暗地說一聲:鳴人。於是他又把頭提起來,想要給他一個皎皎的笑,但才不過一秒的時間他就被吻了,很淺的吻。他聽見他的心跳聲,急促的呼吸聲。平常嚴肅正色冷酷孤僻的宇智波也是會有這種時候…
鳴人受不了。
他繼續翻著箱子,看到一疊信件。他懷著期待,把信抽出來。信上的住址是他在稻荷的公寓,寄件人…是宇智波佐助。
驚愕大於喜悅。遲鈍歸遲鈍,基本的判斷能力他還是有的。血液於是一下子冷卻,降到最底。
郵戳清清楚楚地標明時間,那段他離開稻荷的日子,這些信都被藏起來了。
鳴人分不清雙手的顫抖到底是期待或者憤怒,他看到封口有被拆過的痕跡,兩隻手指往裡頭掐出一張短箋。
上面寫,鳴人,我人在都中心,過得很好。哥哥生病了,一個親戚似乎覬覦我和哥從爸媽那裡繼承的財產,所以我被哥哥的律師連夜接走,因為那個人已經找上門。說不定事情解決之後,我就能回去。
看來佐助沒能及時寄出這封信。信箋上簽名的時間是四月份,但郵戳是六月份。鳴人把信胡亂塞回去,拿出第二封。這封信稍微長了點,詳細地交代了他在都中心的生活,他說,這裡的番茄比較貴,還有,房子很大,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在住,信末還說,鳴人,我很想念你。看到這裡,他終於掉淚,心裡的感情是清清淺淺的,淚腺卻早一步宣洩他的痛苦和懊悔。他努力回想佐助十二歲時的模樣,但不管他再怎麼閉緊雙眼、揪爛手中的信紙,他還是只能想起佐助和另一個女人接吻的畫面。
淚水滴在信紙上,暈開了藍筆墨水。
他知道自己還喜歡著佐助。他知道。
33
日子就這樣過去幾天,不痛不癢地給了所有歲月一個交代。
他的身邊即將變得和過去一樣安靜,符合他一貫的期待和作風。某種毫無預警中最大預警的改變正在侵襲他,悄然無聲,卻讓他在獨自沉思之時猛然醒悟。
冰冷的水淹過頭頂,只露一截黑髮晾在浴缸邊緣。他在水裡睜開雙眼,日光燈反射在水面上形成粼粼光影。淡灰的陰影撕開了藍色水波,一圈一圈地繞在他的小腿、脛骨、腹部,和每一根手指。所有影像都被折射給扭曲,殘破卻依然可辨,模糊的輪廓像是幼時的他透過圍牆隙縫偷窺街景一般。佐助用雙掌捧住自己的臉,溫緩地揉。
很快地,他想,所有事情都歸回原位。要不了太久時間。
他屈身,赤裸的身體突出水面,潑濺一地。黑髮服貼在頸部,水珠沿著背脊滑下。一股毫無預警的熱流通過身體。他再度把臉埋進水中。
那天,漩渦鳴人混著汗和酒味的身體虛軟地倒在他的雙臂,他伸手解開他的扣子,從第一顆到最後一顆,麥色的肌膚露出來,胸膛一起一伏,泛著居心叵測的潮紅。他不敢再繼續回想,無論是衣服的質地、皮膚的觸感、悶熱而曖昧的空氣,還是鳴人似有若無的夢囈。
他怕自己敗給這些。
門鈴響了。
這一響便震醒了他。
他走出浴缸,攬一條圍巾擦乾身體,隨意套著浴袍便走出去。他下樓,臉貼著貓眼,看見一個瑟縮不安的黃毛小子站在他門前。
漩渦鳴人的腳來來回回地踢著腳踏墊,時不時抬頭往二樓的窗戶看。
他將手放在門把上,有些猶疑,金屬特有的冰涼貼上他初出暖水的肌膚,又是另一個讓他踩剎車的提醒。他輕輕地用力,門把向下旋十五度,喀擦聲驚動鳴人,他的表情稱不上慌張,似乎也沒有第一次見面的鎮定。
門終究是被佐助溫吞地打開。他露出臉,盡量表現出滿不在乎的神色。鳴人繃緊了肩膀,開口說,我,我,那個。才說幾個字他就說不下去了,他瞥見門後的佐助穿著浴袍,露出白皙的胸膛,忽然覺得自己跳進對方設下的局,如果再硬擠,就顯得不夠大方磊落了。
門內的人沒有回應。鳴人只好又繼續說,我,我的門壞了,卡到一半,人進不去,能不能借我工具…
佐助似乎對這個理由有些意外,愣了愣,露出古怪的表情。他低沉地說,我去拿給你。
他走上樓,任由門虛掩著。修門要甚麼工具他也不清楚,反正丟幾個扳手和三角錘給他就行了。工具箱就放在房間的最角落,塑膠箱子外布滿了灰塵,他彎腰,在雜亂的工具箱裡撥弄一陣,抽出一個鏽蝕斑斑的扳手。這個東西已經不能用了。乾脆把箱子搬到那傢伙面前,讓他自己挑吧。佐助把箱子搬起來,準備轉身之際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。
漩渦鳴人站在房間門口,訥訥地,目光只敢釘在地板上。
他忽然感覺到有些惱,音量稍微提高,對他說:你在這裡做甚麼。佐助停頓,察覺到自己的失態,比了比箱子,又說,你看看你需要甚麼,就拿走。鳴人踱過去,慢吞吞地揀兩支小尖錘和幾個螺絲釘,手指依然逗留在箱子口。他忽然抬起頭,藍色眼睛裡滿是委屈。
「來不及了嗎?」他的聲音微弱到毫無存在感。
佐助看著他。
他們目光交會,卻黯然地沉默。
忽然佐助的嘴角透出一絲殘酷的微笑。他說,你甚麼都不懂。
這個指謫也讓鳴人理直氣壯地開口了。誰說我甚麼都不懂,我知道你很多很多。我還喜歡你,佐助,我現在甚麼都想起來了。
佐助那抹厭惡的笑讓他噤口。剛剛那番話確實有幾番為自己辯解的味道。
鳴人頹然。
佐助把箱子放下,冷然地盯著窗戶。蔓生植物又趁隙跳進視線裡,他已經習慣讓那扇窗戶填補心裡的缺。離開。他對他說。
鳴人的態度轉趨強硬。我不會離開。
他站在離房門不遠的地方。佐助掃視他,朝他走過去,冷冷地笑,一手把門闔上,把鳴人抵在門與他之間。你不曉得那是怎麼一回事。他靠在他耳邊,呢喃般地說。鳴人收緊右邊肩膀,感覺一陣燥熱。他說,我曉得,我曉得你喜歡番茄,討厭納豆,喜歡柴魚,討厭…
是嗎。佐助把手伸進鳴人的後衣領裡。
他忍無可忍地把他的手拍掉,說,不要這樣。他不喜歡這種感覺,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。佐助偎著他,捉住他的手,緊緊捏著。
「你不懂這種事情。」
他領著他的手,悄悄滑進敞開的浴袍裡。
鳴人這時才懂他說的是哪種事情。他憤怒地推開他,使上最大的力氣,他卻依然能牢牢地牽制他的手腕,讓他順著肌理一路摸到了腹部。
他咬著牙,說:「宇智波,你不要太過分。」
「過份?」佐助不置可否地揚起了語尾。「我以為你這種說來就來,說走就走才是過分。」他帶著狠勁放開鳴人的手。
鳴人啞口無言。他看見他黑色眼睛裡的暴烈與深沉,像一簇隱隱竄動的星火,在暗處潛伏等待。淺淺的灰色影子落到了他們身上,月亮從窗戶邊緣冒出,一瞬間便踩壞寧寂。
佐助退一步,碰翻了紙簍。他說,離開這裡。
紙灑滿一地。鳴人打開門,臉上是傷心的表情。他離開了,腳步聲漸漸遠離,直到鋁門砰地被關上。佐助在黑暗裡踩過扭曲、散落的紙張。他停下,彎腰拾起一張揉爛的日曆紙。
是那天他要寫給仍睡在躺椅上的鳴人看的。紙上只有兩行字,第一行是,我有事先走,離開前記得鎖門。第二行是,你是否還記得我?
你是否還記得我?
34
這幾天,他睡得並不安穩。
連續幾晚,他夢見漩渦鳴人和他的事。都是一些邊邊角角、無足輕重的情節,比如他們拖著長長的影子在夕陽餘暉下一起回家,比如他在離開稻荷前和鳴人共享一碗食堂裡十分搶手的醬油拉麵。他順理成章地失了眠,每次都只能朝黑暗中凝望。對面那方窗戶從不曾在夜半時分亮著,只有暗了顏色的窗簾緊緊隔絕他的視線。
他想做一些事讓自己更忙碌。
國際期刊的論文截稿日就在下個禮拜,他決意參加,但每所大學只有三個申請名額,為了這件事,他選了一個飄雨的下午,到系主任綱手的辦公室裡。綱手恰好坐在茶几旁,雙眼無神地盯著手上的學生報告。
佐助站在她面前,她緩悠地抬頭,他向她說明投稿的事,她說,很好,她正愁其他學生的素質不夠,他能夠主動參加也是件好事。於是她立刻列印了報名表,蓋張簽名之後就交給了他。佐助接過,卻仍然站在原地,沒有離開的打算。
綱手挑眉,「你還有甚麼事嗎?」
佐助說:「我想把妳剪掉的那些膠卷要回來。」
圓形的光落在地板上。那是因為它們透過了樹葉縫隙,成像為太陽的輪廓。綱手沉默地盯著那些斑斑跳動的光,說,好,我給你。
她拉開書櫃下方的抽屜,從一個盒子裡面搜出小小的紙袋。她把它交到佐助的手裡,又說,這些你就自己留著吧。
佐助看了看裡面尚未沖洗的十六厘米膠卷,微微欠身,離開辦公室。
濕透的傘倏然收起,被丟到鞋櫃上方。
他走入客廳,拿一條乾燥的毛巾擦拭自己半濕的手臂。黑色背包裡躺著他剛沖洗好的影帶,影帶總長只有短短的三分鐘。他疲累地倒在沙發上,不想移動半根手指,直到一叢不知哪來的枝葉順著風雨撲上窗戶,他才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醒。
三分鐘,他又能看見會動會說話的哥哥三分鐘。他把影帶推進放映機,卡匣緩緩地運轉,畫面從扭曲變為清晰。黑色眼睛裡映著另一雙黑色眼睛,鼬在畫面中變成黑影,煙火一束一束落下,他忽然抓住自己的胸口,痛苦地咳嗽,肩膀不斷抽搐,像壞掉的馬達。鼬從椅子上跌到地板,掙扎著,想要站起來,雙腿踢倒椅子,他逶迤爬行,吃力地走到攝影機前。
鼬的臉變得很近。蒼白無血的唇,凌亂的頭髮,額頭上有一層薄汗。螢光幕在佐助眼裡跳動閃爍,然後,鼬伸手,畫面晃動幾下,啪一聲,黑了。
佐助放鬆緊繃的身體。他把臉埋入手心,深呼吸。接著他繼續按下播放鍵,直拗而無用地重覆觀看。
有人走進來。
他猛然轉身,視線越過沙發,看見一名不速之客。
漩渦鳴人尷尬地站在玄關,吞吞吐吐地說:「我,我看門沒關…」
他濕透了,上衣緊貼在肌膚,手中拿著他借給他的工具。鳴人的眼睛望向播放影像帶的螢光幕,藍色眼睛忽然睜大。
「就,就是他!」
佐助狐疑地看著鳴人。「…甚麼?」
「那天開車撞到我的人,」他伸出右手食指比著影像中虛弱的男人。「就是這個人。」
35
濕漉的頭髮塌了下來。鳴人的手停在半空中,脫掉鞋子,踏進屋子裡。螢光幕上的動作仍然繼續,咳嗽,沉重的呼吸,戛然而止的畫面。佐助又拿來一條新毛巾,披到鳴人的頭上。坐吧。他生硬地說。他把工具箱拿到二樓去放,下樓的時候祈禱著漩渦鳴人能夠識相地離開。
但是沒有。鳴人坐在沙發上,看起來有些緊張。
佐助坐到他對面。
「你說…是我哥哥撞傷你?」
「呃,嗯。」
「…甚麼時候的事?」
「嗯…你離開那一年…的六月份,小學畢業典禮那一天。」
「六月?」佐助提高聲調。「…六月幾號?…我哥哥在六月早就過世了。」
鳴人抽氣。他顯出慌亂的模樣,抓抓頭髮,說,「我,我確定是那一天,六月十幾號,啊,不然…不然我現在馬上打電話問小櫻好了。」
「不用。」佐助冷冷地說。「打給醫院,不然就是你的主治醫師。」
他把無線電話遞給鳴人,站在一旁等待。
「咦?!」鳴人朝著話筒叫。「不…可是我明明…」
佐助斜眼睨他。
「那個…靜音醫生現在有開診嗎?不然我過去一趟好了。嗯,好,謝謝。」鳴人掛斷電話,低著頭,小聲地說:「…稻荷總醫院說,我是五月份出車禍入院的。」
接著他又補充一句,我可以發誓我是六月…我,我現在就去醫院查清楚。鳴人話說完,把電話還給他就想離開。佐助蹙眉,將他拉住,說,想到稻荷去,開車至少也要四個小時的車程。
「你怎麼去?」他問。
「呃…請鹿丸開車載我去。」鳴人胡謅。他自己也還沒想到辦法。
奈良鹿丸。這個人老是像芒刺一樣釘在佐助的背上。他拿起放在櫃子上的車鑰匙,說,我載你去,反正這件事和我也有關係。
墨藍的轎車在黑夜中行駛。雨已經停了,車子進入隧道,黃色的安全燈一段一段地掠過車窗玻璃。鳴人斜躺在後座,呼嚕地睡著。現在是晚上十一點,再過一個小時就能抵達稻荷。佐助從後照鏡看著鳴人的睡臉,想著,他是瘋了嗎?居然在明天早上有課的情況下還這麼晚出門。
反正大家都瘋了。他嗤笑。
稻荷總醫院的大樓昂然聳立。
他將轎車停穩,打開後座的門,輕輕拍了鳴人的肩膀。喂,已經到了。他說。鳴人倏然睜開眼,跳起來,頭差點撞到車頂。
今天恰好輪到靜音值班,他們只剩十五分鐘的時間能夠找到她。佐助跟著鳴人走到急診區,寬敞的急診室沒有幾個病人,病床也空蕩蕩的。這裡和市中心很不同。佐助挑眉。鳴人往走廊一端的休息室走,果然找到了靜音,她正在吃消夜。
靜音有些詫異。「怎麼會來?我聽掛號櫃檯的小姐說你要來找我…」
「那個,其實是,我想來確認我當年是甚麼時候進來稻荷醫院的。」鳴人搔搔下巴。「沒記錯的話,我是在小學畢業典禮那天送入急診室,但醫院的紀錄卻說我是在五月份…」
靜音放下筷子,抱歉地笑,說,鳴人,我也沒辦法給你確切的答案。
「呃…為什麼?」他錯愕。「不是你替我…」
「那天值班的是另一個醫師,叫做兜,你可以去問問他。」她說。「他現在正在手術室,我想再過半小時就會結束了。」
佐助瞇起眼睛。兜…他知道這個人。當他在看那堆從校史館摸出來的影帶時,兜曾經在裡面出現。而且他是大蛇丸的學生。他們離開急診室,繼續前往五樓手術室。佐助有些累,他揉揉眉心,決定翹掉明天早上的課,即使那是綱手的課也無所謂。
午夜的醫院很靜,手術室前只有幾個人坐在椅子上枯等。他們在五樓徘徊幾分鐘,手術室的燈便暗了,兩三名醫生穿著刷手服走出來,其中一個戴著眼鏡的就是兜。他們和患者家屬交談,然後各自離去。兜脫下口罩,準備往電梯走去時,佐助和鳴人走上前。
兜抬眼,先看見了佐助,準備卸下手術帽的手有些僵硬。
「…請問有甚麼事呢?」他問。
「我是漩渦鳴人…」鳴人說。「不知道兜醫生還記不記得幫我動過手術的事。」
兜好笑地看著他。「嗯,抱歉,我當醫生也很多年了,這麼多場手術,我沒辦法一一記住病患。」
「你真的不記得嗎?大概在六年前,我發生車禍…」
兜的笑臉凝結在臉上。
佐助嗅出不對勁。
鳴人繼續講著,但兜並沒有專注地聽。他的表情似乎在思量甚麼嚴重的事情,等到眼前的小夥子一說完,他便客氣地笑,說,麻煩你們跟我到辦公室,我再幫漩渦先生做一次確認。
36
整間辦公室瀰漫著精油的香氣。
兜換下刷手服,把自己打理整齊,然後端了兩杯咖啡給他們。佐助看著這個人,心底忽然升起莫名的懷疑。只不過是想弄清楚何時入院,為什麼搞得這麼麻煩?他做了大膽的假設,兜走出辦公室後,佐助也跟了出去,把瞌睡的鳴人留在裡面。
走廊的燈只留下一排,四周有些昏暗。兜悄悄來到沒有人的樓梯口,拿出手機。
「喂,我是兜。」他說。「…是,妳說的沒錯,他們已經來了…好…說實話嗎?…嗯,知道了。」
佐助站到他身後。兜切斷電話後,轉過身,被突如其來的身影嚇一跳。
「宇智波先生…有甚麼事?」他勉強地笑。
佐助勾起嘴角。「你知道我是宇智波?」
「…我和你哥哥是同期的畢業生,」他說。「當然認識你。」
「那麼,這件事是怎麼一回事?」佐助瞇起眼。「和鼬有關係嗎?」
兜沉默一陣,然後說,等到回辦公室,我再向你們解釋吧。
他們走回原處。鳴人趴在桌上,睡著了。兩杯咖啡已經冷卻,奶泡從液面中心扁下去。佐助說,你告訴我就行了,讓他睡。
兜推推眼鏡。「…他的入院時間的確是我偽造的…至於理由,麻煩回去問綱手教授,我也說不清楚。」
佐助沉下臉。「你最好現在解釋。」
「我只是接到大蛇丸教授的請託而做,只知道和宇智波鼬有關係,詳細情況我並沒有問。」兜懶懶地把兩杯咖啡倒入洗手台。「再說…你這個做弟弟的,真的很不了解自己的哥哥。」
他關掉空調,又說,我下班了,即使現在已經是凌晨,還是要請你們離開。
狹窄的車子裡,只有鳴人均勻的呼吸聲塞滿整個空間。他駛下交流道,瞥一眼車上的電子時鐘。凌晨四點半,真夠折騰,他哼氣,痠麻的手臂已經向他抗議。窸窣聲從後方傳來,他透過後照鏡看見他蓋在鳴人身上的外套滑落下來。
佐助將方向盤打了圈,進入市中心的範圍。但這一切其實是為了自己,他想,他覺得自己正一步一步逼近某種東西,龐大的,神秘的,某種宇智波鼬刻意隱瞞的東西。
他直接把車開進大學,停進地下室。距離八點的課還有幾個小時,他可以稍微睡一會。佐助閉上眼睛,沉沉地睡著了。
●
溫熱的茶擱置在桌面上,搽著指甲油的手指不耐地敲擊桌面。她頻頻轉頭盯著時鐘,不時輕聲嘆氣。整牆的書籍將他們團團包圍,原本她一直以來享受的學術氣息,此時卻變得沉重難耐。她瞪著眼前好整以暇翻閱報紙的人,咬緊下唇。
廣播器忽然傳出上課鈴,她繃緊身體,吁著氣,打算離開辦公室。
在她站起來的那瞬間,有人敲敲門,將門打開。
綱手的眼睛緊緊盯著緩緩敞開的門。
她系上最優秀的學生出現在門後。佐助冷然地說聲「打擾了」,然後踏進辦公室。他瞥見坐在沙發上的大蛇丸,隱隱蹙起眉。
「你坐。」綱手說。「…你是來要一個理由和解釋的吧。」
大蛇丸窸窸窣窣地收起報紙。
佐助沒有坐下。他站在門前,雙手疊在胸前。「我並不打算耽誤任何人的時間,簡單說明就好。」
「…沒辦法簡單說明,」綱手嘆氣。「我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。我希望所有參與的人通通在場,因此把大蛇丸也找來了。」
大蛇丸對他詭異一笑。
「我要你們把事情全部告訴我,一字不漏。」
「這當然。」她說。「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。」
學生逐漸湧進校園。交談聲和朝陽穿透窗戶玻璃傳進來。
「佐助,兜之所以更改漩渦鳴人的病歷紀錄,是為了不讓人發現他在那時候還活著…六月十六號那天,鼬的律師和主治醫師宣告他已經死亡…事實上並沒有…」綱手將視線移到冒著熱氣的茶杯上。「他那天還活著,只是,他不能讓你知道…」
佐助攢緊手心。「…為什麼?」
「為了眼角膜。」她輕聲地說。「鼬知道自己沒辦法活太久,所以在他身體還不算太差的時候,先把眼角膜摘下,放到大型醫學冷凍中心裡…等著以後,如果你有需要…」
綱手沒有繼續說下去。佐助低下頭,虛弱地問:然後呢?
「…他那天撞傷的男孩,如果送去醫院,將會留下一筆記錄,於是他的律師鬼鮫先連絡大蛇丸,大蛇丸再派他的學生去和當天的醫生換班,以便竄改記錄。鼬就是在六月十六號前往首都進行秘密手術,由我、大蛇丸執刀…」
「所以,」佐助的聲音如同匕首一樣銳利。「他在還沒死的時候,就先瞎了,是嗎?」
綱手噤聲。
「是嗎?」他又問了一次。
佐助走到她面前,直拗地瞪著綱手,眼角因為憤怒而微微抽搐。
「…為什麼要答應他?!」
他抓住綱手的手臂,用力搖晃她。大蛇丸眼見不對,衝上前,將佐助拉開。
被扯痛的綱手站定,調勻自己的呼吸。
「我們都欠他一次,」她的表情顯得有些痛苦。「可是這種決定對你或對他都好。」
「妳懂甚麼…?」佐助冷笑。「妳又懂我甚麼了?」
他用力甩開大蛇丸的手,將自己移位的襯衫重新拉好。綱手抿緊下唇,胸膛劇烈起伏。大蛇丸蒼白的臉依舊冷靜,他鎮定地站在一旁,沒有開口。佐助走回門前,他握住門把時,發現自己居然在發抖。
「…我問最後一個問題…」他深深吸一口氣,盡量穩住聲線。「鼬在摘掉眼角膜之後,還活了多久?」
他背對他們,看不見他們的表情。但他聽見綱手抽氣的聲音。他們安靜很久,沒有人發聲。佐助咬著牙,轉開門把。
「半年。」
大蛇丸的聲音清晰地傳來。「他還活了半年。」
門砰一聲,關上了。
37
鼬在黑暗中泅游。
孤獨地泅游。
他醒了。
一件咖啡色外套披在身上,他揉揉眼睛,感覺脖子附近一陣痠痛。鳴人伸了懶腰,發覺自己還在車上。車子平穩地行駛著,窗外的景色是他熟悉的市中心。電子時鐘顯示的時間是早上九點,鳴人心裡暗叫不妙,他上班已經遲到了。
佐助面無表情地駕駛,開上地獄坡。鵝黃色的建築物離他們越來越近,鳴人坐起身,說,呃,佐助,你怎麼…沒叫醒我。
對方沒回答。
墨藍轎車在彎角處漂亮地轉了完美弧度,停入車庫裡。佐助熄火,回頭看他。鳴人有些緊張,想要開口的時候,佐助卻又逕自打開車門,沒搭理他。這個人甚麼時候變得這麼陰陽怪氣。鳴人在背後對他做了鬼臉。
踏入玄關時,佐助已經泡好兩杯咖啡。反正遲到都遲到了,今天乾脆不要上班吧。他想。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去,坐在佐助身旁。
「那個…所以…我的入院時間…是被竄改的嗎?」他問。
佐助點點頭,依舊默不吭聲。
「是為甚麼?」他又問。
對方忽然皺緊眉頭。這讓鳴人嚇了一跳。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,很陰沉,似乎想把所有映入眼簾的東西都吞噬殆盡。怎,怎麼了。鳴人緊張地問。佐助,你怎麼了?
就在轉瞬之間,一雙強而有力的手將他推倒在沙發上。鳴人困惑地看著上方的佐助,那雙陰騭的眼睛鎖住他。佐助忽然低下頭,封住他的雙唇。鳴人受到驚嚇,用力地掙扎,雙腳不自主地踢著。佐助跨上他的身體,用膝蓋把他亂動的腳死死壓住,一隻手扣住鳴人的手腕,壓制在頭頂。
「不…」鳴人口齒不清地說。「佐助…不…」
佐助清冽的臉似乎甚麼都沒聽見。
他動手脫去鳴人的褲子,皮帶滑落的聲音刺激著鳴人的耳朵。鳴人不斷扭動身體,奮力抵抗,他的腦袋亂成一片,他想要思考,卻感到莫名的恐懼,佐助冰冷的手已經滑進衣服裡,殘暴地蹂躪每一寸肌膚。
到底是怎麼了,那雙黑色眼睛裡空蕩蕩的,甚麼都沒有。鳴人閃躲佐助湊上來的臉,他的確喜歡佐助,但他不想要這樣。他倒抽一口氣,佐助的手伸到下面,碰觸一個他難以啟齒的地方。
「拜託不要…!」鳴人大喊,他幾乎要哭出來。「佐助…你到底在幹甚麼…」
藍色的眼睛裡除了恐懼,還有受到羞辱的憤怒。他瘋狂地掙扎,但是無用,佐助拉下自己的褲子,熾熱的東西抵在鳴人敏感的地方,鳴人瞪大眼睛,兩行淚水從眼角滑下。完了,結束了,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,為甚麼非得這樣被侮辱。
當佐助進去的時候,他大聲尖叫。很痛,五臟六腑都擠在一起,他好想吐,冷汗從每一個毛孔裡竄出,他知道那裏一定流血了,佐助鬆開他的手,機械性地晃動著,鳴人緊緊抓住沙發,指甲嵌進皮料裡。不管鳴人怎麼嘶吼,身上的人依舊動作,他皺著眉頭,表情痛苦,好看的五官通通糾結,鳴人微微睜眼,他第一次看見這麼失態的佐助,然後,一個濕濕的東西落到他的臉上。佐助哭了,他一邊動著下身,一邊哭泣。
鳴人忍住痛楚,伸出手輕輕撫摸佐助的臉頰。佐助愕然地停下來,立刻抽出身體,肩膀因為哭泣而顫抖,他將頭靠在鳴人的肩膀上,放聲地哭。
「對不起…」他的聲音既脆弱又細微。「對不起…」
他緊緊抱著他。血腥味刺激他的鼻腔,夾雜兩個人的汗水。他像一頭卑微求生的羔羊,不斷瑟縮自己。
38
碗裡的熱湯已經冷卻,一層油浮在上頭,慘白的竹筍彷彿被漂白水洗刷過,在其中載浮載沉。
誰知道今天市中心因為號誌壞了而大塞車,特意買過去的宵夜都冷了。鹿丸搖下車窗,抽了一根又一根的菸,多花了三十分鐘才到鳴人家。
門緊閉的情況更甚以往,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按下電鈴,碰觸按鈕的那瞬間,才想起電鈴早就壞了。他居然也對鳴人家徹底熟透。
真是個愛找麻煩的傢伙。他想。他敲敲門,又敲敲門,隱約聽見屋內有沙沙聲。
「鳴人——是我——」鹿丸盡量壓低聲音。
沒過幾秒鐘,門以極慢的速度敞開。黃橙色的頭髮此時也顯得疲倦無力,鳴人水藍色的眼睛不再乘載快樂與開朗,此時是一雙沈寂、藍得發黑的眼睛。
喂喂,這麼嚴重啊?鹿丸一把推開門,鳴人難得以駝背的姿態,趿著拖鞋走回沙發,一股腦往後躺。他想就這樣被沙發包圍,用粗製濫造的假皮革,把自己關進黑洞裡。
冷掉的湯被擱在桌面,鹿丸也懶得介紹這間遠近馳名的湯品店。
「胃還痛嗎?」他拍拍他的頭。
「嗯,痛死了。」
「你是胃痛,還是心痛?」
鳴人沒答話。如果兩者都痛的話,那要算哪種?
鹿丸彎身,探頭看看對面的窗戶。那裡一片黑,沒有生命力,更遑論任何愛情的痕跡。兩棟互相面對的建築物,各自在馬路的另一邊,以不動產來說,佇立的地方將是永遠的平行線。
但是人不是,愛情也不是。唯有相交之後,才會往不再交集的反方向狂奔而去。
沙發上的人掙扎一番,終於把自己拔出坐墊。他懶懶地打開塑膠袋,拿起湯匙,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。味道不錯。他對著桌面喃喃自語,甚至也不是說給鹿丸聽。
「你會請幾天假?」
「不知道,」鳴人盯著一小片飄上來的香菜。「請到我滿意為止吧。」
「這樣缺席太多天了吧,會被炒魷魚的。」
鹿丸這句話,讓鳴人的耳朵動了動。
「缺席⋯⋯」
他虛弱地嘿嘿笑著,說,我已經缺席這麼多年了,哪會怕這一次?
●
紙張的觸感,端看是哪一種書本才能決定是好是壞。泛毛的原文書上,有深淺不一的灰色印子,可能是手指上的油脂所留下,或者是某些人發睏所溢出的淚水。
乾涸的筆尖畫過一串原文,沒有墨跡,只刻下難以察覺的痕跡。字句再怎麼艱澀,都及不上理解一個人的心來得困難。解讀人心是困難的嗎?他的手擱淺在半空中。困難的,應該是在理解過後,所做出的相對反應。
宇智波佐助一向不拿手。
他闔上書,揉揉雙眼。有人站在他身後,是高跟鞋輕巧的腳步聲。他轉頭,看見香燐笑嘻嘻地盯著他。幹什麼?他冷冷地問,不願自己脆弱及猶疑的一面被看見。
「論文快截稿了吧?」她逕自拉開椅子,坐下來。「需要幫忙嗎?」
佐助沒答話。迫在眉睫的截稿日,壓縮了吃飯睡覺的時間。可以選擇一條輕鬆的路,也可以選擇辛苦的。他兩者都沒選。佐助選了對自己比較好的。
香燐的腿蹭上了他的。她推推眼鏡,塗滿口紅的雙唇反射出淡淡金屬光澤。
「你都這樣對待跟你有過關係的女人?」
圖書館不算寧靜,卻也是低聲說話能聽見的程度。
她緊盯他的臉龐,期待看見這塊冰磚瓦解,無論是抽動的眉心、擴張的鼻翼、或者一絲嘴角的牽引,她想要撼動他,用罪惡感牽制他。但是一秒過去,兩秒鐘,佐助的眼神死寂,他們之間只有比蟬鳴還響的寂靜。
他沒有退讓,她也不會。香燐微笑,說,我還以為自己扶正了呢。
佐助站起來,收拾包包,筆盒裡的鉛筆掐啦掐啦地發出噪音。
兩者的腳步聲重疊,迴盪在略顯空曠的室內,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,才不會驚動埋首書堆的學生們。他們走出圖書館,乾燥的空氣充滿肺部,打開緊閉的毛細孔。
佐助停下腳步,回頭看她。
那眼神穿破了沈默,讓香燐的心臟撲通跳著。
「妳⋯⋯」
「怎麼了?」
她吞嚥口水,在想,這段對話,會是起死回生,或者跌到谷底的死刑。
我想問妳一件事,香燐。佐助看上去並不特別緊張,也不唯唯諾諾,這樣的他,在任何時間都比所有人閃耀。
妳喜歡我哪裡。
他問得平鋪直敘,不是疑惑,是索取答案的肯定句。
香燐盯著他,忽然笑出聲。鏡片後的眼睛,像似悟出了一個道理。
我懂了,你有喜歡的人了。她舒坦地放鬆肩膀。佐助,你知道,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。愛一個人才要。
39
書的重量幾乎將他壓垮。
伴隨轟然的聲響,是一堆疊得快比他還高的書本,在誤觸之後紛紛落地,好幾本就這樣砸到他身上。忘記已經是第幾杯咖啡,從晚餐時間到現在,杯子沒空過,一層褐色染上內緣,像年輪,顯示他對咖啡因的渴望,每一道都別具意義。
論文已經接近尾聲,只差裝訂與投稿。他撥開身上的書,撫摸疼痛之處。杯子癱倒在一旁,現在連喝咖啡的心情都沒了。他轉頭看看天色,已有微光透出地平線,校園是習以為常的寧靜,研究室裡只有他徹夜不歸。睡眠極少已不是稀有事,拼命擠出時間完成不可能的任務,也是一貫的生存法則。
因為他還沒想通。
在還沒想通前,他拿什麼去道歉。
恨跟愛的質量絕對相等,當愛終止後,會產出同等的恨,以填補感情虛空的那部分。如同鼬對他,如同他對鳴人。
佐助搖搖晃晃地穿上外套,準備去超商隨意買個東西裹腹。
狹窄的走廊間,燈光忽明忽滅。電梯叮一聲開門,有人走出來。奈良鹿丸一邊打呵欠,一邊搔搔後腦杓。他一抬頭就和佐助對上眼。
你的臉色真難看。鹿丸說。
熬夜了整整三天的臉怎麼會好看。
佐助把肩膀縮進外套裏,清晨的涼意讓人軟弱。他往前走,正猶豫著是否要問鳴人的事,沒想到鹿丸直接開口:「你是不是傷害他了?」
他皺眉,不清楚他到底知道了多少。
「你說實話,保證不打你。」鹿丸沒什麼生氣的樣子。
「⋯⋯抱歉。」
「你的道歉,存在感總是這麼稀薄啊。」
鹿丸一邊說,一邊放下背包。他是來準備上午的課堂報告,有一群麻煩的新生要參觀教學大樓。若不是教授指派,他不想接這苦差事。
佐助不明白他的動作。鹿丸慢慢往後退了幾步,左右鬆開腦袋,關節咖啦作響。他一隻手往前伸展,一隻手輔助拉筋。
很快地他意識到了。眼前的人霍然抓住他的肩膀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,固定他的身體,讓他動彈不得。一個拳頭結實地打在他的腹部,不傷及肋骨,卻也精準地毆中乾扁的胃袋。
佐助閃不過,他挨了鹿丸的揍。痛感從下腹蔓延,只差沒吐出來。
「痛嗎?」
鹿丸沒放過他,手指掐得緊,穿透外套,幾乎在皮膚上留下淤青。佐助想還手,卻發現自己使不上力。過度疲勞讓腎上腺素短缺,他只能本能地掙扎著。
第二下攻擊很快就到來,鹿丸的膝蓋往上一頂,兩手將佐助往地板拉扯,儘管身下的人已經虛弱到毫無反擊能力,這一擊,用的仍是拼搏的力氣。
他放開宇智波佐助,才發現顫抖的人是自己。
佐助倒在地板上,兩手護著不能再使力的身體。
「這樣夠痛嗎?」
鹿丸很快就穩住呼吸。他彎腰拾起背包,眼睛沒有離開那個暈到快失去知覺的人。
「一次為鳴人⋯⋯」他頓了頓,「另一次,還是為了鳴人。很想再揍你第三下,但我先留著。」
佐助的世界開始旋轉,鹿丸的聲音穿透嚴重耳鳴,像鐵鎚般敲進耳膜。被打得七葷八素的他,肺部極速壓縮,他趴在地上乾咳,力道之大,近乎見血。
「你⋯⋯為什麼⋯⋯」聲音變形得連自己都不認得。
這句話讓鹿丸停下前進的腳步。透過扭曲的畫面,佐助看見他握緊拳頭。
「你呢?」聲音的森冷程度,簡直無法與鹿丸聯想。「你又為了什麼?」
第一道朝陽終於斜射進來,遠方傳來晨練的答數聲。一天又被這樣隨隨便便開啟了,此時此刻,佐助面朝下癱軟著,動彈不得。
40
一陣午後雷陣雨,把行人都趕進四周的商家。起初,只是灰色的雲塊籠罩於上方,陽光仍歪歪斜斜地見縫插針,有一處沒一處,製造出晴時多雲的假象。接著,不過一頓飯的時間,烏雲肆無忌憚地擴張開來,如巨大斗篷,一下子捕獲了天空的所有面積。雨是很綿密的,同時又煩人。折疊傘、直立傘、雨衣、雨刷,窸窸窣窣地在城市裡躁動著。
不知為何,速食麵在這時總是賣得特別好。或許是雨浸濕了人的意志,讓每一根骨頭都發懶。
自落雨那一秒,他在門市裡一刻不得閒。地板濕了又濕,自動門開開闔闔,速食麵一箱又一箱地補,鳴人覺得二頭肌已經發痠,尚未開封的午餐盒還在茶水間擱著,看來今天又得吃冷飯。
好不容易解決長長的排隊隊伍,客人又接著進來。他不禁在心裡祈禱雨快點停。
一罐鮮乳咚一聲放到面前,鳴人慣性拿起條碼機刷取。
「今天很認真工作嘛!」熟悉又溫暖的聲音傳來。
是伊魯卡老師。
「老師!」他顧不得後方還有客人,興奮地拉開嗓子。「你怎麼會在這?」
「有事過來一趟,看看你好不好。」他掏出零錢。「等你休息時,一起吃個飯吧。」
冰涼的牛奶遞到他手上。這或許是最近唯一發生的好事了。
下午四點鐘,附近還營業的只有咖啡廳。雨終於變小了,他們拍掉身上的水珠,找了看得見陽光的地方入座。
杯裡的咖啡冒著熱氣,但鳴人不喝咖啡。他點了一杯熱可可。
「看你上班這麼賣力,我就放心了。」伊魯卡微笑。
鳴人心裡有塊陰影落下來。他頓了一下,回應:「嗯⋯⋯嗯!不用擔心的呢!」
伊魯卡將方糖放進杯子裡。他可以從他的語氣推測出,一切並不如他想的這麼順利。
「老家的作物都收成了。」伊魯卡溫柔地說。「找時間回來看看,大家都想你。」
「嗯!」鳴人用小湯匙攪拌杯內的液體。「⋯⋯城市真的是無聊多了。」
「你有鹿丸在呀。那傢伙,為了你也操了很多心。」
鳴人搓搓鼻子,笑了笑。一想起鹿丸,心情便放鬆許多。
「你還住在那棟房子嗎?」伊魯卡問。
「是呀。」
「是嗎。看起來很像危樓,你跟房東確認過安全嗎?」
「這⋯⋯」鳴人壓低聲音。「雖然我也覺得隨時會倒,但還是住著先。」
「你啊,不要總是怕麻煩別人。」
「嘿嘿⋯⋯」
咖啡廳內器皿的碰撞聲,與雨水交融在一起。
「伊魯卡老師⋯⋯」水藍色的眼睛望向窗外,落在一個非常、非常遙遠的點。「你覺得,我是不是太樂觀啦⋯⋯?」
「怎麼忽然這麼說?樂觀哪有極限的。」
「太樂觀,所以不懂別人的苦難。」
「⋯⋯你遇到什麼事了嗎?」
鳴人一手托腮,呈現難得的深思貌。太過樂觀的話,怎樣也不能體會別人在黑暗中掙扎的心情吧。他喃喃自語。因為,從未了解悲傷的心情,便以為悲傷是容易超脫的事物,好像只要發生一點好事,腦袋就會被賄賂,至此走向光明的道路。
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,不是嗎?
人生有太多錯綜複雜的因素互相影響,有好的、有壞的,有決定性的、有無所謂的,誰又能只憑一點點的存在,去顛覆別人的生存之道呢。
他被瓷盤的磕碰聲驚醒。
伊魯卡不知已經盯著他多久,一臉擔憂。
嘿嘿,沒事沒事。
鳴人搓搓鼻子,努力露出與以往一樣的笑臉。
「你長大了。」眼前的高中導師總是給予恰到好處的關懷,不多問,點到為止。
「一直都是大人呢!」他挺起胸膛。
「你的樂觀,會給人力量的。」
「嗯。」不知道哪裡來自信,他忽然感覺好多了。「我也是這樣相信的。」
雨終於停了,只剩風讓人抖擻著。
41
一過截稿日,他的時間終於變得鬆散。當他準時出現在辦公室時,看得出綱手著實嚇一跳。
厚厚的裝訂論文砰一聲扔到桌上,佐助沒看她一眼。遞上文件以及一支筆,強勢得讓人不敢拒絕。綱手沈默地簽名,蓋印章,展現得像個沈著的系主任。不是和鼬有關的人士,沒有心虛與卑微,她能做的,已在過去做盡了。
佐助正轉身要走,綱手出聲叫住他。
「有什麼能幫上的,跟我說。」
她是出於好意,而非愧疚。
他背對著她,看不見表情。怔了幾秒鐘,他說,已經沒有什麼能幫上忙的了。
自從被奈良鹿丸揍了幾拳後,他沒再看過鳴人。也許是時間作息搭不上,危樓的窗簾總是緊閉,早晨也不見門戶敞開。他總是在半睡半醒間夢見他,少的是好夢,多的是關於那天的惡夢。
他是個笨蛋。
車子從校園駛出來,這個月第一次在晚餐時間前離開研究室。天徹底地黑了,難得路上不怎麼塞車。雨季正式結束後,剩下的日子,是偶爾才會落幾場沒頭沒尾的雨。這個月份發生了很多事,除不去的霉跡,會在牆上留下永久的印子。跟人生相同。污點還未刷盡,又有新一輪的感傷排隊前來。
疏落的雨滴打在擋風玻璃,開上快速道路,黑暗吞噬了墨藍色的轎車。他沒有聽廣播的習慣,比起假性的陪伴,他更愛安靜。
下交流道,即是一條筆直的路,慢慢開,只要十五分鐘就會上地獄坡。
車燈掃過前方,打烊的商店發出微弱的亮光,只有超商的招牌兀自挺立。在紅燈亮起之前,他便踩住煞車,緩緩靜止於斑馬線後。不知是福至心靈,或者命運安排,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準備過馬路,手裡提著超商塑膠袋,速食麵多到快裝不住。一個小巧的迷你盒從袋子落出來,他彎腰撿拾,連動的左腳不偏不倚把它踢得更遠,落到佐助的車前。
佐助搖下車窗,按了按喇叭。
哎呀,不好意思。來人還摸摸頭,不知車裡的人是他。
「喂。」佐助出聲。
鳴人這才抬起頭,眼睛被車燈照得睜不開。
他眯眼,走得更近一些。
他看見佐助。
他僵了臉,不知該笑還是該打招呼。紅燈已經在倒數了,兩隻腳卻黏在柏油路上。佐助的食指往上勾了勾,要他上車。
「上來吧。下雨,快綠燈了。」他簡短地說。
倒數三秒,鳴人回了魂。雙腳漸漸恢復知覺,就在他以為自己會上車的那一秒,對向的汽車引擎聲轟隆轟隆,啟動他某部分的開關。鳴人把袋子往肩上一甩,大步跨過斑馬線,這行為惹來駕駛不悅的喇叭聲。
佐助在車裡望著他的背影,慢吞吞地踩下油門。鳴人走在人行道,拉起連身帽,縮著肩膀前進。雨一點一點浸濕衣服,在橘色的運動外套上留下細碎的痕跡。佐助啐聲,將車往前開一個街區,歪斜地停在路邊。
鳴人在後照鏡裡執拗地行走,越是靠近地獄坡,步伐越沈重。
佐助帶著傘下車,團扇家徽啪一聲展開。
他跨過馬路,停在離鳴人只有十公尺的地方。鳴人看得見他,不打算閃避,雨模糊了他的表情,看不出是生氣,或者厭惡。在即將擦身而過之時,佐助伸手抓住他,把傘柄撞進他的手心裡。
他們靠得很近,近到能在這裡互相毆打,濺起地上的小水花。
「有車不坐,就愛淋雨嗎。」
「我不是愛淋雨,」鳴人的聲音有著堅定,「我是討厭你總是這樣。」
一輛車經過他們的身邊,輪胎打水。
「我怎麼了。」
「不容別人拒絕,不給人空間。」傘下的鳴人,抬起頭看他。「你只在乎你是怎麼想,不在乎別人的感受。你以前不是這樣。」
「你所謂的以前,已經很久了。」
「以前的你,就不是你了嗎?」
佐助不想承認自己的啞口無言。鳴人是伶牙俐齒的,他一直都沒變。
「⋯⋯現在的我,才代表我。」他擠出這句。爛得連他都不忍聽。
鳴人握緊傘柄的手,微微地鬆開,雨水順著傘緣滴進領口。他打了冷顫。
「很好。」他把傘丟到地上。「那再見。」
佐助擋住他的去路,鳴人使勁力氣推開他,塑膠袋裡的東西散落一地。他鐵了心要走,佐助看得出來。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。佐助將這句話含在嘴裡,模糊難辨。
鳴人聽見了,一把扯下連身帽,金黃色的頭髮淋得毫無朝氣。
「還能是什麼意思?連道歉都不會,宇智波佐助,你變得很討人厭。」
他小跑步,奮力衝上地獄坡,把自己濺得一身髒水。
42
如果時間有聲響,那必定是如一輛高速列車疾駛而過,風聲呼嘯。學期快到尾聲,期末功課變得繁重,但比起學校,更讓人煩心的是觀光季節的到來。
鹿丸站在庭院中央,幾頭鹿意興闌珊地在一旁散步,跪坐著,比人還愜意。再過兩個月,氣候逐漸變得穩定,參拜人潮會從山腳下擠到山頭,他人生倒數第二個長假,也會在忙到沒時間放空的狀況下度過。
想到就煩。他嘆氣。沿路拉著裝落葉的竹簍,懶散地走到樹蔭下,蹲著納涼。
鳴人也差不多該來了吧。
為了答謝鹿丸的大恩大德,他撥出一天休假日,要來神社幫忙做手工。御守是神社收入的重大來源之一,但由於孩子太懶、人力太少,那些美麗的布料躺在倉庫裡好幾個月不見天日。鹿丸盯著天空發呆沒幾分鐘,便聽見腳踏車的軋軋聲,輪胎被擠得很扁,每踩一下踏板,都發出微弱的哀號。鳴人騎著腳踏車,氣喘吁吁地上山,他穿著寬鬆上衣,準備好來當無償勞工。
「這坡度⋯⋯」他一邊喘氣,一邊跳下腳踏車。「難怪⋯⋯大家⋯⋯都要開車⋯⋯」
「還以為你已經被地獄坡調教得很適應了呢。」鹿丸站起來,拍拍身上的樹葉。
他們走到隱身在庭院一角的倉庫,破舊的外觀,被新漆上的純白色包裹著。鹿丸推開門,頗有年代的木門依慣例發出吱嘎聲。
灰塵有股氣味,一瞬間就包裹了他們的肺部。鳴人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,這是他第一次造訪。
塑膠外袋包裹一綑又一綑的布,布已經被適當地剪裁好了。鹿丸拉出幾個袋子,他們當然不會在這裡讓黴菌感染呼吸道。外頭有落日前的陽光,不如就在庭院坐著動工。
「看不出來你挺細心的。」鹿丸瞥見鳴人對針線十分熟稔。
「從以前縫衣服都靠自己嘛!」
無父無母,東西壞了也不能指望別人幫忙,不如自己動手修。紫色的布料上,有精緻的金線繡花,鳴人撫摸上頭細膩的紋樣,再抬起頭,讓光落到眼睛裡。
鹿丸⋯⋯
鹿丸,那箱子是你放的吧?
他轉頭,臉廓逆光。鹿丸手上動作沒停止,只是動了動嘴巴,應聲:嗯。
嗯什麼呀,你怎麼會有那些東西?
從你稻荷老家找到的。
別呼攏我。喂喂——⋯⋯
鳴人站起來,兩手插腰,低頭看著他。
鹿丸你真是個大笨蛋。
不知受到什麼驚嚇,幾隻小鹿跨了好幾步,從庭院跳進樹林裡。涼爽的風從山上吹下來,吹得後腦勺陣陣涼意。
得不到鹿丸的回應,鳴人再度蹲下去,皺起眉頭,把對方手中的針線一把搶走。
「奈良鹿丸,在神的面前,不准說謊話,也不准亂說話。」
鳴人指著神社,巨大的鳥居如翅展開。
鹿丸這才一愣。原來是計中計。
「我才想你怎麼會主動說要來呢。」他無奈地笑。「還給我下套路啊?」
「以你的智商,中計的程度本應該低於本市晴朗的機率啊!」
鹿丸站起來。太陽還沒打算下沉,這麼亮,神明也在看的吧。
「我答應了不說的。」
「答應誰?」
「⋯⋯回答你這問題,不就等於說了嗎。」
「你就說吧。」鳴人撓撓耳後,「我心裡多少知道。」
「你知道不就好了?」
「⋯⋯你找過她了吧?」
「誰?」
「不是我在問你話嗎?」
他們被彼此的問句擊打得氣喘吁吁,誰也不讓誰。鳴人伸伸懶腰,說,不問了不問了。他拋下還沒完成的御守,轉頭找小鹿玩耍去。
不知道她好不好。在這段時光中,也沒人去在意她的感受了。
「你會生氣嗎?」鹿丸問。
「生氣也來不及了吧。」他對自己點點頭,「嗯,也來不及了。」
「接下來呢,有什麼打算。」
鳴人兩手枕在腦後,「⋯⋯第一次覺得,不知道該怎麼辦呢。」
「還待著嗎。」
「待著呀。」
「還喜歡嗎。」
「不知道。」
陽光終於自然消滅,空氣又更涼了些。放眼望去,山腳下每一棟建築物都亮起燈,將天空的邊緣照出暖黃色。鹿群慢慢散開,睡覺去了。鳴人牽起腳踏車,說,那先這樣啦。
喂喂,鳴人。
嗯?
不如你——⋯⋯
啊?
沒事,你騎車小心點啊。
掛在車尾的反射燈因晃動而亮起,鳴人的背影消失在下坡處。鹿丸站在原地好久好久,他剛剛要說什麼來著,為什麼又突然說不出口了。
一頭鹿用鼻子頂了頂他的手。他想起來了,他想說,鳴人,不如你考慮下我吧。
43
黑夜降臨的時間一天一天往後移,新的季節已然到來。最艱困的時刻過去了,期末考對他來說,僅是小菜一碟。系上的同學們大多都在準備實習計畫,長達兩個月的假期,如果沒有跟上節奏,等到開學,就變成落後的那個人了。連水月也預備好到藥廠做實習研究員。算是摸索到自己興趣了吧,他露齒一笑。
毫無頭緒的他,最近被別的事煩惱著。
哲學課上,對於愛情的辯論尚未完結,話題延續到最後,成了課堂上的考題。一人拿一張白紙,等待教授公布習作題目。他慢條斯理地在白板上寫下——與愛人道別,你是否有足夠智慧?
每個人都抽到一張小紙條,各自有不同的題目。佐助將紙條捲開,上面寫著:寫封信給移情別戀的他/她。
他拿起刻有家徽的鋼筆,筆尖溢出深藍色的墨水,在紙上泅出一朵花。
家裏沒人。沒人是理所當然的。沒有一盞為他開啟的燈,只有偌大且安靜的房子,總是沈默看一切發生。
佐助把鑰匙扔到桌上,規矩地脫掉鞋子。作為晚餐的番茄拉麵,已經糊得不像樣。沒有做菜習慣,天天外食,他真覺得自己的味覺已經分不出食物好壞。番茄的酸味足夠提振精神,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。
放進嘴裡的,經過咀嚼後,到胃裡都一樣。味覺會干擾人對食物的愛惡,極小化這些干擾,才能不再為吃什麼而煩惱。
他想起他忘記開燈。居然在黑暗中對一碗拉麵精神分析了。
他站起來,扭開落地燈,這才有一絲光芒。佐助走回餐桌邊,打算繼續進食,燈卻滅了。燈泡閃爍幾下,掐熄了最後的掙扎。怎麼回事。他試圖按下電源,卻毫無反應。他轉身,發現四周暗得不像話,連路燈都在同一時間暗去。
街道闃然無聲,路上的車都放慢速度。
原來是停電。他想。地下室的發電機於幾秒鐘後自動運轉,發出馬達噪音。
落地燈緩緩恢復,成為這個時空中唯一的亮點。
他皺眉,想起一個人。往窗外一看,對面的窗簾仍拉得緊。看不出活動跡象,只安靜地蜷縮在苔牆之下。佐助從工具箱裡拿出手電筒,往對街走去。
電鈴沒有反應,敲了幾聲門。免除電視機與車聲的干擾,他聽見腳步聲咚咚傳來。
泡麵的香氣竄出,接著是鳴人有些緊繃的臉。他看見來人是佐助,眉心的突起撫平了一些。
「停、停電了。」他說。
「嗯。」他的眼神掃視著鳴人。「你⋯⋯」
一邊的褲管捲到膝蓋上方,小腿明顯有一大片紅腫。鳴人搔搔下巴,說,泡麵的時候停電,真是太會挑時間了。
佐助打開手電筒,蹲下來。鳴人似乎被嚇了一跳,往後退一步。
「別動。」他蔥白的手指勾起他的褲管,「⋯⋯處理過了?」
鳴人連聲喊痛,光是布料的摩擦,就讓人受不了。差點忘記佐助是醫學系的,審視皮肉傷應當是他最拿手的事情。但是修復人心的傷口,他就愚笨如牛。
「來我家上藥。」佐助說。忽然他想起什麼,停頓幾秒,補一句:「如果你想。」
沈默通常就是這樣尷尬地瀰漫著。直到鳴人囁嚅,說,好,麻煩你。
佐助攙扶著他,跨過無車無燈的街道。地獄坡的盡頭,只有黑暗不斷延伸,抬頭一望,星星比過去亮了幾階。短短幾步路,因著鳴人急促的呼吸聲,顯得比一分鐘還長。佐助盯著地面,心想,是怎樣的過去造就了現在,現在又會影響著怎樣的未來。他們背對鵝黃色危樓,面對這幢大而無當的建築,首次,是兩個人肩並肩。
有些道理,只有在特定時機才能領悟。
如果可以這樣並肩,誰想始終平行遠望。
他們走進房子裡。佐助開燈,嗖一聲,光線盈滿。醫藥箱是一個醫學生必備的用品,他摸出藥膏,走到鳴人身邊。鳴人把腳擱在桌面上,糾結的腳趾看得出這不是普通的疼痛。
忍著點。他說。他用棉棒細心塗抹患處,一手放在鳴人的膝蓋上,以免他痛得往上頂。
「好了好了!」鳴人急著想縮回腳。
「再等一下,」佐助小心地放下褲管,將冰枕放到他腿上。「冰敷30分鐘,就會消了。」
冰枕上的手指不小心互相碰觸,彼此都在下一秒抽回手。佐助鎮定地站起來,把藥品歸位。
桌上的番茄拉麵也不知道要不要繼續吃,麵條肯定都發脹了。
「你還餓嗎?」他問鳴人。
「你有吃的?」
「就剩這個。」
打開櫥櫃,三五盒髒兮兮的速食麵就放在最外層。是那天鳴人在雨中落下的。
鳴人忽然有點感動。他彆扭地別過頭,說,哪有人用這種東西招待客人,不過,這個也可以啦。
這樣太犯規了。他想。出其不意地展現溫柔,是佐助最讓人無法招架的地方。
才正這樣想,佐助便走進廚房煮水。他的黑髮在身後飄動,穿著寬領的上衣,一條黑色褲子,彷彿這幾年來都不變。爐火咻一聲燃起,佐助撕開包裝,把麵體放在碗中。
他從廚房走出來,對上鳴人的眼。凝視需要勇氣,因為他不知對方的靈魂中,對他是愛,或者恨。
也許兩者都有,也許什麼都沒有。
佐助走到他身邊,坐下來。他從未體會過欲言又止,也不知那是怎樣的情境。但現在他明白了,那是話到喉頭又得忍住不頃巢而出,是每一句話都得仔細思考,以免再惹出更大災難。
鳴人,鳴人。一連叫了兩次,他的聲音與發電機的噪音混在一起。
對不起。
對不起⋯⋯
整個宇宙的哀傷與不滿排山倒海而來,從最遠處的星球,一路化成了灰,隨空氣飄來。翻過雲層,翻過氣流,辛辛苦苦爬上山,跛足地,蹣跚地,將全世界的道歉都留給他。如果這三個字是咒語,那麼,他希望自己早就知道怎麼使用它。
因為鳴人正皺起了臉,抽動鼻子,是他哭泣前的預備表情。
你真是個傻瓜。
他抹去眼角的淚光。佐助一手摸摸他的頭,又再補一句:對不起。
說一次就夠啦。鳴人嘿嘿笑。
水正好開了,在瓦斯爐上拔高了聲音。佐助走去切掉,將熱開水倒進碗中。
他們都餓了。
44
他是個念舊的人。只要想到故鄉,就容易鼻酸的那種人。
有陣子他不愛回想,因為怎麼想,都覺得頭痛欲裂。一種山雨欲來、昏天暗地的壓力,逼他停止念舊。當時不知道為什麼,但現在一清二楚了。他的記憶曾經被截斷過,陰錯陽差地,忘記宇智波佐助這個人。
停電的那一晚,他們面對面坐著,唏哩呼嚕吃著泡麵。只是尋常的豚骨口味,卻好像是人生中吃過最美味的一次。外頭皎潔的月光灑勻在窗邊,耐不住無聊的住家跑到街上串門子,地獄坡頓時變得很熱鬧。佐助一手放在沙發後,一手托在後腦勺,姿態輕鬆慵懶。他不是個擅長說故事的人,總是輕描淡寫,沒頭沒尾。但不管他說了什麼,鳴人都可以聽得津津有味。
那年發生了那樣那樣的事,這年發生了這樣這樣的事,然後,如此這般。他們都有一段時光需要補足,缺少了對方的陪伴,那樣的生活,是淡而無味,沒有重心,總是在驀然回首之時,讓悲傷趁虛而入。
冰枕在桌面上靜靜融化,佐助又彎腰檢視他的傷口,說,沒事了,下次注意點。他幫他拉下褲管,鳴人的臉倏然泛紅。
佐助又說起鼬的事。
他是他永遠的哥哥,倔強的哥哥,寧願自己孤獨死,也不要讓弟弟承受末期的苦難。在宇智波這個大家族裡,因病死亡的人數有如大海裡的垃圾,那麼多。而活下來的人,大部分都瞎了。
鳴人望他望得出神,那雙漆黑的眼睛,如果再也看不到他,是否會惦記在心。他想起他們十幾歲談戀愛時,他們不說愛這個字。他們用分食一碗冰淇淋代替、用同趴在一張桌上呼呼大睡代替、用俯瞰山腳的斜陽代替,每一刻美好,都是佐助帶來的。
曾封閉心靈的他,以冷漠隔絕外界的善意,而鳴人是唯一見過眼淚的人。
他們安靜了幾分鐘,只專注於相處的寧靜裡。
佐助變了很多。他也是。
卻又那麼熟悉。
這個夜晚特別長。長到被以為不會結束。直到路燈一盞盞亮起,他們才在門口道別。
晚安,鳴人。晚安,佐助。
之後幾個清晨與黑夜,鳴人都是帶笑醒來,帶笑入睡。
伊比喜說,喲,最近特別有幹勁呢。
工作了幾個月,也是該定下來了。沒想過自己的人生可以從一灘爛泥進展到對自己負責,這也是意外的收穫吧。
他終於成為別人的前輩,雖然還是會出包,但總有人喊他一聲「鳴人前輩」。樂觀的人,才能保持初心繼續前進的吧。
多麼美好。
但有時也並不。
事情發生在一個尋常午後,沒有任何預兆,沒有風吹草動。只有不斷上門的客人,和口袋裡響個不停的電話。
直到下午休息,他發現鹿丸打了快一百通電話。
未接來電占滿螢幕,不祥的預感幾乎要從中破土而出。
●
他不是念舊的人。七歲前的回憶,是噎了滿嘴的苦澀,因此他對往事充滿排斥。
現在時不時倒會想起小時候的事。比如他如何捉弄鳴人,或在鞦韆上給他一吻。
前往都中心的快車上,佐助和其他人坐在同一個車廂。他們準備去大型研究中心做短期研習,那份拼死拚活做出的論文,官方給了極高評價。說好不想出席無謂的場合,但綱手堅持要他去。她說,不要斷了你的後路,如果你心中有重要的事物,你得想,怎樣才能讓未來順心。
於是他去了,只希望別有下一次。
他住過都中心幾年,這裏熱鬧非凡,不分蛋黃蛋白區,永遠都一樣多人。電子看板高掛在建築物上,播送流行最前線。宇智波基因讓他時常引起星探注意,他總冷著一張臉,不夠冷,還不會有人搭理。
大型研究中心位於副都心,建築物氣派無比,大大的布條寫滿研究員的豐功偉業,據說,這是醫學研究員最嚮往的單位。大會開始沒多久後,佐助便一臉無聊。他托腮發呆,即使有人請他上台領獎,他也不為所動。同系的同學慌慌張張地跑上去,說:今天宇智波同學沒來,我代替領獎。
那座獎,是塊壓克力垃圾,如果能不帶回去,他還真想丟在會場。有人冒失地坐到他身邊,忽然一雙搽了紅色指甲油的手,遞出名片給他。
「決定去哪裡實習了沒有?」
名片上印著的單位,不只是醫學研究員嚮往,還是個能名利雙收的地方。佐助沈默,將名片壓到了刊物下方,當作收下。
如果你想來,就找我。她說。
功利對他來說不那麼重要,因為他有一筆這輩子恐怕都花不完的遺產,以及從高中到現在,持續用獎學金支付著的學費。
短期研習持續進行五天,行程滿檔。即使來自頂尖大學,在真正的學者面前,看起來還是像個傻子。第二天開始,佐助慶幸自己有來,畢竟都中心的資源還是多著,恐怕連綱手系主任都得來長見識。
休息時間,他脫離人群,獨自走到天橋上。胸前的識別牌啪拉啪拉地隨風飛舞。這裡即使新鮮,還是有點無聊。
沒有鳴人,沒有他熟悉的風景。偶一為之就好。
什麼時候這麼惦舊了。
他唇角露出細微的笑。
回程的列車比去程還快。他們在車站分道揚鑣。佐助上了車,久未發動的引擎有些遲鈍。即使多餘,他還是買了都心限定的速食麵,想送給鳴人。車子照舊開上快速道路,天很晴朗,正式換季了,衣服可以越穿越少。陽光把手臂照得暖烘烘的,原來這就是好心情的感覺。
下交流道,車子在住宅區裡慢慢行駛。本該一路暢通到地獄坡,前方卻搭著圍欄,不讓人經過。
他繞了路,從另一邊開,但另一邊也被警示牌隔離。
佐助只好迴轉,不管是哪條巷子,都不得其門而入。這有點不對勁。
車子被迫停在路邊。他皺眉,穿著皮鞋的雙腳沿著人行道一路走。車子不能通過,但行人還能。他走了二十分鐘,艷陽高照,他卻流不出汗。
地獄坡的頂端,應該是一排排建築物。現在被三角錐圍起來,還有一塊施工的牌子。往左看,是他的家,還好好的,往右看,那裡只剩斷壁殘垣。
空的。
鵝黃色的建築物已被夷平,只有幾塊磚角不服氣地挺立。「危險勿入」的警戒線纏繞了好幾尺,反射出刺眼的螢光黃。
太陽曬得他頭昏腦脹。他站在路中央,鳴人放在門前的盆栽被石頭壓垮,根部衝出土盆,裸露於空氣中。
第一個念頭,他想,鳴人是死掉了還是怎樣?
「喂喂,」有人從身後叫他。「怎麼現在才回來啊。」
佐助轉頭,發現鹿丸坐在他家門口。
他好像已經在那裡很久,臉被曬得紅通通的。
唉,就說我是工具人,到了這種地步還得來蹲點啊。
他腳都坐得麻掉了,走路有點踉蹌。佐助還說不出話,鹿丸便把一張紙遞給他。
「下次沒事不要遠走高飛,免得錯過重點。這你一直很懂的吧?」他說。
45
一個城鎮的中心,通常是許多商店街組成。無論是道具街、美食街、遊戲街,都彼此錯綜著,逐漸構成生氣蓬勃的樣貌。地方越小,商店街就越短,如果城市的商店街有五十條這麼廣,那稻荷山下的小市區,大概只剩下十條街。
小且取巧,人親土也親,這是鄉下的必備條件。
一群孩子騎著單車,手裡的冰棒在烈陽下融化,滴到柏油路上。不是下課時間卻能在外遊蕩,是因為暑假到了。山腳雖然涼,每到中午時分,太陽倒是很平均地散發能量。吃飯的人潮也漸漸湧到街上,尋覓乘涼之處。
在商店街的邊角地帶,有一間新開的麵店,每到用餐時分總是大排長龍。白色的旗幟上寫著「世界第一好吃的速食麵」,另一面是魚板上的漩渦圖案,用紅色顏料毫無美感地塗鴉。
要說速食麵怎麼煮得好吃,重點可多著呢。老闆兩手插腰,對一群小孩驕傲地說。
首先呢,那湯頭要放蔬果去熬,熬個他七天十天,然後呢,先下排骨,把精華逼出來之後,才能下魚板。麵體先別急,要掌控麵的彈度,就得靠經驗。想要吃軟一點,那當然在數到五十後才撈出來,如果想吃得彈牙有嚼勁,那就只能放個二十秒。說到這裡你們懂了吧?大哥哥吃麵吃了十幾年啦!根本是專家!
小孩們似懂非懂地點頭,只關心老闆能不能多給一塊叉燒肉。
老闆——老闆—--
客人招手,比著湯碗說:這料怎麼和昨天的不一樣啊?
你說兩天都一樣的料,你不會吃膩啊?
老闆有著很燦爛的笑臉,整間店就他一個人打理,店面小,翻桌率快,才開業兩個月,就已經遠近馳名。老闆說,他是稻荷山的孩子,曾想過要出去闖,結果出了個意外,沒想到山神還是不放人,非要他回故鄉不可。於是他收拾為數不多的家當,在這裡東山再起。
有人在身後偷偷吐槽,說什麼東山再起,本來就沒多認真了好不。
老闆掄起拳頭,說:鹿丸你少撇兩句會死?
晚間八點收店,街上基本沒人了。鹿丸站在店門口抽菸,看鳴人在裏頭擦乾最後一個碗。
拉下鐵門,收工。他們蹲在店門口,看天上的星星月亮。
「放假啦?神社不是應該很忙嗎。」鳴人問。
「嗯,所以只能來一天而已,明早就走。」
「喔——」
「你看起來混得很好嘛。」鹿丸撢下菸灰,「大股東滿意嗎?」
「廢話!卡卡西老師可滿意了。搞不好還要靠我翻身呢!」
鳴人伸伸懶腰。十根手指因為忙於烹飪,變得粗糙又紅腫。
「有需要幫忙就告訴我啊。」
「嗯!需要幫忙時絕對煩死你。」
「對了,賠償金下來了沒有?」
「終於還我錢了那傢伙,想到就氣。」鳴人把兩埋進手心,「雖然是沒什麼值錢的東西⋯⋯」
「最值錢的是你的命吧,」鹿丸摁熄火花。「好險你當時不在。」
「倒是被伊魯卡老師罵了一頓,說我不該住那種地方。」
「看吧,我可不是唯一一個反對你住危樓的人。」
「去,至少也住了幾個月才倒。」
他們站起來,拍拍屁股。鹿丸跨坐在腳踏車後,鳴人把車騎得歪歪斜斜,在鋪了磚的路面上顛簸前進。
夜涼如水,今夜星空澄澈而透明。他們的家都在離山更近的地方,沿著田間小路,避開那些蛞蝓和青蛙,就能抵達充滿熟悉氣味的老家。
腳踏車停在鹿丸家門口。他跳下來,背好背包。
「不進來打個遊戲?跟以前一樣?」
「明天跟靜音姊姊約好了,要晨診呢。」鳴人咧嘴笑。「就不送你了。」
「嗯,」鹿丸看著他,「你要保重啊。」
鳴人揮揮手,在前院耍帥用單輪轉了一圈,輕快地踩著腳踏車離開。
不論天氣好不好,他都會想起一個人。
在危樓倒塌之後,他面臨艱難的決定。是要繼續待在城市,或者回鄉下發展。鳴人選擇後者。他唯一的資產都埋在磚瓦下,隨著塵土灰飛煙滅,除了戶頭稀薄的存款外,他在城市裡什麼都不剩了。鹿丸說,別怕,給你靠。但鳴人不這麼想,因為有些事他不是不知道。
回來稻荷山也幾個月了。久無人居的公寓情況還算良好,至少比危樓安全許多。
他躺在榻榻米上,均勻地呼吸。這裡跟陰雨綿綿的城市不同,沒有霉,沒有苔,也沒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過去。
看來,明天會是好天氣呢。
他側身,面對牆壁,撫摸隨意黏在上頭的照片。
●
鄉下的晨診很熱門,因為居住人口年齡較高,五點多不睡覺跑來掛號的大有人在。
靜音打了呵欠,懶懶地推開休息室的門,沒想到有人比她更早在裡面等待。
她從護理人員手上接過名單,心情忽然晴朗起來。除了鳴人外,就沒什麼病患了,實在開啟了完美的一天。她取走屬於自己的咖啡,這才想到一件事。
「哎呀,你是來實習的學生嗎?」她問。
坐在椅子上的人站起身,微微鞠躬。「是的。」
「哇,稻荷總醫院已經好幾年沒收過實習生了,這裡可是窮鄉僻壤啊。」靜音覺得這個人的面孔有點熟悉,好像在哪裡見過。「你怎麼會想來這裡實習?」
「我是這裏出身的。」
「喔。」原來是本地人。
他們一前一後走出休息室,診間已經清潔完畢,再三分鐘就要亮燈看診。
靜音在電腦上點開鳴人的病歷,滑了滑。她讓實習生在外頭掛上「教學門診」的牌子。
「準備好了嗎?」她問他。
「隨時。」他簡短回答。
燈亮的時候,外頭有了小小騷動。靜音把握時間低頭休息,直到有人敲敲門。
黃色頭髮探進來,鳴人和過去一樣準時。
「早安!」他笑咧咧地走進來。
「精神很好呢,」靜音微笑,「怎麼樣,離開城市後,腸胃就比較好了吧?」
鳴人一把拉過椅子,準備坐下來時,瞬間神情全愣了。
「怎麼了?」靜音問。
鳴人的視線固定在實習生的身上,太多情緒要同時反應,造成號誌當機。他只能顫抖地伸出一隻手指,比著對方。那手抖得太厲害,靜音以為他病了。
佐⋯⋯佐⋯⋯
佐⋯⋯
佐什麼?靜音看向實習生,只見他也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容。
哎呀!我想起來了!
她又看看白袍上的名牌,上頭用黑色細體寫著「宇智波佐助」。
「嗨。」佐助的頭髮長長了,遮住一半的臉。
像是遊戲中的人物終於爆發了一次大絕招,把血值降到最底。不僅是絕招,還是個雙重攻擊,一次K.O.了鳴人的心。他以為他的思念已經宣告不治,徹底死亡,但在看見佐助的那瞬間,他才明白,有一種感情,是不管經歷了幾十年,都無法減損半毫的喜愛。
喂喂,這是犯規吧。
鳴人笑得樂不可支,嘴巴咧得可大。
尚未營業的「世界第一速食麵」,只把鐵門拉開一半。老闆在裡面忙進忙出,備料、烘碗、打掃樣樣來。
有人赤手拿起一塊蘿蔔乾偷吃,被老闆當場逮個正著。
先洗手不懂?虧你還要當醫生的人。
細菌到我手上就自然消滅,就是這樣才能當醫生。
胡說八道,哼。
老闆轉身,忽然打了個大噴嚏。他正打算去洗手的時候,被人拉了過去。
做什麼?
幫你消滅細菌。
說著說著,臉就湊過去⋯⋯
【全篇完】
01
落雨前的空氣又悶又濕,行人擠擠挨挨的躲到騎樓下。他站在窗邊好一會,漆黑的眼睛定在遠方的天空,一瞬也不瞬的,像是在思考或者發呆。
墨色的苔已經攀到斑駁的牆壁上,從一個小黑點擴散成幾何狀,他想起幾天前教授說的癌細胞擴散,兩者都在肉眼無法察覺的情形下迅速且安靜的侵略著。
宇智波佐助乜了對面窗口一眼,黑壓壓的房間裡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,只有酒紅色的窗簾箍在兩旁,在有風的日子裡揚起一點空隙。那房子已經快從舊樓變成危樓了,理當不應該再承租出去,這兩天他卻看見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黃毛小子蹭探著,似乎早和房東打好契約,沒幾天就闖進空屋裡,搬了張椅子朝他房間的窗口看。
他知道他看不見自己的房間。宇智波佐助向來不喜歡別人探隱私,所以替自己的窗戶裝塊反光玻璃。他到現在還沒搞清楚那傢伙到底在看什麼,只知道那小子總會痴痴的凝望,時不時掀起嘴角微笑。
天空響起一記悶雷,有光隱隱透出雲層。
佐助離開窗口,走到床沿坐下。下禮拜又要交報告了,明天還有解剖課。一想到這個他就忍不住用手指掐掐眉心。
他翻開厚重的原文書,內頁的灰塵讓他打了噴嚏。佐助伸手搆一張面紙,抬頭往對面窗口望去。
那裡除了一片苔牆外,就只有死氣沉沉的空氣。
●
最近他找到一間好房子。格局不大,外表泛善可陳,房子裡到處有蛀蟲的痕跡。他本來想再考慮其他地方的,可是市內的房價又高的離譜,能租到這樣的套房就該謝天謝地了。
搬來都市的這兩天,他暫時住在奈良鹿丸的家裡。雖然奈良一家都親切好客,他也不敢叨擾太久,用最短的時間找到位於郊區地獄坡旁的小房子,一個禮拜內就搬進去。
真是個不錯的地方,他想。他來來返返的到那棟房子走了好幾遭,越看越喜歡從套房窗口望出去的景色。對面的房子是個簡單的小樓房,坐落在其他參差不齊的建築物中特別有美感。況且房子後面還有個小小的山坡地,只要是雨過天晴的日子都會出現彩虹。
「別這麼急嘛,不是還有時間嗎?」鹿丸幫他將行李扛上後車廂。「自己能把房子清理乾淨吧?」
「清不乾淨就叫你來幫忙啦。」鳴人嘻笑。
他闔上車廂蓋,坐到助手席裡。
突突兩聲,鹿丸發動車子,引擎噴出的廢氣吹起一地落葉。幾隻鹿悠哉的在中庭裡漫步,鹿丸搖下車窗,捲著舌低低發出幾個複雜的音節,鹿群便慢悠悠的踱到兩側,讓出一條路來。
「你真的會說鹿語呢。」鳴人驚歎。
「難道騙你嗎?」
「高中時你就不肯在班上露幾手,誰信啊?」
鹿丸嗤一聲,沒答話。
他們駛離神社,往山下開。這裡空氣不比漩渦鳴人的老家還清新,卻也有幾番遠離塵囂的味道。他讓微風吹進車裡,舒服的瞇起眼睛,還好地獄坡離市內不遠,只可惜他沒有代步的車子,否則就能常到山上找鹿丸消遣了。
沒過多久,他就看見坡上一棟破舊的房子。那是他這兩個月要待的地方。
鹿丸咋舌,轉頭問他:你真的要住這種地方?
有什麼不好?
鳴人倒是一副期待的模樣。
他往左邊看,那棟完美的鵝黃色建築依然挺立在基座上。
02
他醒來時眼神還茫著,全身疲憊,連移動半根手指都牽引全身肌肉的痠痛。他瞇起眼睛,兩眼眨著躲過光線帶來的不適。為了交學期報告,昨天一整晚都和同學泡在學生宿舍裡,直到凌晨五點才脫身。
宇智波佐助皺了皺眉,發現自己沒躺在床上,而是歪斜地倒在躺椅裡。他一抬眼就看到了兩片窗簾掩著對面窗口,而窗簾已經不是原本的酒紅色絨布了。那傢伙什麼時候搬進來的?他稍稍直起身,僵硬的肩膀又讓他順著躺椅滑下去。原本窗口兩邊的蔓哲蘭已經給清除乾淨,只剩隱隱約約的灰色印子留在壁上。
不知不覺他就看著窗口,走了神,當他意識到自己居然像傻子一樣發呆時,橙色窗簾緩緩朝兩旁靠去,黃毛小子的身影躍入視線內。
佐助撇過臉,明明知道對方看不見自己,仍是倏地站起身,疾步走到浴室裡盥洗。早上八點多,他想到床上好好睡一覺,但中午過後他還有一堂實習課。鏡子裡那張人人稱羨的臉皮變的很憔悴,黑眼圈放肆地朝眼瞼下方擴張。看來這禮拜都得維持這種模樣了,他想,每天睡不到五個小時,日操夜操。
他從浴室裡走出來時,對面的窗口已經沒有人影。他踱到窗邊,那棟危樓身上的苔痕還在,看來這東西沒那麼好處理。就像癌症。
佐助從冰箱內拿出一個三明治,隨意的嚼了起來。
●
都市的生活的確很忙碌。他這兩天到市中心的佈告欄轉轉,沒找到相符的工作。不是他的學歷太低,只有高中畢業,就是他沒有工作經驗,大部分的店家都不雇用。
他有點沮喪,如果一個月內沒找到工作,他就得打包回老家了。漩渦鳴人這天正覺得焦急,一早就睜眼,被夢裡弔詭的情節給驚醒。他從床上跳起來,撫著頭回想夢境的內容時,卻怎樣都記不得了。
他搔頭,拿起床邊的寶特瓶,咕嚕咕嚕喝下一大半。他感覺自己的胃一陣筋攣,想起小櫻說過他這種生活方式會讓他早夭。鳴人掩嘴偷笑,想著:小櫻是關心我吧,才會這麼注重我的身體。
他走到窗邊,恰拉地拉開窗簾。
電鈴聲正好在這時響起。他納悶著是誰,低頭就看見一輛眼熟的寶藍色汽車。
鳴人不做二想的跑下樓,連拖鞋都來不及穿便打開門。
「早安。」
是漩渦鳴人的高中導師,伊魯卡。
他晃了晃手中的早餐,似乎已預料到這傢伙不會準時吃飯。
「哈!怎麼會這麼早呢!」
「我等等還要去醫院。」伊魯卡把早餐塞給他。「沒辦法久留,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!」
他拍拍鳴人的頭。這傢伙雖然從小就是一個人生活,但他的生活習慣真令人無法恭維。
伊魯卡彎身坐入車子裡,朝鳴人揮揮手。
「要再來喔!」
鳴人說。
駕駛座的窗戶緩緩的上升,寶藍色車子打了圈,往地獄坡下駛去,隱沒在轉彎處。鳴人望著伊魯卡離開的方向,站在原地好一會兒。手裡的早餐沉甸甸的,他看著看著鼻子居然開始發酸。搞什麼呢。他咕噥。離開鄉下沒多久又開始想念大家了。
他嘆氣,把視線從彎角處移開時恰巧瞥到了對面樓房。
灰色鋁門不及不徐的敞開,一個人從門後走出來。
那雙黑色眼睛的視線就這樣冒失地定在他身上。站在對面的那個人年紀很輕,大概和他差不多歲數。他冷著臉打量漩渦鳴人,逕自走到一旁,發動一輛小轎車。
感覺真差呢。
鳴人心想。
但是卻長的很帥。
他扭頭,打開門走進屋子裡,一陣風呼嘯而過,他忍不住偷偷回頭望,只看見一片乾燥的地面上揚起土塵。
03
學校裡的白楊都紛紛落葉,從教室裡看過去的情景是一整排灰蒼蒼的樹幹,劃一地佇立在教學大樓旁。
這兩天終於不那麼潮濕了,放置大體的地下室也重新開放使用。他慶幸自己沒被分配到打掃的那一組,否則清完地下室的積水,應該也有一禮拜吃不下飯。
他又過了日夜顛倒的三天;晚上七點開始學期報告的準備,至少要凌晨三點才能結束,回到家也差不多四點,小睡片刻再睜眼就是白天八九點了。這種日子讓他的身體吃不消,疲勞使太陽穴老是隱隱抽搐著。
佐助坐在教室裡,半是瞌睡半是發呆的看著窗外,一手托腮。他瞇著眼,眼皮緩緩沉下去,眼看他就要閉眼時,一個響亮的咳嗽聲自講台上傳來。
「宇智波同學。」
嘖,是醫學系主任綱手。他都忘了站在講台上的人是所有教授裡最難惹的。
佐助坐直身,兩眼平靜的看著綱手。
「上來分析這份藥物報告。」她說。
佐助的眉頭微微朝眉心靠攏。坐在他身旁的香燐滿是不安的看著他,想對他提示答案,但她一轉頭看見綱手嚴厲的目光,便心虛的低下頭,假裝認真翻動課本。
教室裡一陣議論,所有人都很好奇這個宇智波家正宗出產的天才能扯出點甚麼。
他站上講台,瞄一眼投影機上的簡報,接著四平八穩的拿起白板筆,嘶嘶咻咻寫下兩三個要點。
連綱手都揚起嘴角。這分析雖然含蓄,但很精準,像名老練的醫師診斷病情一般,見微知著卻不妄下定論。果真沒負他在學校裡響亮的名號。
宇智波佐助走回坐位,所有讚賞的目光霎時投注到他身上。他臉上沒多做甚麼表情,香燐靠過去,說:還真有你的耶。
他抬眼,輕輕哼聲。
下課時他已經感到很倦了,眼皮不知怎麼突突地跳著。他加快腳步,只想趕快回家休息,等到他接近小轎車,伸手往口袋裡掏鑰匙時,才發現口袋裡空空如也,只有一張在洗衣機裡給揉碎的衛生紙。
倒楣透頂。他嘀咕,拖著腳步走到原本的教室去。
教室傳出細微的對談聲,他停在門外,思考著就這樣闖進去會不會太突兀。
「哎,你看那個天才甚麼時候會死?」
「拜託,又不是每一種癌症都會遺傳。」
「別詛咒別人好不好,他比誰都還有前途耶。」
「開玩笑嘛…」
他連嘴角抽也沒抽的,打開面前的門。
四個學生坐在桌子上,其中一個驚愕的看著他,趕緊阻止其他人的對談。佐助沒抬眼瞧他們,只是走到原本的位置裡,從抽屜摸出鑰匙圈。
他關上門,留下面面相覷的四個學生。
白楊木飄下細小的落葉,在空氣中飛上,飛下,迂迴地盤旋。
他發動車子,冷卻的引擎咻咻地運轉。他的眼皮跳的更厲害了。一串交通平安御守在後照鏡上晃動,他皺眉,感覺自己的視野逐漸變得模糊,前方的景象看起來只是一大片白色光亮而已。
真是該死。這是他心裡浮現的第一個想法。
有人輕叩他的車窗,他轉頭,努力辨識那個人的輪廓,卻怎樣也看不清楚。
你還好嗎?
是香燐的聲音。
佐助迅速熄火,搖下車窗,把車鑰匙交給她,說:快帶我去醫院。
他坐在診療室裡,心裡的煩躁都顯現在臉上。
老醫生從另一端走來,手裡翻著他的病歷。老醫生推推眼鏡,打量著佐助。
「你的視網膜剝離了。」他清晰地說。「幸好發現得早,很多人忽略症狀,想動手術時也只能挽回一半的視力。」
「沒其他問題吧?」香燐問。
「嗯。兩個禮拜後再來,幫你動個小手術。」他把藥單交給佐助。
他站起身,仍覺得有點暈眩。失去視覺後連帶著失掉平衡感,他走路都得一手扶牆。
香燐很不放心的跟著他離開。「下次我幫你請假。」
「嗯。」
「你沒近視吧?」
「這是一種遺傳。」他淡淡地說。「先天性視網膜緊繃。」
「你,你做不做全身健康檢查?」她謹慎地問。
他乜她一眼。「不必。」
香燐沒再開口。她幫佐助領了藥,載他回家。這路上他們都沒有交談,她是想對他說說話的,可是他冷峻的表情又讓她退縮。在大學裡她和水月算是和他最親近的人,可惜宇智波佐助一遇到這種情況就會拒人於千里之外,想談心都沒門。
當她把車子停在他家門口時,佐助抬頭朝對面的舊樓看一眼。
「我走了。」她揮手。
「嗯。」
他站在鋁門前,望著對面敞開窗戶的二樓房間。
不知怎麼,他的眼皮便在這時停止跳動了。
04
他已經對死生看得很淡,以一種超脫的姿態。
他以為七歲的他不能承受滿載的悲傷和淚水,可是他卻堅韌的活下來,如同生命力旺盛的蔓哲蘭。
蔓哲蘭…
佐助張開手掌,透過指間縫隙窺伺對面的窗戶。光從玻璃外透進來,手指的輪廓被暈成一圈金黃。
橙色窗簾阻絕視線。他啐聲,將身體往躺椅一靠,閉上眼。
●
沒想到面試通知這麼快就下來。
他的吃驚大過喜悅,甚至有點懷疑對方是不是打錯電話,經過他再三確認後,他才敢告訴鹿丸這個令人興奮的消息。鳴人緊張歸緊張,面試當天還是把自己打理的人模人樣。出門時他沒忘向擺在鞋櫃上的照片道再見。要在天上保佑你兒子啊。他說。
踏出玄關時,鹿丸的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了。他站在車門,一手靠在車窗托頭。看見鳴人整裝完畢,他便把視線從對面的鵝黃色樓房移開。鳴人好奇地伸頭往鋁門內張望,鹿丸卻一骨碌地把他塞進車內。
「你剛剛在看甚麼啊?」鳴人問。
「看你鄰居。」
「哦?怎麼了嗎?」
「…你見過那傢伙?」
「嗯,幾天前。」
「是嗎…」
鹿丸沒再開口。
「喂,幹嘛不說話?」
「…」
「去,小氣。」
他一把扠住手臂,賭氣地撇頭。
面試過程居然很順利。
坐在他面前的是個滿臉傷疤的男人,雖然講起話來挺兇悍,可是看起來像不錯的上司。鳴人在一間速食麵小公司當門市部銷售員,主要工作就是市場調查和零售服務。
他的確沒甚麼優勢條件,但憑著外向個性就得到這個職位。明天開始他就能上班了,為了好好享受僅剩半天的無業生活,他和鹿丸邀了幾個在市內唸書的老友去燒肉Q吃頓飯。兩人晚上七點時就在門口等著,直到七點半才全員到齊。
鹿丸瞥了鳴人一眼,想著:這傢伙果然想見小櫻啊。
鳴人索索地坐到小櫻身旁,替他挾了兩塊薄肉片。
「甚麼時候這麼貼心啊?」一旁的井也說。
「我可是紳士。」
「少來…」
茲茲的烤肉聲間雜笑鬧聲,他總算是度過一個兩星期以來最愉快的晚上。小櫻果然變得很漂亮啊,他偷偷打量著,人美頭腦好,力氣也大…
鳴人突然惡寒一陣。還是別提她的怪力吧。
「最近過得怎樣?」小櫻問。只可惜她問的對象是奈良鹿丸。
「忙碌著呢。」
「你這跳級生明年就能畢業了,還有甚麼牢騷啊。」
「早知道當年多跳兩級,省得麻煩。」
還不是想說自己很聰明嘛。鳴人扁嘴。
大約九點半的時候,人都陸續離開了。幸好鹿丸沒沾酒,才能把半茫的鳴人扛上車載回去。幾瓶燒酒也可以喝成這副德性,他的酒品真不是一般差。在高中時他們也在學校頂樓偷喝過啤酒,當時鳴人差一點就要發酒瘋,脫衣服裸奔了。
破舊的房子在黑暗中陰惻惻地佇立。鹿丸停車,搖醒打鼾的醉鬼。
「喂,起得來嗎?」他拍拍鳴人的臉。
鳴人咕噥一聲,沒醒。
「鳴人?」
「嗯…」他半睜開眼。「我…可以…」
他最後還是勉強爬出車子,迷迷糊糊地蹲在路旁,吐了一地。
「你這樣明天怎麼去上班?」鹿丸皺眉。「我先幫你代一天吧,今晚睡我家,否則沒人能照顧你。」
鳴人倒是很堅持地揮揮手。男子漢…要醉一回嘛。他醉醺醺地說。
鹿丸沒辦法,只好忐忑地坐回車內。鳴人還半倚在門前,一手胡亂往口袋裡掏著。他嘆氣,目光落到了對面的房子。
門牌上寫著「宇智波」三字。
只能這樣子了。
05
時間是晚上十點鐘,他才剛回到家兩小時,被門鈴吵醒時他意識還是迷濛的。房裡漆黑一片,他摸索著開燈,趿著拖鞋走到玄關處。十點多的確不算晚,但對他來說,現在可是寶貴的睡眠時間。他煩躁的把頭湊向門上的貓眼,一個陌生面孔乍然出現在視線內。這是誰?他思考,對這個人完完全全沒有印象。當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開門時,站在門外的傢伙又伸手按了一次門鈴,對方似乎也等得心浮氣躁。
他只好打開門,以最不悅的神情面對眼前的奈良鹿丸。
「抱歉,打擾了。」鹿丸點頭。「我是漩渦鳴人的朋友…」
「誰?」佐助挑眉。
「剛搬來的,住你對面。」鹿丸用拇指比了比,心裡暗忖著宇智波果然如傳言中的難以親近。「方便幫個忙嗎?」
佐助沉默一會。他往對方身後一瞟,只見一輛轎車停在危樓門前,車裡有個隱約的黑色人影。憑什麼要幫這個忙?他在心裡嗤聲,正想抬手把門關上,鹿丸卻利索的把手往門邊一撐,露出友善的微笑。
「幫個忙吧,佐助。」他說。
這傢伙…他認識我。佐助心想。他盯著對方許久,朦朧的睡意全消。最後他點點頭,權當讓步的把門敞開。
鹿丸道了謝,走到車裡把一個癱軟的東西扛出來。他瞇眼細看,是住他對面的黃毛小子。橙色窗簾像雙重記憶一樣躍入腦海裡,緩緩往兩邊拉去。鹿丸扶著一個醉到不醒人事的傢伙,腳步踉蹌,移動得頗為吃力。佐助只是冷冷的在玄關看著,不打算動手幫忙。
忽然他揪起眉心。黃毛小子的身上散發出酒臭味。
「怎麼回事?」佐助強迫自己冷靜的問。
「他醉了。」鹿丸說。他把鳴人一股腦的扔到地板上。
佐助深深吸一口氣。「…你沒說我得照顧一個醉鬼。」
他感覺到自己被擺了一道,並因此而憤怒。
「是嗎。」鹿丸卻臉不紅氣不喘的打了個太極。
他人就這樣來去如風的走了,在屋子主人還沒弄清楚他身分的時候。這人看起來有些面善,但佐助的記憶卻總模模糊糊,這幾個禮拜甚麼東西都沒辦法記得清。
寂靜的屋子裡只剩下漩渦鳴人的鼾聲,他睡得熟,在玄關上安穩的翻身,嘴裡夢囈著。佐助乾巴巴的盯著他,像是送錯的包裹卻不知該退還給誰,一種沒有來由的責任逼他得親手拆開,而包裹裡的東西卻讓他大失所望。
他踢了踢地上的人,再用手搖動他,對方卻一把拉住他的小腿,讓他驚慌失措的往鳴人胸前一踩。這一踩就把醉鬼踩醒了,鳴人吃痛的睜開眼,沒甚麼意識,佐助見他翻了身又想繼續睡,忙不迭地在他肩膀補了一腳。
「痛…」鳴人終於坐起身。「鹿丸,你還在啊…」
他揉著眼,瞳孔焦距始終模糊,呆了幾分鐘後察覺到周圍的不對勁,藍色眼睛啪一聲完全打開。他慌張的左顧右盼,看到佐助站在他身旁,鳴人稍微放心的鬆開肩膀。
「你好,我是…」
「快滾。」
「漩渦鳴人」這四個字連氣都還沒吐出來,他就被惡狠狠的打斷。鳴人虛弱的笑臉僵在臉上,連身體都不知該如何反應。還以為是對面鄰居好心扛他進來,看來是鹿丸自作主張把他丟在這了。
佐助見他沒反應,不耐煩地打開鋁門。「還需要我扶嗎?」
鳴人的臉色大變,想要開口抨擊對方無理的個性,卻被胃部的翻攪給噎氣。他蜷起身體,一陣一陣的咳嗽。
「喂…」佐助蹲下身體,搖搖他。
「別過來。」鳴人皺眉。「我要吐了…」
06
叩機的聲音一陣一陣的響起,不快不慢的節奏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。他滑出手臂朝桌面摸索,搆不著東西的空虛感讓他稍微睜開眼睛,視線首先對到的並不是平時的天花板,而是自己那扇緊閉的窗戶。怪異的蜷縮感讓他想起自己現在是睡在沙發上,蓋著一件冬季用羽絨外套。躺椅已經讓給那傢伙睡了,他朝寂靜的空氣嘆息,稍微轉頭看著仍發亮的叩機,一陣不適從頸部蔓延到臉頰。是落枕,他最討厭的事情之一,佐助無奈的從沙發上坐起來,從桌面上抄起叩機,瞥了漩渦鳴人一眼。
這個人還真有膽在陌生人的家裡呼呼大睡。要不是他吐的一塌糊塗、步履蹣跚,他才不會讓酒臭薰的整個房子都是。這傢伙倒在玄關,嘔吐物漫了一地,雖然嘴巴上很強硬的遣對方回去,他依然把鳴人扶進浴室,稍微替他清潔身體。鳴人四平八穩的躺在躺椅上,身上的衣服被佐助換掉,套上一件乾淨的全新睡衣。至少良心還是有的,屋子主人沒有丟下他不管,除了他真的不能忍受一個醉鬼睡他的床。
叩機響了第二次,不能再延宕,牆上掛鐘的秒針跳跳的旋轉,每一步都在催促他。佐助從掛勾上拿走車鑰匙,躊躇一會仍無法決定要不要給漩渦鳴人留下信條。他凝視著黃毛小子的睡臉,眉毛下的眼皮恰時微微顫抖,這一顫就驚醒了佐助,他匆匆撕下一張日曆,簡單的交代一些事情,順手拿了屋子鑰匙壓在上頭。
天色還是黑的,一輛轎車駛入地下停車場,似有急促的模樣。佐助搭了電梯從地下室直達四樓,連氣都來不及喘就在電梯門打開時碰到了教授。
是大蛇丸。
他穿著實驗室白袍,似笑非笑的站在門前。佐助頷首,低下頭並不打算搭理他。他想繞過大蛇丸走出電梯,對方卻一動也不動,決意堵他的路。
「有麻煩囉。」大蛇丸尖銳沙啞的聲音像漏氣的皮球一樣,嘶嘶咻咻的鑽入頭皮。
他不客氣的冷哼一聲,邁步向前。
屬於他小組的實驗室的門是敞開的,裡面傳來急切迅速的交談聲。他走到門口,看見幾名組員站在豢養實驗鼠的塑膠盒前,臉上是憤怒和失落交雜。他們見到佐助,紛紛噤口互看。
佐助踏進實驗室,組員個個讓出一條路來,原本被遮住的塑膠盒跳入視線內,他看見所有小白鼠都癱在籠子裡,毫無生氣。他沒作響,深呼吸幾次,眉頭還是忍不住隆起。
他湊近塑膠盒,十八隻實驗鼠應該不可能全部死亡。他一一掀開蓋子確認,只有三隻還勉強有些微氣息。他吩咐組員準備好解剖台,兩個人解剖死亡鼠,兩個人解剖存活鼠,剩下的那個就負責救活另一隻存活鼠。
他戴上手套,一邊思考著被陷害的可能性。
真是太有問題,他拿起解剖刀,精準的往實驗鼠的腹部一劃。
07
掀蓋式手機啪搭的闔上,鹿丸盯著畫面許久,才慢吞吞的把手機放到口袋裡。
空蕩的走廊上迴響著兩個人的腳步聲,大片陽光從落地窗照射進來,一前一後走著的兩人都顯得有些緊張。
他的臉色很差,精神不濟是應當的,他也沒想到去和教授交涉的擔子會落到自己肩頭上。剛剛去拜託兩個教授,都吃了閉門羹,沒想到他們平常溫溫和和,做事卻這麼不通人情,想來他們的確是領薪怕事,成天關在實驗室裡,大體也沒摸過幾次。佐助在心底升起微妙的仇恨感,微慍的神情讓身後的香燐瞧見,她隱隱地皺眉,想說些甚麼卻又只能溫吞的等待。
他們在轉角處分手,她才剛開口要提醒他手術的事,他便立即說他得再改時間。沒時間讓我浪費了。佐助說。口氣強硬得不讓人拒絕。他走入教室,像秋風裡的落葉著地一般快速。
香燐沒修這門課,只好站在教室外看著佐助走進去。她知道她待會得替他打電話去給醫院,做著這種像女朋友職務般的事,兩個人的距離卻無法拉近,她在心裡嗤笑,想,那樣才是宇智波佐助。
早上昏昏沉沉的聽課,時間就這樣過去。他沒認真去理台上的教授,一整天都只想著要怎樣彌補幾乎無法挽救的期末報告。他知道,如果真的要找個有用的人去解決這件事,就必須去拜託綱手,可是她也沒權力要求教授讓步。他只剩一個機會──大蛇丸,期末報告的檢閱教授之一。不可否認的,那個人風評很差,聽說利用過系上學生的作業當自己的論文,並以期末成績當作交換。佐助早已有心理準備,雖然作法下流,卻只能勉強一試。
就這麼不想輸給你哥哥嗎。水月看著他精力榨乾的模樣,說。他是唯一一個不在意他傷疤的朋友。
佐助難得的淡淡一笑。如果我說「是」,你就跟我一起去求大蛇丸吧。
●
躺椅上的人終於醒來,金黃頭髮埋在被子裡,充滿不耐的閃躲陽光。他的肩膀動了一下,意識仍掙扎著,睜了眼又緩緩閉上,本打算繼續睡下去,房門卻咿一聲打開。鳴人從棉被裡露出眼睛,直到雙眼對上了來人,身體才受到驚嚇似的彈跳起來。
頭好痛。他反射性的摀住太陽穴。
屋子主人走近,乜他一眼,順手掃去桌上一張紙,利索的揉爛,扔進紙簍裡。他從手中的塑膠袋裡拿出一瓶解酒液,遞到鳴人面前,嘴裡喃喃念著:沒想到你會睡這麼晚…
鳴人沒忘記這傢伙昨天說話是多麼尖酸,不過也沒忘記自己被照顧得還算妥貼。他小聲的道了謝,打開解酒液一口飲盡。
「昨天被吵起來,有起床氣,兇了點。」
對方背對著他,冷淡地解釋。既然都這麼說了,鳴人似乎也沒立場再抱怨,反倒有些訕地低下頭,說,不,我才是…然後「啊」了一聲,補一句:「我叫作漩渦鳴人。」
對方先是露出有些驚訝的樣子,他的眉心朝上挑起,瀏海半掩了眼底的深沈。
不過兩秒鐘,他恢復正常。
「宇智波佐助。」屋子主人簡短的說。
「嗯…」鳴人撓撓頭。「那,謝謝,呃,我想我該走了…」
佐助點點頭,比了比放在床頭的衣物,鳴人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還穿著別人的睡衣。他匆促的跑進浴室把衣服換下來,原本沾滿酒臭的襯衫現在飄著柔軟精的味道,他不自覺的把頭埋進衣服裡深深吸氣,心想,宇智波還真的是大帥哥…雖然臉憔悴了點,似乎很累的樣子。
他步出浴室時,佐助已經不在房間內。鳴人把睡衣摺疊好,擺在書桌上,發現牆上的書櫃都擺滿了原文書,他嘖嘖兩聲,看來屋子主人是個大學生啊,外貌出眾學識淵博,簡直和鹿丸有得比呢。
鳴人竊笑,像他這樣能睡在帥哥的房間裡,一定有很多女大生羨慕吧。他邊想著邊關上房門,離去前瞥見了書桌前的窗戶,方形框,灰色斑跡像圖騰一樣烙在畫面裡。
一剎那間,他看見自己的橙色窗簾,在門縫內閃閃浮動。
08
所有事情的順遂或失敗都是那麼難以預料,日子也因此有了幾分冒險的味道。他打開一瓶增氧飲料,淺咂幾口,對著桌上的資料繼續疾筆振書。安靜的研究室裡只有電腦運作的聲音,屏幕發出螢光,總會在不經意瞥見之時刺痛雙眼。
跟鞋聲從走廊傳到研究室裡,他沒轉頭確認就知道是香燐。她走到他身旁,放下一盒消夜在桌上。休息一下吧。她說,邊撕開保鮮膜外包裝。
佐助應聲,拿下眼鏡,用力的搓揉眉心。
大蛇丸還是存心刁難他的,即使他們的期末報告能夠拖延到二個禮拜之後再繳交,他仍然開出了條件。因為是他開出的,再下流卑鄙似乎也不那麼讓人咋舌,至少佐助還能夠接受,不過是替他捉刀寫寫論文,這事的確吃力不討好,但他相信大蛇丸有本事讓這醜聞不走漏半點風聲。
水月說,你要這麼好強,怎會選擇聽從他。
佐助回答,你的頭腦還是想些簡單的事情就好。
他得在下禮拜交出論文,整整八萬字,甚或更多。他站起身把增氧飲料倒掉,讓香燐替他泡了一杯咖啡。他想,他到底有多久沒好好上床睡覺,讓身體真正陷入完全的深眠。如果是那個黃毛小子,肯定哪裡都能睡到打鼾。
刺痛感毫無預警的侵襲右眼,他吃痛的暗叫一聲,原本想佯裝沒事,卻被耳尖的香燐發現。
「怎麼回事?」她側過去看他的眼睛。
佐助睜開兩眼,卻發現自己無法對焦。
「該死…」
他用力搓揉眼皮,適得其反。
一絲光芒從香燐身後悄悄出露。他瞇起眼,用一半的視力凝看淺黃色的光暈。
黑暗卻鑽出光亮,一路從右眼無止盡的吞食下去。
●
『今天很榮幸請到田中醫師來到現場,田中醫師可是眼科界首屈一指的權威!希望大家在收聽這個節目之後,能落實待會醫師示範的簡易保眼操。那麼,田中醫師,方便向聽眾朋友自我介紹嗎…』
啪擦。啪擦。
指甲屑一個個掉到紙片上,指甲剪像屠殺般整齊的掃蕩過去。他舉起右手掌,確認每支手指都清潔完畢。鹿丸從他身後走過來,提著宵夜,不由分說的切斷收音機。喂,我還在聽呢。鳴人咕噥,沒忘把那袋宵夜搶劫過去,順便擠眉弄眼的說,好傢伙,來接我下班啊?
兩個人都坐進車內,引擎突突的轉動。鹿丸瞥他一眼,問:「怎麼突然剪起指甲?」
「今天搬重物時不小心拗斷一截。」鳴人不好意思的摸摸頭,回答。
小心點啊。鹿丸拉起排擋,說。車子緩慢煞停,鳴人拿出袋子裡的滷菜大啖特啖,早已飢腸轆轆的他決定要把它們全都吃進腹。鹿丸一手敲打著方向盤,眉頭是一貫的呈著八字,他伸手扭開收音機,方才出現的女人聲音正高分貝的尖笑。他撇過頭,從車窗倒影中看著漩渦鳴人,鬆散的眼神忽忽的飄出了靈魂。
他想起今早聽見的傳聞,被學生帶著惡意和捉弄般的流傳著。他們說,宇智波佐助瞎了。他閉上眼睛再回想一次,不記得是聽見「瞎了」或是「終於瞎了」。
他在這一個簡單語句中聽出絃外之音,一種毫無悲憫又帶著妒意的中傷。他很記得宇智波,兩個人同樣是跳級生,因為選擇不同科系而很少碰頭。宇智波的名聲引起很多流言蜚語,大多是毀譽參半,鹿丸卻因為為人低調而省去許多麻煩。
燈號變換,他輕踩油門,隨著車陣前行。
09
他明白他的睡眠已和黑夜搭不上了,原本毫不在乎的失明問題卻因著睡眠而沉重起來。終究是逃不過命運,即使這命運有一半是自己造成。那天他上了醫院檢查,白髮斑斑的老醫生睿智的推推眼鏡,說,我馬上幫你安排手術,宇智波先生,但接下來的三個禮拜不能再使用眼睛。他聽著便皺起眉頭,但要是想健康的活下去,除此之外別無他法,只好忍著衝動答應了。香燐站在他身後,從頭到尾都噙著淚,直到半天過去,佐助從手術房裡出來,她才上前對他促狹的笑。
「要麻煩妳替我請假了。」佐助說。他雙眼都纏上紗布。
他們忽然在尷尬中沉默下去,也不知道空氣裡的異樣是怎麼一回事。香燐緊瞅著他,像是要將平常看不夠的全補回來似的,視線火熱。她走到床邊,伸手撫了撫這個年齡比他小卻過份倔強的男人。佐助知道她靠近,在指尖碰觸臉頰的那瞬間稍微側過頭,但也沒完全躲過。
他感覺到自己的右手被溫暖的掌心包覆,一陣濕潤從手背擴散。她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頰邊,夢囈般的唸著一句她常常對他說的話…
讓我做你的女朋友。她說。
●
這個禮拜他知悉了一個好壞各半的消息。卡卡西老師原來是喜歡伊魯卡老師的,他們前不久才修成正果,呈半同居狀態,壞的是卡卡西老師二個月前剛離婚的前妻居然在最近驗出懷孕,而孩子的爸卻說,對不起,也許我那天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,才搞出人命來。
於是伊魯卡氣憤的搬離公寓。
「唔哇──沒想到──」鳴人嘴裡咬著關東煮的竹籤。「他們是那個耶。」
「有什麼稀奇?」鹿丸挑眉。「我還看過心理上是男人的女人和心理上是女人的男人談戀愛。」
「嘖嘖,我果然眼界太小。」鳴人煞有其事的點頭。
最近他們都養成吃宵夜的習慣,只要鳴人下班,鹿丸就會開車去接他,一起在市區吃點東西。剛上桌的關東煮還蒸騰著熱氣,小小的攤子坐滿食客,一塊油豆腐浮浮沉沉的在碗中翻滾,鳴人拿起竹籤戳下去,正中腹心。
「鹿丸,」他的聲音有些猶豫。「你是不是認識宇智波佐助?」
身旁的好友停下動作,不吭聲,神色有些怪異,幾秒後他低頭囌嚕囌嚕喝下一大口湯,抬起頭,說,我的確是知道他。
是嗎。鳴人輕鬆的笑了。難怪我想那天怎麼能這麼順利進去他家呢。他漫不經心的戳弄油豆腐。鹿丸盯著他看,補一句:「他和我是同一所大學,名氣挺大的。」
「哦…」鳴人點頭。「那,他最近…還好嗎?」
他托著下巴,手裡那隻竹籤在碗裡划來划去。鹿丸一抬眼就對上那雙藍色眼睛,胸口忽然有股焦慮的波浪打上來,他只好伸手往口袋裡摸出煙盒和打火機。
喀擦。微弱的火苗在暈黃色的燈光下跳動。他將點燃的香煙夾在指間。
他走了神,把菸放進嘴裡狠狠吸一口,聽見自己恍惚地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
10
他的世界就這樣順理成章的拉下黑幕,眼睛被包裹得密不透風。前天終於出院,沒休息幾個小時又繼續處理積欠大蛇丸的論文,這次換成他口述,香燐和水月輪流打字,條件是他的車要出借給水月把馬子,而香燐則希望她能照顧他一個月。
佐助早已料到自己將會面對什麼窘境,一旦回學校去,只會讓原本就難以遏止的風聲更加擴大。可是他並不害怕別人的眼光,他定定的想著,他只怕自己輸給輿論而撐不下去。
剛回來學校的那一天,耳語已經演變成不加掩飾的嘲笑。他聽從醫生的命令不使用雙眼,只能戴上墨鏡繼續上課。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是滑稽的,偶爾也有一兩句虛偽的關心。連他自己都覺得身上的好強份子在此時起不了作用,他在這間學校待這麼久,卻只能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話題。
越是被打擊就越是要面對,這種簡單的信念,說得容易。他諷刺地想。
香燐果真照料了他的起居。平時接送他上下學,也替他料理三餐。佐助感激她的體貼,但除了感激之外已別無想法。
佐助回到家,靠著其他人的幫忙把錄製好的課本內容播放一遍。他躺在床上,低沉的聲音從音響中流洩而出,他稍微睜開眼,透過墨鏡看見自己的房間。窗戶是敞開的,一叢潑綠毫無意識的侵略了他的視線。新的蔓生植物再度佔領對面的房牆,從頂樓悄悄擴張。
紊亂的爬莖交錯於壁。他看著那些有如視網膜裂痕的植物,不著痕跡的對著空氣森冷的笑。
●
鹿丸摁熄香菸,紅色星火跳出蒂頭。他坐在神社前的階梯上,略為潮濕的空氣四面八方朝他漫來。蟲鳴聲一陣一陣,很有節奏的響徹周圍。他雙手圈住後腦杓,吐吐氣。
怎麼會這麼麻煩。他皺起眉,喃喃念著自己已經掛在嘴邊十幾年的口頭禪。
他以為漩渦鳴人記得,沒想到那傢伙卻忘的一乾二淨。他和他有一段不長不短的故事,漩渦鳴人和宇智波佐助應該早就認識彼此,可他們卻也都忘了彼此。他們的感情難道真有這麼淺薄?那天他之所以把鳴人扔進宇智波家,是以為他們會在短暫的遺忘中又回憶起那段時光。甚至宇智波比自己還更早認識鳴人,至少在兩人分開以前,都一起共渡了半年的歲月。
奈良鹿丸不能理解。
他第一次聽見「宇智波佐助」這名字是在小櫻的口中。
宇智波和鳴人曾經交往過,是貨真價實的交往,而非青春期發情般的隨口說說。他們接吻,愛撫,用盡一切方法讓對方快樂,不過他們還是很安分的潔身自愛,沒有逾矩。鹿丸從小櫻口中聽來的是這樣,雖然沒親口向鳴人證實,鳴人也不曾主動提起這件事。這麼多年來鹿丸一直小心翼翼保護著,他以為這是秘密,當然,同性之間的戀愛原本就算秘密,而今他看見的一切卻完全否決那段青澀戀愛。哪裡搞錯了嗎?他們的陌生絕非偽裝,彼此的眼中都沒有跳動的火花,只有平淡的情緒從流轉的眼神裡緩緩消去。
他們不是談過戀愛嗎?
鹿丸想從口袋裡掏出另一支香菸,發現煙盒裡早已空空如也。
11
第一個禮拜悄悄過去。他的脾氣因為褪黑激素的失調而喜怒無常。光透過百葉窗射入研究室,水月鍵入最後一個字,這份論文終於宣告完成。佐助吐出一口氣,伸手揉揉眉心。論文總長十萬字,他們幾乎是把精力都榨乾才擠得出這些。
水月伸著懶腰,走到窗邊把窗戶開了小縫,摸出一根菸徐徐地抽著。淡淡的煙味朝佐助飄過去。他還是第一次看見水月在他面前抽菸。微光籠住水月的輪廓,這個好動多話的人在此刻顯得異常安靜。
佐助走過去,把一串車鑰匙遞到他眼前。喏,說好的。水月把目光從窗外移到佐助的臉上,笑了笑,彈了彈煙灰,又笑了笑,說,我暫時用不到了。
為什麼?
想追的女孩子有心上人囉。
他想,水月對那個人是認真的,一股不輕不緩的憂鬱在他眼中沉寂著。
水月意味深長的看著他,問:「你知道那女孩子喜歡誰嗎?」
「誰?」佐助不加思索的問。
「他喜歡你啊。」
一陣壓迫從胸腔直搗喉嚨,他忽然被二手煙嗆得咳嗽。他瞇起眼,聽見水月一邊說著抱歉一邊熄掉菸。他的心中忽然升起愧疚,覺得自己做了得了便宜又賣乖的事。眼前的好友依然帶笑,只是那分笑在他眼中卻有了高深莫測。水月又問,佐助,你沒和別人交往過嗎?
聞者稍微愣了愣,然後點點頭,又搖搖頭。
「我想你這木頭人兼面癱是不會懂的吧…」水月喃喃說著。「…愛情那一類的。」
他拿出煙盒,邀請似的往佐助眼前遞。佐助瞥他一眼,不動聲色的抽出一根細白如蔥的香菸,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。水月替菸頭添上星火,白煙裊裊上升至半空。
佐助把菸湊到唇邊,吸一口半長不短的氣。尼古丁讓他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,他轉頭過去,看窗外一棵一棵的白楊木。
「…我懂愛情。」這句話卻被他說得有幾分冷意。「愛情就是犧牲。」
●
鬧鈴聲驟然響起,床上的人在幾番掙扎之後,緩悠的打開眼皮,照例拿起床邊的寶特瓶塞在嘴裡。冰涼的液體沿著唇角流下,伴隨一陣陣的胃痙攣。
他快速的梳洗完畢,走到玄關穿上鞋子。開門的那一瞬間,眼睛忽然就對上了對面房子的二樓窗戶。窗簾緊緊掩蔽著,不餘一絲縫隙。鳴人瞅著鋁門,在門口杵幾秒後又踏踏雜雜的走了。
今天是複檢的日子。幾年前他出了車禍,雖然沒受甚麼傷,可還是得每半年來檢查一趟。漩渦鳴人走到坡下搭公車,這會是一趟漫長的旅途。必須經歷睡睡醒醒、窗外發呆,才能抵達稻荷總醫院。
他一直都給他當年的主治醫生靜音看診,她是個心地軟的好醫生。鳴人走到櫃台領取掛號單,心情顯得十分輕鬆,因為禮拜五的晨診都沒甚麼人,他可以和靜音多聊半個小時。
護士從看診室內探頭喊了他的名字,鳴人走進去,靜音滿臉微笑的看著他,手裡還拿著一份早餐。
「還以為你搬家之後就會忘記呢。」她說,一邊把早餐遞給他。
「才不會哩。」鳴人坐在桌前的椅子上。「只是沒想到你在市區內也有開門診。」
靜音拿出病歷夾,對著螢幕抄寫一陣,問:「最近身體還好嗎?」
「普通囉,膝蓋的舊傷沒甚麼問題。」
「是嗎。」靜音把鳴人的褲管捲起來,麥色的皮膚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。「頭會不會痛?」
「不會。」鳴人覺得皮膚有點冷。「…靜音姐姐,能不能開個胃藥給我?」
靜音皺眉。「怎麼了嗎?」
「我早上會胃痛。」
「一定是沒吃早餐又喝冰水吧。」她嘆氣,動手在診療單上添了新字。「好了,沒問題的話,就這樣了。」
鳴人扁嘴,有些不滿意。「今天不能聊聊啊?」
「不行,後面還有患者呢。」靜音拍拍他的頭,又說:「好好顧身體,別讓伊魯卡老師和其他人擔心。」
他笑,他知道靜音是關心他的。領藥單從列印機裡緩緩吐出,鳴人走下樓領走胃藥。他停在醫院門口,囫圇吞棗解決一個三明治早餐,又趕忙把胃藥錠和著水吞下肚。
不適感並沒有減輕。鳴人皺眉,沒多想,走到路旁對即將經過的公車招招手。
12
陰暗的五樓樓梯散發一股霉味,壁癌從牆壁底部侵蝕至天花板。骯髒的磨石地板久無人跡,佈滿灰塵。他踏上最後一階,緊蹙的眉頭才稍微放鬆,有光隱隱從五樓裡唯一一扇窗戶透進來,他避開光線,在狹長的走廊裡緩緩前行。
左右兩側的門都緊閉,唯獨走廊裡最後一扇門虛掩著。他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透出門縫,像是低喃,又夾有男人的笑聲。他停下腳步,揣緊懷裡的論文,重新調整步伐前進。這次他放輕動作,沿著斑駁的牆壁走著。
這裡是校園中最偏僻的舊大樓,陰暗與朝溼正好和大蛇丸的習性吻合。他討厭和那個男人打交道,可偏偏又不能把這醜聞假手他人。佐助前進幾步,忽然被一聲尖叫給嚇阻。他趕緊止住腳,定定的聽著,虛掩的門被風吹得更開,混濁的喘氣聲漫進佐助的耳裡,安靜的空氣裡只有淺吟聲在暗暗浮動,從門裡透出來的燈光此時顯得有幾分淫靡。
他知道自己聽見了甚麼,幸好沒貿然闖進去。他站在原地,猶豫幾秒,沒拿定主意究竟是要轉身離開或者待在門外。這時大蛇丸的輕笑聲洩出門縫,笑聲逐漸拉高拔尖,間著另一個男人的低語。佐助往前移動,隱在門旁,他側頭瞥進研究室裡,只見所有窗簾都被密密拉上,一盞檯燈在桌面上時明時滅。大蛇丸的頭髮蓋住臉龐,他伏在桌子上,半身赤裸,胸膛因為大笑而劇烈起伏。一個男人跪坐在地板,佐助知道那男人是誰,他和他上學期一起修過大蛇丸的課。他覺得男人低垂的頭似乎在掩飾哭泣,寬闊的肩膀以極小的幅度顫抖。
大蛇丸的笑聲戛然而止。佐助緊張的後退一步。一雙金色眼睛如蛇一般向他的方向瞪過來,瞬間就攫住了他的視線。
蛇的眼睛深處裡,有著難以隱忍的殺意。
●
鹿丸對鳴人隱瞞這件事。
他翹半天課,開車到小櫻就讀的大學裡找她。小小的校區裡只有幾棟校舍,很輕易就找到大學的鐘樓。他站在人來人往的樓門,仰望藍天白雲,一如他過去最愛做的那樣。一雙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他轉過去,看見小櫻抱一疊原文書對著他笑。
「既然來了就幫幫忙吧。」她把書塞進他懷中。
鹿丸只好跟著她往大樓裡走。
「怎麼,突然說要找我當面談,是有甚麼事嗎?」
「嗯,麻煩事。」
「怎樣的麻煩?」
他們拐一個彎角,步入電梯。窄小的電梯裡只有他們兩個人。
鹿丸的表情有些猶豫,他沉默一會兒,接著說:是關於鳴人的事。
我就猜呢。她笑著回答。
螢幕上指示著樓層,電梯不斷上升。心底上的焦躁讓鹿丸很想抽菸,他捏著拳頭,緩緩放鬆。
「妳還記得宇智波佐助這個人吧?」
小櫻點頭。
「他和我唸同一所大學,也是跳級生。」
她喃喃的說「是嗎」。
「他…」鹿丸再次抬頭看著液晶螢幕,他們已經快要到目標樓層了。
「他就住在鳴人對面。」
鹿丸用眼角餘光就能看見小櫻瞪大了眼睛。
登一聲,電梯門開了,在門還沒完全打開之前,小櫻迅速的按下close鍵。兩名等候電梯的學生訝異的神情被阻絕在門後,小櫻接著按了最高樓層鍵,一連串動作就在鹿丸語落時流暢的完成。
她終於把眼睛轉過來看他,說,我懂了,我們就談談吧。
13
蛇緩緩昂首,撿起散落在地的襯衫穿上。
跪坐在地上的男人順著大蛇丸的視線看過去,一見到佐助就變了臉色。他笨拙又慌張的套上褲子,連衣服的鈕扣都全部扣歪。幽閉的空間充斥著汗水和霉味,他知道自己心臟跳動的頻率正在加快。蒼白無色的手指伸出來比了比懷中的論文,他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,走進研究室裡。
大蛇丸瞅著他,面無表情,不似從前的尖酸刻薄,也沒有歡愛後的疲乏,他表情冷漠,卻有一種壓抑的戰慄感。男人踉蹌地衝出去,臨走前還回頭看了佐助一眼。佐助直視回去。
眼前的教授已經整裝完畢,恢復一貫皮笑肉不笑的討厭嘴臉。他打開牛皮紙袋,確認內容無誤後便把東西扔到桌子上。
佐助移動半吋腳步,打算直接離開。
就這樣嗎。大蛇丸朝他笑。那是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笑。蔥紙沿著頸部一路滑到襯衫領口,才剛穿好衣服的教授又伸手解開第一顆鈕扣。佐助擰眉,慘白瘦削的大蛇丸是黑暗裡的一條白蛇,隨時準備在他的脖子上咬一口。告辭。他說。這次他很堅定地轉身,一陣不大不小的低笑又抓準時機冒失地鑽入耳裡。
「害怕嗎?」大蛇丸問。他聽出他的聲音帶有挑釁。
佐助忍不住,回頭望進金色眼睛裡,說,這沒甚麼。
他看見大蛇丸用唇語說「抱我」兩字。
他只好回答,教授,我不是同性戀。
大蛇丸突然仰頭大笑,淒厲尖銳地笑。他笑了一會,說,誰在乎。
這個語句是戲謔的。佐助看見他的眼角滲出淚。他是笑出了淚。忽然大蛇丸又安靜下來,全身放鬆,癱軟在桌面上,眼神閃爍。
「我和他上過幾次床,」他說起那男學生的事。「他每次都說他愛我。」
「但我不愛他。」
「他是個溫柔的孩子。」
「很體貼,自從和我發生關係後就每堂課都出席。」
「有點笨拙。」
「他叫做重吾。你認識他嗎?」
大蛇丸又毫無預警地尖笑,說,剛剛在高潮的時候,我雙手摟住他,附在他耳邊對他說:『我一點都不愛你。』
又說,他真可憐。
大蛇丸的臉在黑暗中分崩離析,只剩一團模糊輪廓和血盆大口。佐助沉默地注視著,他想,這傢伙是個可悲的人。他在他眼底看見絕望和孤寂,深沉得將人淹沒殆盡。那是瘋子的眼神。只有走投無路、彈盡援絕的人才有的眼神。
你會懂嗎?
他聽見大蛇丸低語。有風從窗戶細縫吹進來,一絲涼意竄上他的背脊。
你一定懂的。
我們都是活在深淵裡的人。
14
原文書被風一陣一陣吹開。頂樓的門是敞開的,一對情侶坐在圍牆邊卿卿我我。鹿丸跟在小櫻後頭走進去,走到了頂樓角落。他把書放下,痠痛的手臂終於得以休息。
他們都將視線沿伸到遠方,像是俯視校園和來回走動的人。小櫻率先把眼睛移回來,說:「抽吧。」
鹿丸不解。她比了比他的手,又說:「你抽菸的吧?」他只好訥訥地回答:今天的份早就抽完了。
「沒想到你抽得那麼兇。」她說。
謎樣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。他聽見小櫻輕輕問他:「你會看不起鳴人嗎?」
鹿丸答「不會」。
她盯著他好一陣。
「他們兩人的確交往過,但這戀情仍是無疾而終。佐助很早就離開了。」
鹿丸有些意外。他沒想到他們這麼早熟。
「然後鳴人就再也沒提過他。」
這讓他更意外。
「妳沒問過他?」
「沒有。鳴人為了家計曾去產業合作學校待二年,我們分開一陣,也就沒機會談這件事。」
風將她的頭髮吹亂,她伸手攏了攏。「所以…妳說他們現在住對面?」
「嗯。」鹿丸點頭。「但是,他們陌生得幾乎不認識彼此。」
他在小櫻眼中讀出了詫異。
「怎麼會…」
「這就是我要問的。」
也許這件事小櫻也幫不上忙,但他至少要找一個知情的人談談。他問:「宇智波和鳴人的事,還有誰知道?」
「只有我一個人。」
「只有妳?」
「當時我們三個是課後飼育兔子的服務隊,感情比較融洽。」
鹿丸撇嘴。線索實在太少了。
「鳴人從那時後就一個人住嗎?」
小櫻古怪地看他一眼。「他一直都是一個人住。」
這次鹿丸真的緘默下來。眼前的舊友嘆口氣,說,現在又能怎樣呢。
鹿丸只有笑了笑。
「我覺得…順其自然最好。」小櫻說。「要是他們不當面說清楚,誰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。」
「也許吧。」
「你想插手?」她的口氣裡有著試探。
「…我只求一個真相,」他說。「如此而已。」
15
他以為從黑暗再往下探尋,也只會是黑暗。
沒想到森慘的鬼火卻陰陰地冒上來。
一滴水珠從上頭濺到額際,他伸手抹了抹,睜開眼,白色的天花板被水暈成一塊漬黃。耳邊傳來淅瀝的雨聲,不大不小,是適於在黑夜裡入眠的音量。他瑟縮,往棉被裡鑽,卻在闔眼之際想起剛剛的夢境。
有大蛇丸,有他哥哥。是一場紊亂無序的夢。他忽然又不敢睡了,抬眼乜了時鐘,現在是凌晨三點整。
佐助跳下床,攏一件短外套在身上,走到一樓替自己泡杯茶。夢裡他哥哥也是這樣,在黑夜裡獨自踽踽,身形消瘦,是死前那種蒼白的病容。癌症。他夢囈似的咀嚼這兩個字,在反覆揣想中擁有了死亡的預感。大蛇丸說,他們都是活在深淵裡的人。他沒有百分之百同意,卻在教授曖昧的眼神裡嗅到一絲同類的氣味。
哥曾經是大蛇丸的助教,同時扮演資優生和競爭對手的角色。他想,也許大蛇丸對哥哥的病見死不救,想著這傢伙死了也好,死了也好。一陣冷顫爬上佐助的頸,握住茶杯的手抖了抖,把茶液潑出來。他的確想太多,哥生病的時候早就離開大學了,怎麼會發生這種時間上的謬誤。
他扶住額頭,揉著太陽穴。
水月問過他,你對死去的人還有甚麼好執著?
他只有沉默地忙碌著手中的事。不是因為水月的問題太無腦才不答,而是他根本答不上來。假使他回頭思考,是不是因為身旁都沒有人,是不是自己和大蛇丸一樣,從空洞的生活裡找不出任何求生意義,是不是他無父無母,對生活又有太多自以為是的體認,所以才只能從過去裡挖掘,期待過去的記憶裡能回饋些甚麼東西。
又有誰知道,他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日子,現在他卻覺得死亡的陰影在一步步地逼近。
●
漩渦鳴人拿到一盆幼栽,上司送的,說是他不懂種植,要鳴人好好培養它。
種過這麼多花花草草的他也看不出是哪種植物,只知道這東西似乎會越長越大,根都快要穿破塑膠花盆了,幸好房子還有個小前院,能把它移株到正宗的土壤裡。
一天鹿丸來了,手裡拎著小點心,從門口進來時險些踩在它的莖上。
「小心點,我怕伊比喜突擊檢查呢。」鳴人嘻笑。
鹿丸蹙眉,問:「你知道這甚麼嗎?」
「是甚麼?」聽好友的口氣有些緊張,他也跟著聳起身體。「難道是…罌粟?」
鹿丸搖頭。
古柯鹼?!都不是。那是甚麼?誰曉得呢。鹿丸逕直走進屋內。
鳴人頻頻回頭看那株不斷增生的植物,有些怕。
他們坐在客廳裡嗑起點心。鹿丸說,伊魯卡老師還是被卡卡西求回去了,他們到此也算是修成正果,不過要是卡卡西再有第二次,他絕對不會回頭。
鳴人問,孩子呢?
「孩子?是前妻用來詐騙贍養費的。」
鳴人忽然笑得有些苦澀。唉,孩子總是無辜的嘛。他說。
午後的空氣是潮濕的,昨晚下了雨,空氣都還留有泥巴的味道。
鹿丸站起身,走到窗邊,說,我可以抽菸嗎?
鳴人猶豫了,但仍是點頭。他也站起來,說要去廚房熬一壺白毫烏龍。鹿丸邊拿起菸,想著這傢伙終於也變得會照顧自己了。帶著溼度的空氣讓菸不容易著上星火,他按了幾次打火機,終於把菸頭給燃上。
熱水在爐上開得正歡。鳴人從廚房裡走出,步到鹿丸身後,沉默地朝他視線的方向看過去。
「你一定是有甚麼想說才來的吧。」他說。
好友側頭,說,是啊。
一簇煙灰朝地面自由落體。
「鳴人,」他說。「你真的不記得了嗎?」
「不記得甚麼?」他倒也回得直接。
「…那個人,他和你見過面。」
鹿丸的下巴朝對面的建築物一點。
鳴人大方的看過去,毫無猶豫地搖搖頭。
「你真的不記得了?」
「甚麼東西不記得?」
「你…」
尖銳的汽笛聲響,一陣一陣催命似的從廚房傳來。鳴人轉身,往前走了幾步,又住腳,回頭說,鹿丸,我真的不記得了。
16
他不記得了。
佐助拉起排檔,把車停穩,打開車門時還在回想今天做的夢。只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。他完全不記得。
今天有一場無聊的腦科權威講座,他決意要翹掉它。兩排蒼蒼的白楊木矗立著,大樓和大樓中間只有一條窄縫,風從另一端灌進來,排山倒海地,揚起一陣沙塵和落葉。佐助瞇起眼,今天天氣陰涼,沒出太陽,所以出門時他沒戴上墨鏡。現在他總覺得視網膜隱隱發疼,只好走到暗處下。他抬頭看,是校史館,這地方他沒來過幾次,大樓圍牆也舊,想必不怎麼受學校重視。
一樓只有一個蒼髮的老人坐在櫃檯打盹。佐助無聲地走進去,還算寬敞的建築物裡沒有半個人影,他抬頭看,挑高的天花板有幾塊方型壁紙剝落,凹下一角。走上樓,成列的玻璃展示櫃擺著許多史料,兩旁也有藏書,往後方繼續走,是舊影帶,放著校友的演講記錄。
佐助停下來,站在一處光線良好的地方。他靠著窗戶看向大禮堂,一台轎車流暢地滑入停車格內。時間差不多,演講應該已經開始了。口袋內的手機發出振動,佐助拿起來,切斷它。
他覺得有些疲累。
他靠著牆壁坐下來,眼睛隨意地瞟向影帶櫃。一組影帶的白色標籤上寫了許多代號,年份剛好是鼬就讀大四的那一年。他將身體移過去,用手指碰觸影帶邊緣,一層灰染上了指尖。他抽出一個影帶,左右翻轉地將它看個仔細。
他覺得不對,再次掃視這份影帶。編碼是從001到018,中間卻漏了兩個號碼:007和017。佐助站起來,走到旁邊的個人播放檯上,將編碼001的錄影帶放進放映機裡。
這影帶也很久了。他按下播放鍵,雜訊瞬時布滿了螢幕,沙沙聲響透過耳機直達耳膜。他皺眉,又按了快轉鍵,在四分五十秒的地方停下。
一個男人出現在畫面上。白色頭髮,紮著馬尾,站在禮堂的演講檯前。
演講似乎還沒開始,他低著頭,正確認演講稿。有一隻白皙的手伸過來,遞給他一杯水。那個人抬頭朝他笑了笑。
手的主人也笑了笑。
是大蛇丸。
佐助擰起眉,繼續快轉。畫面中的白髮男人一共演講了一個多小時,間雜著與學生互動、觀看投影片,以及有獎徵答。佐助在白髮男人向台下鞠躬時按下播放鍵,掌聲如潮水般盈滿雙耳。這時攝影鏡頭偏了一下,轉了九十度,他又再次看見大蛇丸。
他在笑,是真正的微笑,兩手還用力地鼓掌。他看進去他的眼底,那裏沒有一絲寒意。
鏡頭拉近。大蛇丸的笑容僵了。他發現攝影機正對著他,他抿起嘴唇,盯著畫面。然後畫面又移回已下台的白髮男人身上。
佐助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,是系主任綱手。她正擁著男人,開心地大笑。他們挽著彼此的手臂,在眾人的矚目下走出禮堂。
黑白雜訊再度布滿螢幕。
佐助取出錄影帶,放回影帶盒裡。這些東西不干他的事。
他瞥一眼影帶櫃,少了007和017的影帶其實一點都不顯眼,應該沒有人發現。他蹲下身,把001放進去。
一片16釐米的膠卷不知道從哪裡飄出來。
短短的一個影格,飄到佐助的鞋子上。
他撿起來,透著光,看到一個人的側臉,張著嘴,不知道是哭是笑。佐助把膠卷收進口袋裡,脫下外套,把所有錄影帶都掃進去。
他想他是魔怔了。
17
擱置在桌子上的茶水已經冷卻。
頻繁的胃痛常讓他手足無措,只能暫時吞下止痛劑減緩不適。灰蒼的天空有落雨的跡象,溼氣從窗外一吋一吋的漫進來。他看著鹿丸離去的方向,手裡捧著水杯,一股腦嚥下橢圓形的止痛藥丸。如果這樣能舒服點就好了。他想。剛剛被鹿丸問得連頭都陣痛起來。
鵝黃色的建築矗立在烏雲下,有些不吉利的氣味。
鳴人走到房間裡,沒開燈,他栽進籠罩在陰影下的床舖,把臉埋進棉被,尋求慰藉似的磨蹭著。頭不疼了,太陽穴附近卻仍隱隱跳動,如驚蟄蠢動的春蟲。他覺得自己有些奇怪,說不上來的怪,一旦自己被強迫去思考那些從來沒想過的問題,他的感覺就會混亂到讓他想抱頭呻吟。
風從緊閉的兩扇窗戶中鑽入,他挪動了姿勢,伸手拉上窗簾。
窗簾。他看著自己橘黃色的窗簾,想起那天在宇智波房裡看到的。那個人,他的確沒見過,以前不曾見過,至少從他有記憶以來。這麼帥的人,任誰看過都不會忘記的。
鹿丸挾著煙時,表情憂鬱。是為了甚麼?他漩渦鳴人再遲鈍也不會錯過那傢伙掩中一閃而逝的情緒。這個人並不感性,最近卻問了他很多讓他不著邊際的問題。在煙灰落地的那瞬間,鹿丸在嘆息,輕輕的,甚至連聲音都沒發出。
但是他聽得見。
他坐起身體。或許他自己並不了解自己,也不了解鹿丸。小櫻說過,真相永遠都不是唯一。忽然他又為他可笑的想法笑出來,雨點也正好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上,當鳴人笑著否決剛才的想法時,一陣傾盆大雨順勢地翻倒,淅瀝嘩啦。他不可能不了解自己,除非他被人調換記憶。看,他可以很輕易地說出自己的出生地、父母的名字、成長過程、最喜歡吃甚麼和最討厭吃甚麼…
一道雷打下,劈得天光燦爛。
鳴人聳起肩,溼涼的空氣鑽進受傷的那隻腳裡。
一陣不安沿著血管流入心臟,他扎扎實實地揍了枕頭一拳,為這股焦躁感到疲憊。他說得出來的,他老家在稻荷山那邊,從小父母雙亡只有猿飛爺爺在照顧他,平常左右鄰居都會接濟他的三餐,生活平順,學費之類的就從遺產那裏支付,雖然生活不太優渥但也算不錯了。大家都挺同情他,對他很和善,上小學之後也交到不少朋友,對,五年級那一年認識了春野櫻,一個漂亮的女孩子,個性有點嗆,他卻很喜歡她那樣,直率不做作,內心柔軟的女孩子。他們很要好,不過春野櫻當時暗戀另一個男生,那男生全身上下幾乎是零缺點。他討厭他,不過那個人到底是誰?他著實有些想不太起來。也許是不認識的人吧,才沒有記憶點,總之他的小學過得很好,國中也過得不錯,去產業合作學校學習幾年,賺點學費,畢竟小學畢業之後猿飛爺爺就過世了,生活也沉重一些。他知道自己最多就唸到高中,再上去是沒辦法了,遺產快要用盡,只能靠一技之長到城市謀生活…
他的背景是一氣呵成的。
回想到這裡,他終於能夠放輕鬆,再度躺到枕頭上。
是了,就是這樣,這就是他的一生。沒有記憶裂縫,也沒有甚麼不堪回首的過去,鹿丸是太多慮了。
他閉上眼,睜開眼,窗外又是一道雷劈,房內頓時大放光明。
(我叫做宇智波佐助,討厭的東西不多,也沒甚麼喜歡的。)
一陣寒意竄上身體。
震天價響的雨聲掩蓋了他虛弱的呼喊。
18
下課的鈴聲一響起,外頭就陰忽忽地起風。穿著白色運動服、一頭金髮的魁梧男子順著人潮,走出教室。佐助抱起課本,隱在眾多學生裡,沉默地跟著他。他是那天和大蛇丸在一起的人,名叫重吾。這個人看起來絕非善類,左耳帶著一枚閃閃發亮的銀色耳環。佐助正想著要怎麼和他搭上話,重吾卻踏著敏捷的步伐繞進通往安全門的樓梯裡。
佐助擰了眉,推開走廊兩側的學生,跟上去。
沒想到他跟蹤的對象就站在樓梯口,一臉不快地盯著他。
「甚麼事?」重吾繃著臉,問。
露了餡,佐助也不用想甚麼開場白。
「我知道你和大蛇丸的事。」他簡明地說。「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你。」
兩三個學生從走廊另一側朝這裡行進,重吾對他使了眼神,他們推開安全門,走到一個狹窄的戶外空間。
風從四面八方灌進來,身體有了些涼意。
重吾的表情不安,高大的身體也因為急躁而不斷地變更姿勢。佐助瞥他一眼,說,別緊張,這些問題無關利害。
「你說說看吧。」重吾把身體靠在門上。
「…你和大蛇丸認識很久了?」
「一進學校我就知道他了,大二才認識…」他停頓一會。「因為他的課我老是遲到。」
「他威脅要當掉你?」
「…嗯。」重吾的聲音忽然冷了。「我幫他寫論文,又和他上床,就這樣。」
佐助沒應聲。他心裡有了個底。重吾看著他,欲言又止,最後他還是問了,宇智波,你也和我一樣嗎?
佐助搖搖頭。
「你不是第一個。」他說。他想他終於弄明白了一些事。
●
出發前的天氣很不好,空氣潮濕,連肺都像長了黴菌,一呼一吸間格外的沉重。他從學務處裡走出來,把假單塞進背包裡。這決定是他做的,也許愚昧可笑,他卻忍不住想從黑暗的地底下挖掘出真實。
他的車駛離市中心,一路往南開到了外婆家去,以前他和鳴人就讀的高校所在地。他大概開了四個多小時的車,早上八點離開市區,來到這裡已經將近下午一點。遼闊的平原都是田地,青油油的,時序還未到秋季。路上他停車兩三次,向認識的大嬸們打招呼,她們熱情地塞些剛收割的青菜、豆類給他,現在車上全都是特殊的鄉下土味。
這種果決和行動力不知道從何而來,他做了一件最麻煩的事。他發現他在為自己挖坑,明明沒人強迫,也沒人在乎,他卻像是受了吸引一般,對那兩個人的背景越來越好奇。這件事一定有哪裡不對勁,有哪個環節出了錯誤,活生生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可能被遺忘,除非記憶被盜走,或者強迫忘記。
筆直的狹長道路一路引著他來到稻荷綜合學校,敞開的鐵門看似無人看管。他將車停在門口,走進去,幾個小學生好奇地盯著他瞧。風從山那邊吹過來,他深深吸一口氣,的確是這樣的風,他十幾歲時對這種風熟悉得不得了。
陌生的校園使他不知道從何找起。他向一個五年級生問路,很快就得知圖書館的位置。他走進教學大樓,朗朗的讀書聲從兩側的教室傳來。他看見佈滿鏽斑的圖書館館徽掛在走廊中央的門口,一道白色塑膠門毫無戒心地半闔著。鹿丸伸手輕輕一推,門安安靜靜地打開了。
圖書館很小,一眼就能看到歷屆畢業紀念冊的位置。
他走到內閱室的一側,雜亂無序的書交疊在書櫃裡。他抽出一本,第五十屆,不,不對,鳴人應該和他一樣是同一年畢業。第五十屆是九年前,所以鳴人應該是第五十二屆。
赭紅色的紀念冊埋在書堆裡。他摸著書背的燙金字體:第五十二屆。
鹿丸將所有書都搜出櫃子,扔在地上,拿起他要的東西便塞進背包裡。
一瞬間,他想,這是偷竊。
19
氣溫無聲無息的下降,連帶著陰雨綿綿。灰色鋁門緩緩敞開,微弱的光線射入屋內。佐助脫下鞋子,心情比起前幾個禮拜顯得放鬆許多。打開燈,他倒坐在沙發上,腰部卻被成疊的硬物給頂痛。
是他從校史館摸出來的影帶。
自他把這堆東西搬回家後,他就再也沒碰過它們。佐助對影帶的興趣已經漸漸消失,畢竟他本來就是一時興起才想研究。既然忙完了論文,他的眼睛也擱置了很久沒有使用,趁今天把它們瀏覽一遍也好。
塵封在櫃子裡的放映機看起來沒有損壞,佐助打開電源,電視螢幕上顯現著不斷跳動的待機畫面,深藍色的背景浮出幾個模糊的英文字,他記得他小時候常用這台放映機看超人卡通片。他把002拿出卡匣,推進機器裡,雜訊窸窸窣窣地霸占螢幕,爾後不甚清楚的彩色畫面又兀兀跳出。
這次是一個不認識的校友,講台兩旁的席上都沒有大蛇丸。他乾脆地把002取出,接著放進003。他就這樣換了一片又一片,想要搜索白髮男人和大蛇丸的身影,看到010時他已經開始不耐煩,覺得自己只是在浪費時間。他揉了揉眉角,逸出一聲冷笑,該不會那兩個人出現在消失的007和017裡吧,他想著,邊關掉放映機的電源,把影帶扔到沙發上。
是不是攝影者有甚麼不想讓人知道的,所以才把那兩片藏起來?佐助栽進單人沙發椅上,從桌子的餅乾盒裡摸出一根巧克力棒。或者,這些影帶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,是他自己思考過度了。他訕笑,一手伸進外套口袋裡,鑷出十六釐米的膠卷。
他瞇起眼,覺得上頭的人越看越像自己的哥哥。
荒謬。
整個城市在雨中淪陷。
深藍色格子傘上印著團扇家徽,佐助將傘抖了抖,投進傘架裡。
破舊的校史館裡依然沒有學生出入,除了大雨不斷從忘記關上的窗戶外潑進來,濕冷的空氣中沒有半點生氣。看守的老人不在位置上,只有一本訪客登記簿被風吹著翻開。他瞥了天花板一眼,明明是挑高的建築物,卻覺得壓力從上方不斷堆積而下。
他走到二樓的陳列室裡,步到當天他停佇的影帶櫃前。整齊排列的影帶唯獨缺了被他摸走的那一組,空出的櫃子上留有明顯的痕跡。他把頭探向左右兩邊,覺得沒甚麼異樣。
…不對。
佐助知道自己漏掉了哪個地方。這裡的陳列方式是兩個影帶櫃互相靠著,所以櫃子和櫃子中間一定有無法密合的隙縫。他低下身,把手繞過影帶往隙縫中摸索,指尖果然搆到了不明的東西。八成是影帶。他使勁推開櫃子,順利地把兩個沾滿灰塵的卡匣拿出來。
盒子是白色的,但印有數字的標籤卻不太一樣,是手寫的粗體字,寫法也有點奇怪。佐助皺眉。這真的是同一套嗎?上面標的是07而非007,本該是017的卻只寫著17。
他想把影帶拿去個人播放台試試看,一陣咳嗽聲霎時從背後傳來。他轉頭,蒼髮老人站在史料室的門口,帶著狐疑眼神看著他。他不自在地遮掩那兩片影帶,本來想闖關直接帶走,這下只能掏出學生證循正當途徑外借。
走到借閱處,老人巍巍顫的手接過卡匣,用掃描器辨識條碼。當老人的眼睛對上螢幕時,他「哦」了一聲,露出缺牙的嘴對佐助笑。
「你們是兄弟嗎?」
「甚麼?」他的身體從腳底冷入了骨髓。
「這兩個影帶至今只有兩個人借過喔…一個是你,另一個叫做宇智波鼬。」
20
微涼的濕氣攀上背脊,連雨都入侵到這裡來。
鹿丸發動車子,喀喀答答地經過一條碎石路。要來怎麼不先通知一聲呢。奶奶在電話另一頭抱怨著,這抱怨當然夾帶了幾分歡快。他不太安心地朝後照鏡一看,深怕自己的違法行為洩底。
一群白鷺忽悠忽悠地振翅飛起,他的視線隨之上移。是要落雨了。行色匆匆的村人揹起麥桿,沿著小路鑽進住家裡。赭紅色的畢業紀念冊安穩地躺在後座,他剛才看了通訊錄,已經知道鳴人公寓的住址,但裡面沒有宇智波佐助的資料,因為他在畢業前夕便已轉學。一點一點的細雨灑上擋風玻璃,逐漸模糊視線。鹿丸打開雨刷,看著雨水如瀑布一樣瀉滿玻璃。
他正在前往公寓的路上。漩渦鳴人的公寓。
稀疏的矮灌木錯落在道路兩旁,一座廢棄的兒童公園只剩下無人遊玩的沙坑,雜貨店裡有一個老婆婆正卯足全力踮腳搆住防水布,車子駛過時的水花瞬間潑辣濺了她滿身。
鹿丸慢下來,轉頭往後看,濛濛細雨掩蓋了一切景象。
只有雨聲以輕柔穩定的節奏陪伴著他,雷聲在遠處轟隆作響。他蹙眉,不知不覺加快了車速。一塊銹蝕的指標掛在十字路口處,就快到了,鹿丸舒口氣,將方向盤打了個圈,優雅地滑進一條下坡路。
刷白的五層樓公寓就建在不遠處。鹿丸將車停在路口,往車窗一看,輕佻地吹了口哨。是違規停車呢。他想。
他從座位下摸出一把傘,俐落地下車。雨勢並不大,甚至連傘都不需要。想入侵沒有管理員的公寓一點都不難,他大方地走進去,踩著吱嘎作響的樓梯,一路爬上三樓。三之五,他默唸,果然在一扇灰舊的門前看到「漩渦」兩字。鹿丸用腳踏了踏門前一塊紅色毯子,彎身從底下找到門鑰匙。要看穿鳴人的心思實在太簡單了,這個人的思考模式比一般人直接許多。
轉動門把,灰塵挾著黑暗朝他撲過去。鹿丸脫掉潮濕的鞋子,打開燈。燈管閃爍了幾秒鐘才遲鈍地發亮,這下他才看清了房間裡的擺設。
…其實根本沒有擺設可言,不過就是一張床,一個書桌,和幾株盆栽。大部分的東西都被打包去鳴人的新家了,這裡根本沒留下多少東西。意識到這一點的鹿丸無奈地笑了笑,仍是走進去,象徵性地繞了一圈。當他打算翻動書桌抽屜時,一個聲音阻斷了他的動作。
「是誰?」
嚴厲的女聲從身後傳出。
鹿丸轉過頭,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性。她站在半闔的門前,表情看來有些疑惑。
「我是鳴人的朋友。」
「叫甚麼名字?」
「…妳又是誰?」
「靜音,鳴人在稻荷總醫院的主治醫師。我受他之託每個禮拜幫植物澆水。」
「…我是奈良鹿丸。」
聽到熟悉的名字,靜音才鬆了一口氣,走進房間裡。她問,你有甚麼事?
替他帶文件回去。他撒謊,順勢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,胡亂翻攪一陣。
靜音拿起放在床邊的澆花器,說,最近鳴人還好嗎?他上次說胃不太舒服。
鹿丸翻到一個牛皮紙袋,將它塞進外套裡。他回答,還好,我想這兩天他的膝蓋應該會開始痛了。
水窸窸窣窣地流入盆栽。靜音將澆花器收好,從浴室裡拿抹布擦乾地板上的水漬。她友善的對鹿丸一笑,說,告訴鳴人,有甚麼問題可以找我幫忙。
嗯。鹿丸點頭。
靜音打算離開了。她走到玄關,穿上鞋子。這時鹿丸叫住她。
「靜音小姐。」
怎麼了嗎。她回頭。
「鳴人…鳴人車禍那天,是你幫他動手術的嗎?」
靜音沉默了半秒,笑了笑。
「不是。」她說。
21
他幾乎不能克制自己一路闖紅燈、超速、駛進小巷的瘋狂行為。那個老人說宇智波鼬也借過,哥也借過!佐助抓緊了方向盤,草草將車停在地獄坡上,快速地衝入家裡,連鞋子也不管的亂脫在地上。
無機質再度從盒子上揚起。他把影帶塞進放映機中,一陣雜訊窸窸窣窣地扭曲畫面,直到低彩的影像緩緩浮出螢幕。佐助睜大了眼睛。
是哥哥。他坐在椅子上,雙手安放在膝,呼吸起伏十分緩慢。他正處於催眠的狀態之中,雙眼雖然是睜開的,卻略顯呆滯。
有一個人從鏡頭後走進畫面中,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大蛇丸,年輕的、幹練的大蛇丸。他乜了鏡頭一眼,露出勝利的笑容。他在他的表情中嗅出一絲復仇的快意。大蛇丸拉一張椅子坐下來,沉默很久。他並不急著對鼬發問,甚至非常喜歡這種掌控一切的滋味。
良久,他看見鼬的額上落下一滴冷汗。
「你是誰?」大蛇丸問。
「宇智波鼬。」
「五月十八號的晚上,你人在哪裡?」
「醫院。」
「醫院的哪裡?」
「休息室。」
「那天晚上發生了甚麼事?」
鼬忽然痛苦地皺起眉頭。「有人死了。」
「誰?」大蛇丸的表情明顯地緊張。
「病床號二七八的癌症患者。」
「還發生了甚麼事?」
「…我不記得。」
語落,畫面中大蛇丸的臉孔便憤怒地扭曲。他衝上前去用膝蓋痛擊鼬的腹部。鼬從椅子上倒下去,虛弱地呻吟。
佐助看見他的瞳孔閃過一抹光亮。
大蛇丸的全身都在顫抖。他站直身體,深呼吸,從鼻間迸出一串乾癟的冷笑。他的身影離開畫面,拿了一支針筒。
他掐住鼬的頸部,把針頭對準靜脈一刺。
佐助凝住呼吸。鼬的神經末梢處開始微微地抽動。
鼬被扶回椅子上。大蛇丸整頓情緒,繼續發問。
「五月十八號的晚上,你人在哪裡?」
「…」鼬的眼睛虛弱地眨了眨。「醫院。」
「醫院的哪裡?」
「……」他在掙扎。
大蛇丸瞇起眼,拳頭數度收緊。
「……我在…」嘴唇發白。「……手術室…」
「…你在動手術嗎?」
「對。」
「還有誰在手術室裡?」
「…」鼬緊緊地閉上眼睛,說出三個名字。
大蛇丸瞅著他,視線冰冷,抿著唇不發一語。
「綱手呢?」他生硬地說。「她在手術室裡嗎?」
「沒有。」
「自來也呢?」
「他在。」鼬簡短的回答。他睜開眼,黑色瞳孔裡沒有情緒。
大蛇丸終於忍受不了地大叫,一拳揮向牆邊的書櫃,匡啷一聲,玻璃四散。他的眉毛因為疼痛和怒意而糾結。
鼬仍然坐在椅子上,平靜的面對鏡頭。
「不可能…」大蛇丸低低地說。「你耍我。」
自來也是不可能會動心臟移植手術的,他不會,他對這種風險甚高的手術一向沒轍。他一定是替綱手頂罪了才會消失。大蛇丸夢囈似地喃喃唸著。黑色頭髮披散在頰側,臉上毫無血色。綱手喝醉了,她喝醉了所以手術失敗…一定是這樣的。
「因為自來也愛她,所以才幫她頂罪!」大蛇丸瘋狂地大喊。
在這個房間裡,沒有人能回答他。
「他為什麼消失了?」他將問句拋給鼬。
「畏罪。」
「不可能…」他掩面哭泣。
佐助看進鼬的眼睛裡。他看進去,那雙深沉的眼睛底下藏著許多東西。
低彩度的畫面在不斷跳動,最後大蛇丸走向鏡頭,伸手往後一搆,螢幕再度陷入黑暗之中。
22
他醒過來。
黑暗的空間裡只餘下帶有土味的雨天氣息。角落的桌燈散發微弱的光亮,像火苗一樣火怵怵地敲進眼底。他皺眉,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,影帶散落一地。晚間九點十分,放映機上的電子時鐘一閃一滅,上面擱著一個標號17的卡匣。佐助起身,想起是看累了所以倒頭就睡。睜眼之時還以為時光倒流,自己仍然和期末報告奮戰著。
他把影帶看了一遍又一遍,仔細推敲每一個環節,即使所有事情都還模糊不清,他為自己至少捉到底而感到興奮。這樣就證實了一件事──鼬極有可能是死於非命的,而非命他的人就是大蛇丸。佐助在搖晃的燈影下摸索著開日光燈,一瞬間的光亮刺痛眼睛。然後,屋外雷聲大作,嘩啦一聲開始下起大雨。
取出影帶,他放回卡匣中。他盯著卡匣看似乎看出了甚麼東西。17這兩個數字寫得歪斜,如果不仔細看,還會以為是兩個英文字母──I和T。
I和T。
ITACHI。
一記雷霹靂地鑽出雲層。
佐助緊緊地捏住影帶。他等不了這麼久了。他想馬上知道真相。編號07的影帶他還沒看,若按照這個邏輯,07必定代表OROCHIMARU。不對…07和OR並不相像,那應該是小寫的Orochimaru。
心臟一下一下地鼓動。就快解開謎團了。他把07放進放映機裡,一樣的雜訊,一樣的跳動畫面,直到宇智波鼬的身影出現在畫面中。
他坐在病床前,身上穿著乾淨的手術服,神情平靜。
嗨。他輕啟雙唇,淡淡地說。
佐助的黑色眼睛中反映出螢幕的光芒。
時間是今年的最後一天,五分鐘過後就是新的一年。我人在稻荷醫院,從接受癌症治療到現在已經過半個月。當你看到這段影片時,我早就死了,你找不到我,也找不到他。你也不用找他,因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。
鼬沉默。他忽然把眼光放到一個誰也到達不了的遙遠地方。
我廢話了。他低頭一笑。
幫我照顧佐助。他抬頭說。
不要恨任何人,因為你是注定得不到任何你想要的。名聲、地位,當然,愛情,你愛著他。
你從來都不知道事實…
鼬直勾勾地看著鏡頭。接下來的三分十八秒中,他說出了所有真相。
佐助愣愣地站在放映機前,哥哥四平八穩的聲線一縷縷傳進耳裡。他默默地掄起拳,握緊,放下,無意中從喉嚨裡逸出虛弱的苦笑,逐漸和冷空氣混合一起。
雨聲幾乎要壓過哥哥身後燦放的煙火。窗外有一條潺動的長河,幾簇煙火嘶咻上升,每一炮都在星空裡開得花枝亂顫。一束特別光亮的綠色大煙火砰地向上旋轉,霎時照亮了一切,只有背對光線的哥哥成為畫面中一道黑影。
他聽見哥哥模糊的聲音說著:新年快樂。
●
一根菸燃燒得只剩下菸尾。紅色菸頭隱隱冒出星子,瞬間就觸燙了鹿丸的手指。他沒刻意想這樣虐待自己,卻總忍不住用手去摁熄餘下的火花。最後的菸灰落到他的褲子上,灰灰白白散成不規則塊狀,他隨意將菸蒂丟棄,香菸柔軟又脆弱的觸感還留在指腹上。他傍晚就來到了外婆家,地平線駄著夕陽在另一頭沉入。風吹過來,吹走菸蒂,一路隨著落葉飄到不知名的地方。
靜音說,那天動手術的人並不是她,而是一個學弟,叫做藥師兜。她雖然是鳴人的主治醫師,但車禍那天的情況她並不清楚,不過她說藥師兜醫術良好,不必擔心。
鹿丸悶悶地嘆氣,覺得自己的想像力真是越來越豐富。他甚至想,鳴人搞不好哪裡得罪了宇智波家族,搞得他們想把他給處理掉,到最後又覺得光是生理上的殘疾還不夠,要來個心靈創傷才夠看。更或者,兩個人都沒有忘掉彼此,只是因為他們太久沒相見,深怕自己的眷戀只會換來無情的回應,只好假裝相見不相識,才能避免不被愛的窘境。想到這裡,鹿丸的心中升起了懷疑。他從來沒確認過宇智波是不是還記得鳴人,有可能他的遺忘只是一場戲。
那鳴人呢?他又是為什麼不記得宇智波了?
他坐在屋外的長廊,懶散地盯著天空。一群雁子飛過,行列有如將棋盤一般工整。他打算明天就回學校去,好好的找宇智波佐助談一談。
23
一回到市內,原本陰雨綿綿的天氣忽然急速好轉。經過一個晚上,他弄懂不少事情,這些發現讓他感到雀躍。起了大早,他趕在下午第一節課開始前抵達學校。外婆當然對他的來去如風覺得不滿,現在他車子裡全是漬瓜和醬菜的味道。
空曠的停車場有些冷清,鹿丸把車緩緩駛入,在下車之際抬起頭,乜見對面大樓的窗戶有一個熟悉的人影。是宇智波。他砰一聲關上車門,急急穿越兩棟樓之間的窄縫。當他踏上種滿白楊的醫學院步道時,宇智波正好背著書包從門口走出去。
冷漠的眼睛對上了鹿丸的。他淡淡瞥他一眼,沒吭聲,打算和他擦身而過。但鹿丸逕直站到他面前,露出友善的微笑,想減少一些摩擦。
「你好。」他率先開口。「方便耽誤你幾分鐘嗎?」
黑色眼睛的主人上下打量著他,丟下一句「不方便」就想離開。好樣的,鹿丸在內心嘀咕,這個人不只難相處,脾氣又硬,再怎麼想鳴人也不會和一個木頭人交往,小櫻八成是搞錯了。
宇智波看他沒動作,便繼續往前走。鹿丸轉身跟上去,說,我只是想跟和你談漩渦鳴人的事。
他們兩人都停下來。
聽到鳴人的名字就有反應。他那天果然是裝的。
黑眸瞇成一條緊繃的線。宇智波的聲音還是一樣冷漠,但鹿丸似乎在冷漠之外還感覺到一些不同。
「甚麼事?」他稍微挪動腳步。「邊走邊講,我很忙。」
落盡葉片的白楊木直挺挺地上舉,他們踩過一地枯葉,沙沙地向前。
「既然你同意,我想我就直接說了。」鹿丸抬頭看晴朗無雲的天空。「你和鳴人幾年前交往過,可是,你們卻裝作不認識彼此。」
宇智波不動聲色地挑了眉,沒有反駁。他知道這個精明的傢伙遲早會發現這件事,再說他又是個聰明的人,沒理由到現在還沒察覺。
「我想你依然記得他,」鹿丸見他沒回答,又說:「鳴人卻是真的不記得你。」
這句話果然發揮了效用。宇智波雖仍是一派沉默,兩眉卻不住地皺起,很細微的,可能連他本身都沒有察覺。鹿丸悄悄地側眼看他,想著今天就是揭開謎底的大好機會。
「你不想知道理由嗎?」他問。
宇智波冷哼一聲,「我都不知道了,難道你會知道?」
鹿丸轉頭過去,看進那雙深沉孤高的眼底,說:「我不敢百分之百確定我搞懂一切,但至少有些事是不會錯的。」
身旁的人僵直了肩膀,似乎不想被看出不安一般的伸手調整背帶。
「昨天我回去稻荷一趟,去鳴人以前住的公寓。裡面沒甚麼東西,不過我發現了這個。」
他把一張塞在口袋裡的泛黃紙張交給宇智波。那是很普通的郵政單,寫著漩渦鳴人於某天簽收了一份小包裹。他昨天搜到的牛皮紙袋裡裝滿了各式各樣的帳單。
「這和一堆水電費、瓦斯費的帳單放在一起。重點是,包裹的簽收日期是五年前的九月。」
他們走到草坪旁的長椅坐下來。
「五年前的九月,鳴人老早就去產業合作學校了。」鹿丸說。「昨天我到公寓時,碰到他的主治醫生靜音小姐,她是今年才開始受託每天到公寓幫忙澆水,所以不可能會是她簽收的。」
宇智波盯著那張郵政單,依舊是面無表情。他不知道鳴人出過車禍,所以對「主治醫生」這幾個字仍抱持疑惑,不過他暫時不想發問,因為他更想知道其他事情。
「你離開稻荷那一年,你和他都是十二歲。你沒有在當地小學畢業,因為早在這之前你就搬離了稻荷。可是,畢業紀念冊的團體生活照中,卻不一定會沒有你。我昨天看過畢業紀念冊,也確認過了,上面的確是有你的照片…」鹿丸頓了頓,「而且,你還和鳴人肩併著肩。」
「我們來做個假設吧,」他說。「假設鳴人在十二歲之後失去部分記憶,但是他自己卻不知道。不過,這有可能被另一個人發現了,然後對方想阻止鳴人回想起來。一個人搬家的時候會扔掉很多東西,有時候畢業紀念冊也是不得不扔的。一個月前,替鳴人搬家的是我,我清點過所有東西,裡面不包括任何書籍。他把所有書都回收在稻荷當地的資源場,我確定我沒有看見國小畢業紀念冊。這代表,它被別人藏起來了。」
「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丟了。」宇智波冷冷地說。
「你知道鳴人家計困難,既然要丟,不如把一堆書拿去資源場秤賣還比較值錢。」
「所以呢?」宇智波不耐煩的調整坐姿。「你的結論是甚麼?」
「…我的結論是,」鹿丸提起嘴角一笑。「鳴人不是故意忘記你,他只是被人阻攔。」
宇智波又是冷冷一笑。「是嗎。」
「我想你們應該有說好要通信吧?」鹿丸說。「搬家那天,鳴人送給我一堆五六年前生產的郵票,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買這麼多,擱著擱著就忘記它們的存在了。」
他沒看見宇智波的表情,因為宇智波這時別過頭去,沒讓他瞧見他的反應。
鹿丸站起身,伸了懶腰。事情就是這樣,要不要繼續查下去由你決定。他說。
24
他說,要不要繼續調查下去就由自己決定。
宇智波佐助站在足以俯視校園的大型落地窗前,看著奈良鹿丸走進理學院。這個人,除了聰明之外,還多管閒事。經過上一次之後,他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想起漩渦鳴人這一號人物,他不是沒想過對方可能真的完全忘記他,不,這也只是推測而已。誰知道呢。反正又不重要。
是的,不重要。如果現在他還為了這種事情煩心,他就一定是弱智。
上課鐘聲響起,佐助預計這一堂課要去大蛇丸的辦公室。他已經把那些影帶都放進背包裡,最好大蛇丸能夠馬上告訴他這是怎麼一回事,或者說,他也得把那捲標號07的影帶播給大蛇丸看,因為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被宇智波鼬矇在鼓裡。
即使是晴天,舊大樓看來依然有幾分陰暗。佐助走上樓梯,沿途和兩三名學生錯身而過。他不經意地將眼睛瞥向一人的褲子,半開的拉鍊露出格紋的藍色內褲。他嗤聲,心裡嘲諷這些迷途羔羊,但在一階一階往樓上走時,他突然又有個奇怪的聯想──該不會,該不會哥哥也做過這種事吧?
冷顫爬上他的肩脊。五樓到了,他看見走廊底的最後一扇門,這次門老老實實的關著。
四周靜悄悄的,佐助敲門,聽見大蛇丸低啞的聲音說,進來。他走進去,來到這種地方他連呼吸都不敢用力。
幽暗的空間裡只有電腦螢幕發出光亮。大蛇丸戴著眼鏡,雙手忙碌地敲著鍵盤。他沒回頭看是誰進來,佐助於是沉默地等待,直到大蛇丸吁出一口氣,放鬆般地把身體靠在椅背上。有甚麼事。他問。扭頭一看,正好對上佐助的眼。
「稀客。」他冷冷的說。
佐助逕直坐到椅子上。「有事想請教教授。」
「喔…」大蛇丸瞇起眼。「哪方面的問題?」
「這個。」佐助從背包裡拿出影帶。
他聽見大蛇丸輕微的抽氣聲。但大蛇丸很快就恢復那張生厭的臉孔,再度輕蔑地笑起來,轉回頭去拔下眼鏡。
「想找我算帳?」
「不。」佐助從背包裡拿出另一捲影帶,標號07的影帶。他站起身,從辦公室兩側的櫃子裡摸索出一個老舊的卡匣。大蛇丸靜靜地從反光的電腦螢幕上看著他,沒作響也不阻止。
「你知道那是甚麼嗎?」大蛇丸問。
「我看過了。」佐助把「07」湊到他面前。「但你肯定沒看過這個。」
大蛇丸撇過頭,說,我不想看。佐助打開電視螢幕,放映機嘎啦嘎啦地運轉。大蛇丸站起來,雙腿碰倒了椅子。他說,你走,我不想看。我一點都不想看。
但佐助仍然把07塞進卡匣裡。
宇智波鼬出現在畫面中,蒼白的臉,瘦削的肩膀,連思考都有點遲緩。大蛇丸露出虛弱的微笑,他說,宇智波佐助,你真殘忍。
佐助冷漠地站在電視前,看著他昨天反芻了十幾次的錄影帶。他想,大蛇丸如果知道了真相,會有甚麼感覺,會有甚麼反應,會不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。他瞥向他,大蛇丸的神情十分複雜。螢幕中的鼬正在說:「不要恨任何人,因為你是注定得不到任何你想要的。名聲、地位,當然,愛情,你愛著他…」
大蛇丸冷哼。
直到鼬說,你從來都不知道事實。
他皺起眉,臉色有些難看。
喀啦喀啦。絞帶了。但畫面一下子就恢復正常。鼬的臉變得扭曲,聲音低了八度。他說,手術失敗的並不是自來也,是你。正是你,大蛇丸,你的移植手術失敗。自來也打算頂替你的罪。一開始你根本不願意,但是自來也把我叫來,我的兩次眼膜手術是綱手替我動的,欠了人情,不得不幫,於是只好催眠你。你會忘記一切,除非看到這個影帶。我把它藏在校史管裡,你有可能會看見,也有可能看不見。大蛇丸,一個月前你催眠我,我根本是清醒的。你說自來也愛著綱手,是嗎?你錯了,他愛的是你。當年你是醫學系中的天才,明明有大好的留學機會你卻婉拒了,只因為那年七月有一場自來也最不拿手的解剖考試需要你的幫忙。自來也怎麼會承認他愛你?他怎麼敢?
宇智波鼬低頭摀著嘴咳嗽。
大蛇丸,我知道你會很想去找自來也。他已經到了你去不了的地方,放棄吧。也不用去問綱手,她不會知道的。
你想問自來也為什麼要為你做到這種地步嗎?
大蛇丸,愛情就是犧牲。
25
佐助抽回影帶,雜訊聲消失在空氣裡。這種迂迴的方式,也只有宇智波鼬想得出來,假如他沒發現這捲影帶,所有真相都會沉睡。但,他想,哥哥也以自己的方式給了隱晦的提示。他還是覺得有一個地方不對勁。綱手呢?綱手知不知道這一切?那張從卡帶裡飄出來的十六釐米膠捲又是怎麼一回事?
大蛇丸的臉在黑暗中隱隱浮現。他的臉比以往更疲憊,顯出年紀上該有的老態。他仍然盯著螢幕,表情卻是木然。他伸出手壓住另一隻微微發抖的手,身體僵直。佐助忽然意識到大蛇丸也只是個普通男人,會愛會恨的男人。他對他的不屑和歧視因著這次而少了幾分,他想,如果那個叫自來也的人還在,大蛇丸現在又會變成什麼樣子。
佐助安靜地離開研究室,在闔上門之際看見大蛇丸把臉深深埋進手心裡。
這樣做是對的嗎?
他心不在焉地盯著書本。這堂是被他拿來當營養學分的哲學課。偌大的教室裡只有六七個人,頭髮灰白的教授倚在講桌旁,催眠般念著課本上的內容。佐助揉揉眉心,一抬頭視線恰好對上老花眼鏡後方的睿智雙眼,他皺著眉又低下頭去,差點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因為心虛而迴避。
一行文字跳進眼裡:一般熱戀過程,對生命並無太大必要性。他用藍筆在上面打了圈,表示贊同,然後又繼續看下去:然而情侶間心靈的相互默契或依賴,卻是可能改變人生的可能關鍵。佐助的手停在頁面上,乜了一眼本章節的主題:哲學對愛情的角度。
教授清了清喉嚨,做了一件他從來不曾做過的事情。他瞄向學生名單,又瞇起眼打量宇智波佐助。他忽然感覺到一陣不祥,果然下一秒,教授就開口,說,宇智波同學,你覺得哲學對愛情有什麼幫助?
瞬間全教室裡的人都把頭轉向他。
「我認為,」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很鎮定。「只有理性才能讓愛情維持穩定,而理性就關係到智慧,智慧則代表哲學。」
教授輕輕一笑。「不是每個人都需要穩定愛情。例如你們這種年紀。」
笑聲此起彼落的響起。
「你談過戀愛嗎,宇智波同學?」
佐助蹙眉,沒有回應。教授聳聳肩,說,沒關係,一個人的戀愛經驗常常無法反映出自己的戀愛觀點。他重新打開書本,看著宇智波佐助,說:「你能幫我們唸本章節的倒數第三句話嗎?」
佐助把眼睛移到書本下方。
「愛情可能具有殺傷力…」他忽然感到促狹。「追求智慧為主的哲學,必須以保護雙方為主。」
教授透過鏡片和藹地看著他。
「這正是哲學對愛情的一部分角度。」他說。「你同意嗎,宇智波同學?」
佐助沉默了幾秒。
「同意。」
26
黑色背包沉甸甸地掛在肩上,裡面塞滿錄影帶和課本。最後一堂課,他逆向走在充滿下課人潮的走廊裡,眼睛往每個教室搜尋。他一共經過了兩個樓層,才發現綱手站在一個教室門口,和兩個研究生討論課業。她的眼睛很快就越過人群發現了他,她默不作聲地比了「稍等」的手勢,兩分鐘後就和研究生在樓梯口分手。
綱手轉過身,朝他走來。
「什麼事?」她的口氣稱不算溫柔,倒也沒有慍氣。
他們走進無人的教室裡。佐助一刻也沒留地拿出影帶,咚一聲放到了講桌上。綱手斜眼看過去,再轉頭看看他,說,你都知道了。
她說得不急不緩,兩手扠在胸前。
「我也讓大蛇丸教授知道了。」
綱手坐到椅子上,說,他遲早會知道的。佐助盯著她,她的平靜和少話都讓他感到不快。他把十六釐米膠捲遞到綱手面前,冷冷地問:那這個呢?
簡單的問句卻讓她閉緊了嘴巴。然後她鬆下嘴角,說,你猜的到。
「為什麼把後面的影片剪掉?」
綱手伸手拿走那張膠片,喃喃地說:我太粗心了。
「你想看嗎?」她的聲音變得乾澀。
她以為他會毅然決然的點頭,但卻不是。宇智波佐助沉默地把膠捲和影帶收進背包裡。他累了,他感覺有一股強大的精神疲乏爬上自己的腦和眼睛。這不是他的事,他已經管得夠多了。
綱手看著佐助把背包甩上肩膀,離開的身影竟有幾分蹣跚。她走在他跟後,闔上門,說,你可以不用嘗試理解這件事,但你可以選擇記住。
佐助停下腳步,回頭,森冷地笑。
你們,再也不要把姓宇智波的扯進去了。
●
汗流浹背。他居然睡得汗流浹背。鳴人猛跳起來,發現自己在門市部裡的茶水間趴著睡著了。一陣抽痛從胃部傳來,像是誰用手捏住了胃袋。他從口袋摸出一罐止痛藥,囫圇吞進去。最近他養成了隨身帶藥的習慣,以防這種不知道何時會發生的胃痛。是該找個時間去醫院檢查了。
鳴人稍微整理儀容,推開門走出去。幸好沒被伊比喜先生發現,否則他有可能會被嚴厲的上司盯的更緊。銷售的工作不算無聊,但也不能說十分有趣。他對現況已經頗為滿意,至少能領到一份固定的薪水。
尖銳的煞車聲從遠方鑽進耳朵裡,好奇地踮起腳往外看。這時兩個客人推開門走進來,鳴人只好收回目光,乖乖地站回收銀台後方。
撞到人了呢。其中一個女顧客說。真恐怖。另一個顧客附聲。她們各拿了一些泡麵到櫃檯結帳。鳴人走了神,錯把筷子當條碼器不停朝泡麵碗上感應,直到兩名顧客吱吱喳喳地笑,他才回過神。膝蓋忽然隱隱作痛。明明不是悶熱的天氣,他卻感到黏呼呼的汗緊緊包裹著他。鳴人朝救護車號起的街道看過去,像要在酷熱的暑夏中尋找甘霖一般地專注。他朝那裡看了很久,記起了自己的夢。
夢…
那不是夢。
鳴人打了哆嗦。他緊緊地捉住膝蓋,半彎腰,讓額頭貼在冰涼的櫃檯上。那不是夢,是真的。他想他真的全部、全部都…
27
鳴人大口灌著罐裝烏龍茶,站在馬路旁左顧右盼。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被霓虹燈照得閃閃發亮,一輛眼熟的轎車鑽出呼嘯而過的車陣,停在鳴人的面前。他抹了抹身上的汗,打開車門坐進去。
「怎麼,看起來這麼狼狽。」坐在駕駛座的鹿丸笑著說。
「一個老廠長今天退休,大家去吃燒烤啦。」鳴人的臉頰有些紅。「喝了一點酒,不礙事。」
鹿丸從後照鏡中看到他手上拿著空的烏龍茶罐。「等等去買瓶解酒液吧。」
「不用了,這樣很好,」鳴人口齒不清地說。「這樣很好…」
他把臉貼在車窗上,藍色眼睛顯得有些茫。鹿丸不太放心,打算等等趁他睡著時繞去藥局。
一個紅燈,引擎低低的咆哮。原本半闔著眼睛的鳴人悄悄坐正,伸手順了順紊亂的金髮。他也從後照鏡看著鹿丸,一瞬也不瞬地,表情多了幾分正經。
「鹿丸…」他低吟。
「怎麼?」
「我…」
鹿丸轉過頭看他。一對上鹿丸的目光,鳴人忽然又覺得膽怯。他傻笑幾聲,說,沒事,好好開車,把我安全送回家吧。
但鹿丸明顯地不相信。他也回他一個笑容,眼睛卻緊盯著鳴人不放。幹嘛這樣賣關子。他說。都相處幾年了,這種扭怩肯定是要說大事了。鳴人趕緊閉上眼睛。這時候最好裝睡。可是裝睡也沒用,鹿丸不會這麼簡單就放過他。鹿丸以威嚇的口氣說,喂,你再不說,就把你踢下車。
綠燈了。
引擎的咆哮聲依舊,車裡還多了鳴人用手指刮搔玻璃的聲音。
「鹿丸,我說了你可別把我當神經病喔。」
「絕對不會。」
「…我…」鳴人緋紅的臉頰逐漸消退。「我…」
「我甚麼都想起來了。」
●
那天,他是如此清醒的再度體驗一切。
以前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的夢,其實是貨真價實的過去。
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冰冷的難以忍耐。他躺臥在路邊,身體蜷曲著,有鮮血汩汩地從腳上流出來。很痛,膝蓋像是要被撕裂一般,連骨頭都被空氣凍得發顫。好冷…這裡是哪裡?他睜開眼睛,挪動身體,發現自己居然飄浮在半空中。他看見另一個自己,昏厥在陰暗的巷子口,身上還穿著白色的運動服。
他想起來了,這裡是稻荷,那天發生車禍的地方。
刺眼的車燈從前方照過來。一個模樣兇狠的男人步出後座,朝毫無知覺的鳴人走過去。男人粗魯地搖動他,嘴裡嚷著:小夥子,你還好吧,喂,清醒點。鳴人緩緩地睜開眼,瞬間的疼痛讓他咬緊下唇。
宇智波先生!他還有意識!
男人轉頭朝另一個下車的人說道。
宇智波。鳴人的神經頓時繃緊。哪個宇智波?是佐助回來了嗎?他掙扎著,卻沒辦法移動自己半根手指頭。快動一動啊,漩渦鳴人,怎麼不動呢,混帳…
一把墨藍色的傘倏地打開,如蝙蝠般敞開翅膀。宇智波鼬緩緩地走向他,蹲下身,俐落地檢視他的傷勢。他吐口氣,說,還好,不嚴重。鬼鮫,馬上叫救護車。但名叫鬼鮫的男人卻猶豫了。他說,這樣一來,他就會說出去是你撞傷他的…這樣不好吧,都這種節骨眼了。
不,我不會說的!鳴人在內心大喊。他知道這個人不是佐助,那一定是佐助的哥哥了。他想要睜開眼,想要抓住他的衣領問他:佐助到底在哪裡?
宇智波鼬皺眉,似乎也覺得不妥當。在他沒能拿定主意的時候,鬼鮫突然說:我有一個方法。他把鳴人扶正,意識模糊的鳴人想要掙脫,卻沒辦法扳開牽制住他肩膀的雙掌。
你催眠他吧,宇智波先生。讓他忘記今天這一切。鬼鮫轉頭看,眼神很堅定。他又說,再不快,就趕不上飛機了。我馬上叫救護車來。
鼬的眼底有幾分遲疑,但遲疑很快就被鬼鮫的聲聲催促給弭平。他抬起鳴人的臉,毫無溫度的皮膚幾乎使他要抽回手臂。鼬定定地盯著他,說,我數到十,你會完全沉睡,只聽得見我說的話…
今天是一個下雨天,你出門,被一輛車撞傷了。你不知道誰撞傷你,也沒看清楚車牌號碼。然後,在往後的日子裡,你不記得誰是宇智波,你也不認識宇智波,直到六年後的五月,你聽到第一聲雷響,才會完完整整的想起這一段記憶。
我數到十,你會昏睡過去,除非有人出聲喊你的名字,你才會清醒。
鼬把再度失去意識的鳴人抱起,輕輕地放到不會被雨淋濕的騎樓下。他轉身離開前還特地回頭看了這小子一眼,說,抱歉了。然後疾步走入車子裡。
雨勢轉大。
他的記憶終於在遺失多年後,又被一片一片拾回去。
28
他們坐在客廳裡,疏落的月光讓窗簾形成了綽綽的影。一杯熱茶仍蒸騰著熱氣,在雜亂的桌面上自成一個尷尬卻安分的格局。鳴人的額上蓋著一條捲濕了的毛巾,藍色眼睛盯著天花板,像是決意要觀察上面的黴跡。
鹿丸處在一個稱不上為難卻也不知道該做甚麼的情境。這一切都是誤會,天大的誤會,誰知道鳴人會遇見宇智波鼬,誰知道宇智波鼬不曉得鳴人和佐助有一段關係。然後事情就像每齣連續劇一樣放肆地產生誤會,誤會之後就是分離,最後卻又讓兩個人兜在一起。他能說甚麼呢?
鳴人看起來很悵然,酒也退了不少。他拿不定主意,該鼓起勇氣向佐助說清楚或者就這樣讓他們結束。不,對佐助來說,他們早就結束,可是今天對鳴人來說卻是一個新的開始,即使忘掉這麼多年,他現在仍然能立刻回想起十幾歲的事情。不過佐助不一樣。鳴人忽然感覺到緊張。他知道自己的感情世界直到現在還是空白,但佐助呢?他呢?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?
這個想法無異是一個新的擔憂。他拿掉濕毛巾,默不作聲地走進廁所裡。鹿丸抬頭瞥他,在一閃而逝的臉龐裡讀出了他的沮喪。這不是誰的錯,但他和他一樣都沒辦法老實的接受上天的安排。淅瀝嘩啦的水聲從門後傳出,連拴上水龍頭的聲音都這麼懶散無力。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鳴人,高中時五科必修被當也沒這麼低落。
鳴人走回沙發,坐下來。嘴角沉沉地下撇。
「好了,」鹿丸安慰。「別難過。」
「我不難過,只是有點生氣。」鳴人揉著鼻梁。「太沒用了。」
「他當時怎麼會離開?」
「…我不知道,誰都不知道。」他洩氣。「甚麼都沒說就走了。」
鹿丸摩娑下巴,覺得事有蹊翹。上次告訴宇智波郵票的事情是假的,只是為了確認,如果他們真的有說好要通信,宇智波應該會持續寄信給他,鳴人也不至於把他忘得一乾二淨,一旦看見信還是會覺得古怪。這樣時間點該怎麼連接?
「鳴人,你是在宇智波離開之後多久才出車禍?」
「兩三個月之後吧。」
「然後呢?」
「然後…一上國中就先去產業合作學校唸兩年。」鳴人狐疑地抬起眉毛。「怎麼了?」
鹿丸環視客廳,兩株矮盆栽被養在落地窗旁。
「你一直都這麼喜歡照顧盆栽啊?」
「喔,是啊。」他的表情終於稍稍提振。「我可是從來沒養死過呢。」
「那你在稻荷也有盆栽嗎?不澆水不怕植物死掉?」鹿丸問。
「我都有拜託人照顧。」鳴人對這件事似乎挺自豪。
他伸手拿起茶杯啜飲。一連串的畫面在鹿丸眼睛裡成了慢動作。他看著鳴人,心底忽然緊繃。他交叉雙手,拇指和食指互相追逐。這是他每當想摸菸時會有的習慣動作。鳴人喝下一口溫熱的茶,因吞嚥而滑動的喉結運行成一道流暢的曲線。
鹿丸開口,「那你到產業合作學校之後,是拜託誰幫你照顧盆栽的?」
「還有誰,」鳴人鏗一聲把茶杯放到桌子上。「當然是小櫻啊。」
29
他一夜未闔眼。
皺巴巴的床單被擠到床的下半部,鹿丸枕在手臂上,呆愣的看著窗外的天光。太麻煩,真是太麻煩。他沒想到是這種情況,棘手卻沒人可以幫他的情況。他跳下床,盥洗換衣之後就開車出發。沿路他咬著三明治,一邊啜飲特濃咖啡,看街道上喧嚷的來來往往,想著,這城市也不過是飲食男女,無一特例。
他開過兩個街道,來到醫學大學的門口。時間還太早,偌大的校園顯得有幾分空曠。守衛打著盹,無人觀賞的球賽在小型電視裡兀自轉播。鹿丸下車,五月份的清晨空氣撲上臉頰,一呼一吸間都是纖維分明的冷。他撥了手機給小櫻,說有事要談。小櫻在另一頭精神頗佳。她問,鹿丸,甚麼事這麼急,來學生餐廳裡吧,我正在吃早餐。
於是他便慢慢地踱去。
這個世界的羅曼史太多,每個人都可以盡情地愛得死去活來,等到心情一膩就撒手不幹,或者在燈紅酒綠的城市裡當一超脫的神學士,自持自守,心裡卻希望有個人能愛上自己。於是像鳴人和宇智波這樣的羈絆就彌足珍貴了,或者說,是有一點老掉牙的橋段,但卻充滿無限希望…至少他是這麼想。可是到底會變成怎樣誰也拿不準。
鹿丸站在學生餐廳的門口往內張望,小櫻就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。她看見他,對他招招手,露出微笑。他突然覺得不寒而慄,想要伸手摸菸卻又怕暴露自己的不安。
「真難得,吃過早餐了嗎?」小櫻幫他拉開椅子。
「吃過了,謝謝。」他坐下。
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白色餐盤上,鋼製的湯匙在碗裡閃閃發光。
「是要談關於鳴人的事嗎?」
「嗯。」
是嗎。小櫻叉起一塊培根肉。下箸的方式看起來是使盡了力。這次是怎樣的事呢。她問。把那塊培根晾在離嘴十公分的地方。
他想起她曾經問過他是不是要插手管鳴人和宇智波的事。他記得小櫻是個爽朗又細心的女孩子。
鹿丸安靜地看著小櫻,說,鳴人已經想起佐助了。
小櫻的培根肉從筷子上掉下去。她的眼神有些失焦,在筷子和培根之間游移不定。過了一夜,鹿丸忽然能體出她所有曖昧不明的反應,就連眼睫毛眨動的頻率,他也覺得那代表了心虛。
真的嗎,甚麼時候的事。她細聲問。
「昨天。」
「那真好。」她把培根送入嘴裡。
鹿丸把身體輕輕往前傾。「對妳來說,是真的好嗎。」
小櫻抬起頭,綠色眼睛裡一半是不解,一半是審視。以她聰慧的程度應該也不難猜出他的意在言外。
「你怎麼會這麼問?」她笑一笑。「好事多磨,他們也終於能夠在一起。」
「他們是早該在一起。」
「…鹿丸,」小櫻的笑裡藏著慍。「你想說甚麼就直說吧。」
沒甚麼。他說。不過就是去了趟鳴人在稻荷的公寓,然後發現有人刻意阻擋他們罷了。
春野櫻的表情終於悄悄地黯下來。再怎麼笨也不至於聽不懂,況且她是個慧黠的女孩。
「你這是想指控我了。」她的聲音清冷。餐廳裡的餐具喀碰聲似乎也一瞬間戛然而止。
「就要看妳怎麼解釋。」鹿丸沒打算留情。「妳早知道鳴人忘記佐助的事了吧,在他發生車禍之後。但妳卻沒有幫助他想起來,反而想阻攔。」
「這是你的推論?」
「是結論。」他說。「鳴人可能有收過一兩封宇智波寄過去的信,但當妳發現他失憶之後,就把信藏起來。後來他又去產業合作學校,托妳照顧盆栽,妳手上有他的公寓鑰匙,隨時想進去翻動東西都行,更何況是攔截信件。」
小櫻盯著他。沉默把他們都包圍。
「鳴人單純,可能察覺不出異樣。但我一開始就覺得奇怪了,沒有誰可以完完全全把一個人的痕跡抹去。是你丟了他的畢業紀念冊吧,還有其他會露餡的東西。」
小櫻放下筷子,雙手合十放在桌面上,綠色眼睛定定地盯著鹿丸,眼瞳深處卻有了破落的樣子。餐廳裡的喧騰聲如泡沫一般慢慢恢復,直到一絲微笑從春野櫻的嘴角逸出。
「你說的幾乎都對,除了一件事。」她神色自若地拿起砂糖加入咖啡裡。「在鳴人住院那段時間我就有鑰匙了,自那天起,我天天去公寓,花了一個禮拜才把所有關於佐助的東西清理乾淨。」
鹿丸啞然。
「既然你都知道了,我也沒必要繼續裝下去。一切都是我做的。」
「…為什麼?」他也只能吐出這句話。
「我不能接受這種事,」她說。「我不能接受同性戀。」
「…那麼,你還把鳴人當朋友嗎?」鹿丸揉了揉額角。「我沒告訴鳴人這件事。」
「我唯一要拜託你的,就是別對鳴人說。」
鹿丸點點頭。這種程度的要求,還算合情合理。他站起身,打算結束話題。小櫻轉頭看向窗外,眼睛裡流淌著蓊鬱和綠意。鹿丸走了幾步後停下來,問,小櫻,妳知道佐助為什麼離開嗎?
她沒看他,只是說,我知道,他寄給鳴人的第一封信寫的就是離開的理由。
鹿丸嗯一聲,走出學生餐廳。
30
雨季潦草地畫下最後一個句點。
陰濕的空氣充斥在大樓裡的每個角落,過悶的氛圍幾乎扼住他的脖子,讓他無法呼吸。大蛇丸坐在講台前,一語不發地盯向猛烈衝上玻璃的雨水,讓學生們窸窸窣窣寫著五大張的考卷。
一節課終於過去。鈴響五秒,大蛇丸比了手勢,要大家交卷。佐助起身收拾書包,轉個身逕直離開教室。香燐也匆匆地填上最後一個答案,把考卷塞進同學的手裡。她跟出去,時常孤獨而倔強的人影已經走到了樓梯口。
「佐助,」她拉住了他。「你的眼睛還好嗎?」
他稍微點了點頭。
「那就好。」香燐對他笑。「我看你最近有點沒精神,還以為哪裡又出問題了。」
「我沒事。」佐助抽回被捉住的手臂。「下午沒課,我先走了。」
他走了五六個階梯,發現香燐仍然跟在他身後。她推推眼鏡,表情是怯退和羞赧。她說,那個,佐助,你今晚有空嗎?
「甚麼事?」
「…今天,是我的生日。」一和漆黑的眼睛對上,她又低下了頭。「大家說好要替我慶生,你可以一起來嗎?」
對於佐助的答案,她既期待,卻又害怕落空。她知道他十有八九會拒絕,但懷著一顆少女的心,她也沒辦法直接放棄。
他吐一口氣,說,好吧,我會去。
事情就順理成章地繼續,流暢得連香燐都不敢置信。當佐助坐上計程車那瞬間,他開始回想自己上一次走到街道上看滿路的霓虹是何時的事。他們進去一間包廂式的KTV店,二十人大包廂裡擠滿幾十名大學生,有些是佐助認識的,有些是陌生的,但幾乎每個人都認得宇智波佐助,他們對他的出現感到不可思議。除了訝異之外,他們也很友善。是真摯地友善著。
佐助從頭到尾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,時而舉起手小幅度地鼓掌,沒事的時候就喝點飲料。他不與人交談,也沒有人會主動搭話。他們都想,對於宇智波佐助,除了談天之外最好的交際方法,就是單純欣賞。香燐在黑暗的包廂中看著他,透過屏幕發出來的微光,凝視他專注又散漫的眼神。
一瞬間,她覺出了黑色眼睛底的溫柔。
●
傾盆大雨從早上到晚上,沒有間歇。馬路已經被漫成一片沼澤,有了些水鄉澤國的模樣。漩渦鳴人撐起傘,傘柄爬滿斑駁鏽蝕的痕跡。今天鹿丸留在自家神社裡幫忙,沒辦法接他回去,只好自力更生搭公車了。
風混著雨撲過來,濡濕他的頭髮。縫縫補補的鞋子已經濕透,水沿著布料一路竄進牛仔褲裡。這是他第一次沒有鹿丸的接送,而且還得在糟糕的天氣裡走到公車站牌下。有個人陪真好,他想,除了圖個伴之外,還有很多很多的方便。
二十分鐘過去,終於抵達站牌。公車停穩,他舉步維艱地爬上去,隨便摸了把零錢往車錢箱裡丟。公車搖搖晃晃地出發,把他甩進座位上。痠疼的膝蓋正向他抗議,他卻也只能無奈地盯著被雨水洗盡鉛華的城市發呆。
雨。那天也是下雨。他還記得車燈刺眼的光芒,唰啦刷啦的水聲,兩個男人圍在他的身旁交談。漩渦鳴人捏緊手心。很偶爾,他會覺得上天太不公平,甚麼倒楣事都落到他頭上,從小無父無母就算了,好不容易和一個喜歡的人在一起,卻又被迫匆促分開,最後他的戀情就這樣撒手人寰。是撒手人寰嗎?他還不敢確定。可是他有這種預感。
地獄坡快到了。鳴人站起身,拍落身上的水珠。走下車,又是一陣雨的侵襲。風迎面刮來,他勉強把傘打開,卻聽見不祥的聲響。啪喀。傘骨斷了一截,掛在傘緣搖搖欲墜。這下他是真的欲哭無淚。好不容易走到危樓前,又在雨中往口袋摸索了一分鐘才找到鑰匙。踏進玄關時,他幾乎是立即趴倒在地上,筋疲力盡似地。
一個人真的太孤獨。
他走到二樓的浴室,趕緊洗個熱水澡。
包裹著浴巾,鳴人走出來。橙色窗簾箍在窗戶兩旁,緊緊地,像是黑暗中一張蜷曲的網。雷光隱隱透出烏雲,照亮對面的房子。他不自禁走到窗戶旁。從佐助那裏可以清楚地看到這邊的景象,但他卻沒辦法透過佐助的窗戶看到任何東西。鵝黃色建築物完美地屹立,就像房屋本身的主人一樣。
鳴人一手貼著玻璃,眼睛往下探。
一輛陌生的轎車恰好轉過彎坡,停在門口。
宇智波佐助打開助手席的車門,走出來。一個長頭髮的女性跟著下車,兩個人撐著同一把傘。蝙蝠般敞開的傘。
他們在雨中交談。年輕女性的手忽然搭上佐助的背,輕輕地擁著他。
鳴人失了神。
然後,他們忽然靠得很近。很近,佐助的頭髮幾乎要蓋住了年輕女性的臉龐。
鳴人終於意識到,他們是在接吻。
31
當鹿丸推開病房的門時,漩渦鳴人還在熟睡。
微涼的空氣包裹著肺,讓呼吸道感覺一絲暖。他走進去,盡量讓不發出聲響,但布料摩娑的聲音卻驚動了鳴人。鳴人睜開眼,藍色眼睛先看見了天花板。他動動手指,一條刺進靜脈的點滴管瞬間拉痛了皮膚。
「還好吧?」鹿丸走到床邊。「感覺怎樣?」
「…甚麼怎樣啊?」鳴人挪動身體,強烈的灼燒感從腹部往上竄。他吃痛地低叫,鹿丸趕緊將他扶正,墊幾塊枕頭在鳴人的背後。鳴人還沒搞懂是怎麼回事,只知道自己的肚子似乎被開了一個大洞。
「你不知道你昨天痛昏了嗎?是急性胃潰瘍。要不是我昨天晚上想帶點滷菜上你那,你可能早就胃穿孔了。」鹿丸說。
鳴人這時才感到驚悚。他瞥見一個塑膠袋擱在桌上,透明的外表泛著褐色油光,滷菜在袋子裡浮沉,幾片芹香貼在袋子口掙扎。他笑了笑,不好意思地說,抱歉啊,又麻煩你了。原來他的胃痛其來有自,這樣想就讓他快慰多。
「手術很順利,只是後續的檢查報告需要時間。」鹿丸給他一張資料。「不必住院,但醫生建議你最好靜養。」
是嗎。鳴人又笑。他把資料接過去,是領藥單和手術費用明細。他咋舌,看到費用那一欄時雙手抖了一下。鹿丸瞧見他的反應,說,別擔心,都替你繳清了。
鳴人的眼裡有著感激的光。初來乍到這個城市,腳跟都還沒站穩,只有鹿丸一個可靠的朋友在幫他。當年唸高中時也常常這樣,不是伊魯卡老師就是鹿丸在接濟他,一次又一次,他常想他到底何時才能還清積欠他們的債。
換個衣服吧,我們等一下就準備出院。鹿丸說。他站起來,抖落一地的陽光。
鳴人笑著點點頭,忽然一愣,想起甚麼似的,問,鹿丸,這幾天我能不能先住你家?
●
宇智波佐助捧著咖啡,冷澀的泡沫在液面上形成一個圓圈。他矮身坐入車內,插進鑰匙發動引擎。他不是個容易猶疑的人,做事也算利索乾淨,只是關上車門稍微慢了點,被他視為麻煩的奈良鹿丸又跑了出來。
像上次一樣,他堵住了他的去路,一手撐住他尚未闔緊的門。
「你果然來醫院了。」鹿丸說。「是看見門上貼的紙條嗎?」
佐助盯著他,表情滿是不耐。「我正要離開。」
奈良鹿丸並沒有讓路的意思。每次他對他說的話總有些革命的味道,壯烈地丟給他一些自以為是的事實和證據,等到他開始煩躁時這個人卻又風風火火地離去。
他熄火,走出車子,一手搭在後照鏡上。
「既然來了,怎麼不去看鳴人?」
「…沒有必要。」就算見面了也不知道要說些甚麼。
「…鳴人他,」鹿丸說。「已經恢復以前的記憶了。」
擱在後照鏡上的手掌倏地收緊,指甲刮過鏡面發出刺耳的聲音。佐助看起來依然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,但反射動作卻自作主張地洩漏了情緒。
鹿丸倒是很滿意這樣的反應。證明這傢伙還在乎鳴人。
「你打算怎麼辦?」他問。
緊閉的雙唇沒有說話的跡象,黑色眼睛淡淡地掃過晴朗無雲的天空。他的情緒忽然又切換成漠然,急切迅速的程度連自己都意外。
「我甚麼都不會做。」佐助打開車門。「就這樣。」
當他重新扭著鑰匙發動車子時,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是在落荒而逃。逃,他可以逃到哪裡去?回到家裡,揭開窗簾看見的又是那片墨綠的牆,沒有絲毫喘息。
潑叢毫無預警地從腦海裡淹沒了他,一點一點,瞬間侵蝕了他的呼吸。
32
沒想到春野櫻竟會這麼迅速地離開。
人走了,留下一盒信件,和滿箱從鳴人公寓裡摸走的東西。她出國做一年交換學生,上個月就決定好了,這個決定在鹿丸眼裡像是畏罪。井也通知他把東西拿走,她眉毛一揚,很奇怪地問,鹿丸,小櫻怎麼會把這些東西交給你?他關上後車廂,沒回答,心裡浮浮沉沉地,一點都不踏實。他想,又是另一個逃走的人,他們都以為自己可以與此無關。
他把東西搬回家,米黃色的箱子只用一層薄布蓋著。這些東西似乎附著亡靈,讓他想動手翻掀都覺得心不安理不得,但放在那裡又覺得疙瘩,難以處理。鹿丸站在庭院,看進去自己的房間角落,暗暗一層影像羊水般包覆箱子。
要說這種東西沒有怨氣他是不相信的。於是鹿丸把東西又搬回車上,開到鳴人家門口。
他把箱子放下,穩穩地塞進了庭院那株植物交錯的莖裡。粉紅色的花瓣在空氣中招搖,不知不覺間花期已經到了。他伸手摸摸花辦,細緻的觸感和植物的副作用不怎麼搭。現在鳴人應該上班去了吧,他是捨不得少領一天薪水的。鹿丸抬頭,看見橙色窗簾從二樓窗口飄出來。
他離開危樓,站到路中央。墨色的苔一路從頂樓往下攀,食髓知味地漫進一樓天花板。他觀察著,隱隱地嗅到一絲生硬潮濕的氣息。從鳴人的搬來的第一天起,它們就冷著眼見證了所有情節,安然自適地等待下一幕,甚至左右交談,為著不合常理的劇情發噱。
它們居然扮演了這種角色。
同一天晚上,鳴人搭鹿丸的車回家。鹿丸拒絕了他寄宿的請求,理由是自家神社在主持一場喪禮。
他站在門口,揮揮手,向鹿丸道別。轉回頭的時候神色黯了下去,他仍然想著那天晚上的事。走了幾步,他忽然踢到一個硬物,往前踉蹌。甚麼東西,鳴人彎腰,他伸手確認物體的形狀大小,先是碰到了莖葉,往內摸索才發現是一個箱子。他使勁把它拉出來,樹葉上的夜露灑了他一身。
打開室內燈,他把箱子放到地板上。是誰放在庭院裡的。他困惑。受潮的紙箱已經塌軟,他輕輕掀開布,映入眼簾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東西。一本畢業紀念冊、一塊破損的忍者護額,還有大大小小、泛舊發黃的發票。
他嗚聲,鼻子一酸。他知道這些,他認識這些。護額是當年他們玩忍者遊戲時,鳴人從佐助頭上搶到的戰利品,雖然他使用狡計,但佐助也只是哼一聲,由著他拿走了。還有發票,那堆發票,鳴人往箱子裡一抓,整個掌心都是發票,他們在一起之後就很常出去,雖然大部分都被佐助帶去K書中心,可這些餐館、冰店、博物館、水族館,甚至是便利商店的發票他都留下來了。這還能代表甚麼嗎?他很珍惜。他還記得那天他們坐在公園的椅子上,夕陽斜斜地映著,他抬頭,看飛過的雁,說,真好。他的眼裡是充滿可惜和羨慕的。然後他低頭舔了兩口手上的冰棒,又矮下頭。佐助這時候站起來,看著他低下的後腦勺,暗暗地說一聲:鳴人。於是他又把頭提起來,想要給他一個皎皎的笑,但才不過一秒的時間他就被吻了,很淺的吻。他聽見他的心跳聲,急促的呼吸聲。平常嚴肅正色冷酷孤僻的宇智波也是會有這種時候…
鳴人受不了。
他繼續翻著箱子,看到一疊信件。他懷著期待,把信抽出來。信上的住址是他在稻荷的公寓,寄件人…是宇智波佐助。
驚愕大於喜悅。遲鈍歸遲鈍,基本的判斷能力他還是有的。血液於是一下子冷卻,降到最底。
郵戳清清楚楚地標明時間,那段他離開稻荷的日子,這些信都被藏起來了。
鳴人分不清雙手的顫抖到底是期待或者憤怒,他看到封口有被拆過的痕跡,兩隻手指往裡頭掐出一張短箋。
上面寫,鳴人,我人在都中心,過得很好。哥哥生病了,一個親戚似乎覬覦我和哥從爸媽那裡繼承的財產,所以我被哥哥的律師連夜接走,因為那個人已經找上門。說不定事情解決之後,我就能回去。
看來佐助沒能及時寄出這封信。信箋上簽名的時間是四月份,但郵戳是六月份。鳴人把信胡亂塞回去,拿出第二封。這封信稍微長了點,詳細地交代了他在都中心的生活,他說,這裡的番茄比較貴,還有,房子很大,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在住,信末還說,鳴人,我很想念你。看到這裡,他終於掉淚,心裡的感情是清清淺淺的,淚腺卻早一步宣洩他的痛苦和懊悔。他努力回想佐助十二歲時的模樣,但不管他再怎麼閉緊雙眼、揪爛手中的信紙,他還是只能想起佐助和另一個女人接吻的畫面。
淚水滴在信紙上,暈開了藍筆墨水。
他知道自己還喜歡著佐助。他知道。
33
日子就這樣過去幾天,不痛不癢地給了所有歲月一個交代。
他的身邊即將變得和過去一樣安靜,符合他一貫的期待和作風。某種毫無預警中最大預警的改變正在侵襲他,悄然無聲,卻讓他在獨自沉思之時猛然醒悟。
冰冷的水淹過頭頂,只露一截黑髮晾在浴缸邊緣。他在水裡睜開雙眼,日光燈反射在水面上形成粼粼光影。淡灰的陰影撕開了藍色水波,一圈一圈地繞在他的小腿、脛骨、腹部,和每一根手指。所有影像都被折射給扭曲,殘破卻依然可辨,模糊的輪廓像是幼時的他透過圍牆隙縫偷窺街景一般。佐助用雙掌捧住自己的臉,溫緩地揉。
很快地,他想,所有事情都歸回原位。要不了太久時間。
他屈身,赤裸的身體突出水面,潑濺一地。黑髮服貼在頸部,水珠沿著背脊滑下。一股毫無預警的熱流通過身體。他再度把臉埋進水中。
那天,漩渦鳴人混著汗和酒味的身體虛軟地倒在他的雙臂,他伸手解開他的扣子,從第一顆到最後一顆,麥色的肌膚露出來,胸膛一起一伏,泛著居心叵測的潮紅。他不敢再繼續回想,無論是衣服的質地、皮膚的觸感、悶熱而曖昧的空氣,還是鳴人似有若無的夢囈。
他怕自己敗給這些。
門鈴響了。
這一響便震醒了他。
他走出浴缸,攬一條圍巾擦乾身體,隨意套著浴袍便走出去。他下樓,臉貼著貓眼,看見一個瑟縮不安的黃毛小子站在他門前。
漩渦鳴人的腳來來回回地踢著腳踏墊,時不時抬頭往二樓的窗戶看。
他將手放在門把上,有些猶疑,金屬特有的冰涼貼上他初出暖水的肌膚,又是另一個讓他踩剎車的提醒。他輕輕地用力,門把向下旋十五度,喀擦聲驚動鳴人,他的表情稱不上慌張,似乎也沒有第一次見面的鎮定。
門終究是被佐助溫吞地打開。他露出臉,盡量表現出滿不在乎的神色。鳴人繃緊了肩膀,開口說,我,我,那個。才說幾個字他就說不下去了,他瞥見門後的佐助穿著浴袍,露出白皙的胸膛,忽然覺得自己跳進對方設下的局,如果再硬擠,就顯得不夠大方磊落了。
門內的人沒有回應。鳴人只好又繼續說,我,我的門壞了,卡到一半,人進不去,能不能借我工具…
佐助似乎對這個理由有些意外,愣了愣,露出古怪的表情。他低沉地說,我去拿給你。
他走上樓,任由門虛掩著。修門要甚麼工具他也不清楚,反正丟幾個扳手和三角錘給他就行了。工具箱就放在房間的最角落,塑膠箱子外布滿了灰塵,他彎腰,在雜亂的工具箱裡撥弄一陣,抽出一個鏽蝕斑斑的扳手。這個東西已經不能用了。乾脆把箱子搬到那傢伙面前,讓他自己挑吧。佐助把箱子搬起來,準備轉身之際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。
漩渦鳴人站在房間門口,訥訥地,目光只敢釘在地板上。
他忽然感覺到有些惱,音量稍微提高,對他說:你在這裡做甚麼。佐助停頓,察覺到自己的失態,比了比箱子,又說,你看看你需要甚麼,就拿走。鳴人踱過去,慢吞吞地揀兩支小尖錘和幾個螺絲釘,手指依然逗留在箱子口。他忽然抬起頭,藍色眼睛裡滿是委屈。
「來不及了嗎?」他的聲音微弱到毫無存在感。
佐助看著他。
他們目光交會,卻黯然地沉默。
忽然佐助的嘴角透出一絲殘酷的微笑。他說,你甚麼都不懂。
這個指謫也讓鳴人理直氣壯地開口了。誰說我甚麼都不懂,我知道你很多很多。我還喜歡你,佐助,我現在甚麼都想起來了。
佐助那抹厭惡的笑讓他噤口。剛剛那番話確實有幾番為自己辯解的味道。
鳴人頹然。
佐助把箱子放下,冷然地盯著窗戶。蔓生植物又趁隙跳進視線裡,他已經習慣讓那扇窗戶填補心裡的缺。離開。他對他說。
鳴人的態度轉趨強硬。我不會離開。
他站在離房門不遠的地方。佐助掃視他,朝他走過去,冷冷地笑,一手把門闔上,把鳴人抵在門與他之間。你不曉得那是怎麼一回事。他靠在他耳邊,呢喃般地說。鳴人收緊右邊肩膀,感覺一陣燥熱。他說,我曉得,我曉得你喜歡番茄,討厭納豆,喜歡柴魚,討厭…
是嗎。佐助把手伸進鳴人的後衣領裡。
他忍無可忍地把他的手拍掉,說,不要這樣。他不喜歡這種感覺,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。佐助偎著他,捉住他的手,緊緊捏著。
「你不懂這種事情。」
他領著他的手,悄悄滑進敞開的浴袍裡。
鳴人這時才懂他說的是哪種事情。他憤怒地推開他,使上最大的力氣,他卻依然能牢牢地牽制他的手腕,讓他順著肌理一路摸到了腹部。
他咬著牙,說:「宇智波,你不要太過分。」
「過份?」佐助不置可否地揚起了語尾。「我以為你這種說來就來,說走就走才是過分。」他帶著狠勁放開鳴人的手。
鳴人啞口無言。他看見他黑色眼睛裡的暴烈與深沉,像一簇隱隱竄動的星火,在暗處潛伏等待。淺淺的灰色影子落到了他們身上,月亮從窗戶邊緣冒出,一瞬間便踩壞寧寂。
佐助退一步,碰翻了紙簍。他說,離開這裡。
紙灑滿一地。鳴人打開門,臉上是傷心的表情。他離開了,腳步聲漸漸遠離,直到鋁門砰地被關上。佐助在黑暗裡踩過扭曲、散落的紙張。他停下,彎腰拾起一張揉爛的日曆紙。
是那天他要寫給仍睡在躺椅上的鳴人看的。紙上只有兩行字,第一行是,我有事先走,離開前記得鎖門。第二行是,你是否還記得我?
你是否還記得我?
34
這幾天,他睡得並不安穩。
連續幾晚,他夢見漩渦鳴人和他的事。都是一些邊邊角角、無足輕重的情節,比如他們拖著長長的影子在夕陽餘暉下一起回家,比如他在離開稻荷前和鳴人共享一碗食堂裡十分搶手的醬油拉麵。他順理成章地失了眠,每次都只能朝黑暗中凝望。對面那方窗戶從不曾在夜半時分亮著,只有暗了顏色的窗簾緊緊隔絕他的視線。
他想做一些事讓自己更忙碌。
國際期刊的論文截稿日就在下個禮拜,他決意參加,但每所大學只有三個申請名額,為了這件事,他選了一個飄雨的下午,到系主任綱手的辦公室裡。綱手恰好坐在茶几旁,雙眼無神地盯著手上的學生報告。
佐助站在她面前,她緩悠地抬頭,他向她說明投稿的事,她說,很好,她正愁其他學生的素質不夠,他能夠主動參加也是件好事。於是她立刻列印了報名表,蓋張簽名之後就交給了他。佐助接過,卻仍然站在原地,沒有離開的打算。
綱手挑眉,「你還有甚麼事嗎?」
佐助說:「我想把妳剪掉的那些膠卷要回來。」
圓形的光落在地板上。那是因為它們透過了樹葉縫隙,成像為太陽的輪廓。綱手沉默地盯著那些斑斑跳動的光,說,好,我給你。
她拉開書櫃下方的抽屜,從一個盒子裡面搜出小小的紙袋。她把它交到佐助的手裡,又說,這些你就自己留著吧。
佐助看了看裡面尚未沖洗的十六厘米膠卷,微微欠身,離開辦公室。
濕透的傘倏然收起,被丟到鞋櫃上方。
他走入客廳,拿一條乾燥的毛巾擦拭自己半濕的手臂。黑色背包裡躺著他剛沖洗好的影帶,影帶總長只有短短的三分鐘。他疲累地倒在沙發上,不想移動半根手指,直到一叢不知哪來的枝葉順著風雨撲上窗戶,他才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醒。
三分鐘,他又能看見會動會說話的哥哥三分鐘。他把影帶推進放映機,卡匣緩緩地運轉,畫面從扭曲變為清晰。黑色眼睛裡映著另一雙黑色眼睛,鼬在畫面中變成黑影,煙火一束一束落下,他忽然抓住自己的胸口,痛苦地咳嗽,肩膀不斷抽搐,像壞掉的馬達。鼬從椅子上跌到地板,掙扎著,想要站起來,雙腿踢倒椅子,他逶迤爬行,吃力地走到攝影機前。
鼬的臉變得很近。蒼白無血的唇,凌亂的頭髮,額頭上有一層薄汗。螢光幕在佐助眼裡跳動閃爍,然後,鼬伸手,畫面晃動幾下,啪一聲,黑了。
佐助放鬆緊繃的身體。他把臉埋入手心,深呼吸。接著他繼續按下播放鍵,直拗而無用地重覆觀看。
有人走進來。
他猛然轉身,視線越過沙發,看見一名不速之客。
漩渦鳴人尷尬地站在玄關,吞吞吐吐地說:「我,我看門沒關…」
他濕透了,上衣緊貼在肌膚,手中拿著他借給他的工具。鳴人的眼睛望向播放影像帶的螢光幕,藍色眼睛忽然睜大。
「就,就是他!」
佐助狐疑地看著鳴人。「…甚麼?」
「那天開車撞到我的人,」他伸出右手食指比著影像中虛弱的男人。「就是這個人。」
35
濕漉的頭髮塌了下來。鳴人的手停在半空中,脫掉鞋子,踏進屋子裡。螢光幕上的動作仍然繼續,咳嗽,沉重的呼吸,戛然而止的畫面。佐助又拿來一條新毛巾,披到鳴人的頭上。坐吧。他生硬地說。他把工具箱拿到二樓去放,下樓的時候祈禱著漩渦鳴人能夠識相地離開。
但是沒有。鳴人坐在沙發上,看起來有些緊張。
佐助坐到他對面。
「你說…是我哥哥撞傷你?」
「呃,嗯。」
「…甚麼時候的事?」
「嗯…你離開那一年…的六月份,小學畢業典禮那一天。」
「六月?」佐助提高聲調。「…六月幾號?…我哥哥在六月早就過世了。」
鳴人抽氣。他顯出慌亂的模樣,抓抓頭髮,說,「我,我確定是那一天,六月十幾號,啊,不然…不然我現在馬上打電話問小櫻好了。」
「不用。」佐助冷冷地說。「打給醫院,不然就是你的主治醫師。」
他把無線電話遞給鳴人,站在一旁等待。
「咦?!」鳴人朝著話筒叫。「不…可是我明明…」
佐助斜眼睨他。
「那個…靜音醫生現在有開診嗎?不然我過去一趟好了。嗯,好,謝謝。」鳴人掛斷電話,低著頭,小聲地說:「…稻荷總醫院說,我是五月份出車禍入院的。」
接著他又補充一句,我可以發誓我是六月…我,我現在就去醫院查清楚。鳴人話說完,把電話還給他就想離開。佐助蹙眉,將他拉住,說,想到稻荷去,開車至少也要四個小時的車程。
「你怎麼去?」他問。
「呃…請鹿丸開車載我去。」鳴人胡謅。他自己也還沒想到辦法。
奈良鹿丸。這個人老是像芒刺一樣釘在佐助的背上。他拿起放在櫃子上的車鑰匙,說,我載你去,反正這件事和我也有關係。
墨藍的轎車在黑夜中行駛。雨已經停了,車子進入隧道,黃色的安全燈一段一段地掠過車窗玻璃。鳴人斜躺在後座,呼嚕地睡著。現在是晚上十一點,再過一個小時就能抵達稻荷。佐助從後照鏡看著鳴人的睡臉,想著,他是瘋了嗎?居然在明天早上有課的情況下還這麼晚出門。
反正大家都瘋了。他嗤笑。
稻荷總醫院的大樓昂然聳立。
他將轎車停穩,打開後座的門,輕輕拍了鳴人的肩膀。喂,已經到了。他說。鳴人倏然睜開眼,跳起來,頭差點撞到車頂。
今天恰好輪到靜音值班,他們只剩十五分鐘的時間能夠找到她。佐助跟著鳴人走到急診區,寬敞的急診室沒有幾個病人,病床也空蕩蕩的。這裡和市中心很不同。佐助挑眉。鳴人往走廊一端的休息室走,果然找到了靜音,她正在吃消夜。
靜音有些詫異。「怎麼會來?我聽掛號櫃檯的小姐說你要來找我…」
「那個,其實是,我想來確認我當年是甚麼時候進來稻荷醫院的。」鳴人搔搔下巴。「沒記錯的話,我是在小學畢業典禮那天送入急診室,但醫院的紀錄卻說我是在五月份…」
靜音放下筷子,抱歉地笑,說,鳴人,我也沒辦法給你確切的答案。
「呃…為什麼?」他錯愕。「不是你替我…」
「那天值班的是另一個醫師,叫做兜,你可以去問問他。」她說。「他現在正在手術室,我想再過半小時就會結束了。」
佐助瞇起眼睛。兜…他知道這個人。當他在看那堆從校史館摸出來的影帶時,兜曾經在裡面出現。而且他是大蛇丸的學生。他們離開急診室,繼續前往五樓手術室。佐助有些累,他揉揉眉心,決定翹掉明天早上的課,即使那是綱手的課也無所謂。
午夜的醫院很靜,手術室前只有幾個人坐在椅子上枯等。他們在五樓徘徊幾分鐘,手術室的燈便暗了,兩三名醫生穿著刷手服走出來,其中一個戴著眼鏡的就是兜。他們和患者家屬交談,然後各自離去。兜脫下口罩,準備往電梯走去時,佐助和鳴人走上前。
兜抬眼,先看見了佐助,準備卸下手術帽的手有些僵硬。
「…請問有甚麼事呢?」他問。
「我是漩渦鳴人…」鳴人說。「不知道兜醫生還記不記得幫我動過手術的事。」
兜好笑地看著他。「嗯,抱歉,我當醫生也很多年了,這麼多場手術,我沒辦法一一記住病患。」
「你真的不記得嗎?大概在六年前,我發生車禍…」
兜的笑臉凝結在臉上。
佐助嗅出不對勁。
鳴人繼續講著,但兜並沒有專注地聽。他的表情似乎在思量甚麼嚴重的事情,等到眼前的小夥子一說完,他便客氣地笑,說,麻煩你們跟我到辦公室,我再幫漩渦先生做一次確認。
36
整間辦公室瀰漫著精油的香氣。
兜換下刷手服,把自己打理整齊,然後端了兩杯咖啡給他們。佐助看著這個人,心底忽然升起莫名的懷疑。只不過是想弄清楚何時入院,為什麼搞得這麼麻煩?他做了大膽的假設,兜走出辦公室後,佐助也跟了出去,把瞌睡的鳴人留在裡面。
走廊的燈只留下一排,四周有些昏暗。兜悄悄來到沒有人的樓梯口,拿出手機。
「喂,我是兜。」他說。「…是,妳說的沒錯,他們已經來了…好…說實話嗎?…嗯,知道了。」
佐助站到他身後。兜切斷電話後,轉過身,被突如其來的身影嚇一跳。
「宇智波先生…有甚麼事?」他勉強地笑。
佐助勾起嘴角。「你知道我是宇智波?」
「…我和你哥哥是同期的畢業生,」他說。「當然認識你。」
「那麼,這件事是怎麼一回事?」佐助瞇起眼。「和鼬有關係嗎?」
兜沉默一陣,然後說,等到回辦公室,我再向你們解釋吧。
他們走回原處。鳴人趴在桌上,睡著了。兩杯咖啡已經冷卻,奶泡從液面中心扁下去。佐助說,你告訴我就行了,讓他睡。
兜推推眼鏡。「…他的入院時間的確是我偽造的…至於理由,麻煩回去問綱手教授,我也說不清楚。」
佐助沉下臉。「你最好現在解釋。」
「我只是接到大蛇丸教授的請託而做,只知道和宇智波鼬有關係,詳細情況我並沒有問。」兜懶懶地把兩杯咖啡倒入洗手台。「再說…你這個做弟弟的,真的很不了解自己的哥哥。」
他關掉空調,又說,我下班了,即使現在已經是凌晨,還是要請你們離開。
狹窄的車子裡,只有鳴人均勻的呼吸聲塞滿整個空間。他駛下交流道,瞥一眼車上的電子時鐘。凌晨四點半,真夠折騰,他哼氣,痠麻的手臂已經向他抗議。窸窣聲從後方傳來,他透過後照鏡看見他蓋在鳴人身上的外套滑落下來。
佐助將方向盤打了圈,進入市中心的範圍。但這一切其實是為了自己,他想,他覺得自己正一步一步逼近某種東西,龐大的,神秘的,某種宇智波鼬刻意隱瞞的東西。
他直接把車開進大學,停進地下室。距離八點的課還有幾個小時,他可以稍微睡一會。佐助閉上眼睛,沉沉地睡著了。
●
溫熱的茶擱置在桌面上,搽著指甲油的手指不耐地敲擊桌面。她頻頻轉頭盯著時鐘,不時輕聲嘆氣。整牆的書籍將他們團團包圍,原本她一直以來享受的學術氣息,此時卻變得沉重難耐。她瞪著眼前好整以暇翻閱報紙的人,咬緊下唇。
廣播器忽然傳出上課鈴,她繃緊身體,吁著氣,打算離開辦公室。
在她站起來的那瞬間,有人敲敲門,將門打開。
綱手的眼睛緊緊盯著緩緩敞開的門。
她系上最優秀的學生出現在門後。佐助冷然地說聲「打擾了」,然後踏進辦公室。他瞥見坐在沙發上的大蛇丸,隱隱蹙起眉。
「你坐。」綱手說。「…你是來要一個理由和解釋的吧。」
大蛇丸窸窸窣窣地收起報紙。
佐助沒有坐下。他站在門前,雙手疊在胸前。「我並不打算耽誤任何人的時間,簡單說明就好。」
「…沒辦法簡單說明,」綱手嘆氣。「我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。我希望所有參與的人通通在場,因此把大蛇丸也找來了。」
大蛇丸對他詭異一笑。
「我要你們把事情全部告訴我,一字不漏。」
「這當然。」她說。「我向你保證這是最後一次。」
學生逐漸湧進校園。交談聲和朝陽穿透窗戶玻璃傳進來。
「佐助,兜之所以更改漩渦鳴人的病歷紀錄,是為了不讓人發現他在那時候還活著…六月十六號那天,鼬的律師和主治醫師宣告他已經死亡…事實上並沒有…」綱手將視線移到冒著熱氣的茶杯上。「他那天還活著,只是,他不能讓你知道…」
佐助攢緊手心。「…為什麼?」
「為了眼角膜。」她輕聲地說。「鼬知道自己沒辦法活太久,所以在他身體還不算太差的時候,先把眼角膜摘下,放到大型醫學冷凍中心裡…等著以後,如果你有需要…」
綱手沒有繼續說下去。佐助低下頭,虛弱地問:然後呢?
「…他那天撞傷的男孩,如果送去醫院,將會留下一筆記錄,於是他的律師鬼鮫先連絡大蛇丸,大蛇丸再派他的學生去和當天的醫生換班,以便竄改記錄。鼬就是在六月十六號前往首都進行秘密手術,由我、大蛇丸執刀…」
「所以,」佐助的聲音如同匕首一樣銳利。「他在還沒死的時候,就先瞎了,是嗎?」
綱手噤聲。
「是嗎?」他又問了一次。
佐助走到她面前,直拗地瞪著綱手,眼角因為憤怒而微微抽搐。
「…為什麼要答應他?!」
他抓住綱手的手臂,用力搖晃她。大蛇丸眼見不對,衝上前,將佐助拉開。
被扯痛的綱手站定,調勻自己的呼吸。
「我們都欠他一次,」她的表情顯得有些痛苦。「可是這種決定對你或對他都好。」
「妳懂甚麼…?」佐助冷笑。「妳又懂我甚麼了?」
他用力甩開大蛇丸的手,將自己移位的襯衫重新拉好。綱手抿緊下唇,胸膛劇烈起伏。大蛇丸蒼白的臉依舊冷靜,他鎮定地站在一旁,沒有開口。佐助走回門前,他握住門把時,發現自己居然在發抖。
「…我問最後一個問題…」他深深吸一口氣,盡量穩住聲線。「鼬在摘掉眼角膜之後,還活了多久?」
他背對他們,看不見他們的表情。但他聽見綱手抽氣的聲音。他們安靜很久,沒有人發聲。佐助咬著牙,轉開門把。
「半年。」
大蛇丸的聲音清晰地傳來。「他還活了半年。」
門砰一聲,關上了。
37
鼬在黑暗中泅游。
孤獨地泅游。
他醒了。
一件咖啡色外套披在身上,他揉揉眼睛,感覺脖子附近一陣痠痛。鳴人伸了懶腰,發覺自己還在車上。車子平穩地行駛著,窗外的景色是他熟悉的市中心。電子時鐘顯示的時間是早上九點,鳴人心裡暗叫不妙,他上班已經遲到了。
佐助面無表情地駕駛,開上地獄坡。鵝黃色的建築物離他們越來越近,鳴人坐起身,說,呃,佐助,你怎麼…沒叫醒我。
對方沒回答。
墨藍轎車在彎角處漂亮地轉了完美弧度,停入車庫裡。佐助熄火,回頭看他。鳴人有些緊張,想要開口的時候,佐助卻又逕自打開車門,沒搭理他。這個人甚麼時候變得這麼陰陽怪氣。鳴人在背後對他做了鬼臉。
踏入玄關時,佐助已經泡好兩杯咖啡。反正遲到都遲到了,今天乾脆不要上班吧。他想。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去,坐在佐助身旁。
「那個…所以…我的入院時間…是被竄改的嗎?」他問。
佐助點點頭,依舊默不吭聲。
「是為甚麼?」他又問。
對方忽然皺緊眉頭。這讓鳴人嚇了一跳。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,很陰沉,似乎想把所有映入眼簾的東西都吞噬殆盡。怎,怎麼了。鳴人緊張地問。佐助,你怎麼了?
就在轉瞬之間,一雙強而有力的手將他推倒在沙發上。鳴人困惑地看著上方的佐助,那雙陰騭的眼睛鎖住他。佐助忽然低下頭,封住他的雙唇。鳴人受到驚嚇,用力地掙扎,雙腳不自主地踢著。佐助跨上他的身體,用膝蓋把他亂動的腳死死壓住,一隻手扣住鳴人的手腕,壓制在頭頂。
「不…」鳴人口齒不清地說。「佐助…不…」
佐助清冽的臉似乎甚麼都沒聽見。
他動手脫去鳴人的褲子,皮帶滑落的聲音刺激著鳴人的耳朵。鳴人不斷扭動身體,奮力抵抗,他的腦袋亂成一片,他想要思考,卻感到莫名的恐懼,佐助冰冷的手已經滑進衣服裡,殘暴地蹂躪每一寸肌膚。
到底是怎麼了,那雙黑色眼睛裡空蕩蕩的,甚麼都沒有。鳴人閃躲佐助湊上來的臉,他的確喜歡佐助,但他不想要這樣。他倒抽一口氣,佐助的手伸到下面,碰觸一個他難以啟齒的地方。
「拜託不要…!」鳴人大喊,他幾乎要哭出來。「佐助…你到底在幹甚麼…」
藍色的眼睛裡除了恐懼,還有受到羞辱的憤怒。他瘋狂地掙扎,但是無用,佐助拉下自己的褲子,熾熱的東西抵在鳴人敏感的地方,鳴人瞪大眼睛,兩行淚水從眼角滑下。完了,結束了,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,為甚麼非得這樣被侮辱。
當佐助進去的時候,他大聲尖叫。很痛,五臟六腑都擠在一起,他好想吐,冷汗從每一個毛孔裡竄出,他知道那裏一定流血了,佐助鬆開他的手,機械性地晃動著,鳴人緊緊抓住沙發,指甲嵌進皮料裡。不管鳴人怎麼嘶吼,身上的人依舊動作,他皺著眉頭,表情痛苦,好看的五官通通糾結,鳴人微微睜眼,他第一次看見這麼失態的佐助,然後,一個濕濕的東西落到他的臉上。佐助哭了,他一邊動著下身,一邊哭泣。
鳴人忍住痛楚,伸出手輕輕撫摸佐助的臉頰。佐助愕然地停下來,立刻抽出身體,肩膀因為哭泣而顫抖,他將頭靠在鳴人的肩膀上,放聲地哭。
「對不起…」他的聲音既脆弱又細微。「對不起…」
他緊緊抱著他。血腥味刺激他的鼻腔,夾雜兩個人的汗水。他像一頭卑微求生的羔羊,不斷瑟縮自己。
38
碗裡的熱湯已經冷卻,一層油浮在上頭,慘白的竹筍彷彿被漂白水洗刷過,在其中載浮載沉。
誰知道今天市中心因為號誌壞了而大塞車,特意買過去的宵夜都冷了。鹿丸搖下車窗,抽了一根又一根的菸,多花了三十分鐘才到鳴人家。
門緊閉的情況更甚以往,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按下電鈴,碰觸按鈕的那瞬間,才想起電鈴早就壞了。他居然也對鳴人家徹底熟透。
真是個愛找麻煩的傢伙。他想。他敲敲門,又敲敲門,隱約聽見屋內有沙沙聲。
「鳴人——是我——」鹿丸盡量壓低聲音。
沒過幾秒鐘,門以極慢的速度敞開。黃橙色的頭髮此時也顯得疲倦無力,鳴人水藍色的眼睛不再乘載快樂與開朗,此時是一雙沈寂、藍得發黑的眼睛。
喂喂,這麼嚴重啊?鹿丸一把推開門,鳴人難得以駝背的姿態,趿著拖鞋走回沙發,一股腦往後躺。他想就這樣被沙發包圍,用粗製濫造的假皮革,把自己關進黑洞裡。
冷掉的湯被擱在桌面,鹿丸也懶得介紹這間遠近馳名的湯品店。
「胃還痛嗎?」他拍拍他的頭。
「嗯,痛死了。」
「你是胃痛,還是心痛?」
鳴人沒答話。如果兩者都痛的話,那要算哪種?
鹿丸彎身,探頭看看對面的窗戶。那裡一片黑,沒有生命力,更遑論任何愛情的痕跡。兩棟互相面對的建築物,各自在馬路的另一邊,以不動產來說,佇立的地方將是永遠的平行線。
但是人不是,愛情也不是。唯有相交之後,才會往不再交集的反方向狂奔而去。
沙發上的人掙扎一番,終於把自己拔出坐墊。他懶懶地打開塑膠袋,拿起湯匙,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。味道不錯。他對著桌面喃喃自語,甚至也不是說給鹿丸聽。
「你會請幾天假?」
「不知道,」鳴人盯著一小片飄上來的香菜。「請到我滿意為止吧。」
「這樣缺席太多天了吧,會被炒魷魚的。」
鹿丸這句話,讓鳴人的耳朵動了動。
「缺席⋯⋯」
他虛弱地嘿嘿笑著,說,我已經缺席這麼多年了,哪會怕這一次?
●
紙張的觸感,端看是哪一種書本才能決定是好是壞。泛毛的原文書上,有深淺不一的灰色印子,可能是手指上的油脂所留下,或者是某些人發睏所溢出的淚水。
乾涸的筆尖畫過一串原文,沒有墨跡,只刻下難以察覺的痕跡。字句再怎麼艱澀,都及不上理解一個人的心來得困難。解讀人心是困難的嗎?他的手擱淺在半空中。困難的,應該是在理解過後,所做出的相對反應。
宇智波佐助一向不拿手。
他闔上書,揉揉雙眼。有人站在他身後,是高跟鞋輕巧的腳步聲。他轉頭,看見香燐笑嘻嘻地盯著他。幹什麼?他冷冷地問,不願自己脆弱及猶疑的一面被看見。
「論文快截稿了吧?」她逕自拉開椅子,坐下來。「需要幫忙嗎?」
佐助沒答話。迫在眉睫的截稿日,壓縮了吃飯睡覺的時間。可以選擇一條輕鬆的路,也可以選擇辛苦的。他兩者都沒選。佐助選了對自己比較好的。
香燐的腿蹭上了他的。她推推眼鏡,塗滿口紅的雙唇反射出淡淡金屬光澤。
「你都這樣對待跟你有過關係的女人?」
圖書館不算寧靜,卻也是低聲說話能聽見的程度。
她緊盯他的臉龐,期待看見這塊冰磚瓦解,無論是抽動的眉心、擴張的鼻翼、或者一絲嘴角的牽引,她想要撼動他,用罪惡感牽制他。但是一秒過去,兩秒鐘,佐助的眼神死寂,他們之間只有比蟬鳴還響的寂靜。
他沒有退讓,她也不會。香燐微笑,說,我還以為自己扶正了呢。
佐助站起來,收拾包包,筆盒裡的鉛筆掐啦掐啦地發出噪音。
兩者的腳步聲重疊,迴盪在略顯空曠的室內,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,才不會驚動埋首書堆的學生們。他們走出圖書館,乾燥的空氣充滿肺部,打開緊閉的毛細孔。
佐助停下腳步,回頭看她。
那眼神穿破了沈默,讓香燐的心臟撲通跳著。
「妳⋯⋯」
「怎麼了?」
她吞嚥口水,在想,這段對話,會是起死回生,或者跌到谷底的死刑。
我想問妳一件事,香燐。佐助看上去並不特別緊張,也不唯唯諾諾,這樣的他,在任何時間都比所有人閃耀。
妳喜歡我哪裡。
他問得平鋪直敘,不是疑惑,是索取答案的肯定句。
香燐盯著他,忽然笑出聲。鏡片後的眼睛,像似悟出了一個道理。
我懂了,你有喜歡的人了。她舒坦地放鬆肩膀。佐助,你知道,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。愛一個人才要。
39
書的重量幾乎將他壓垮。
伴隨轟然的聲響,是一堆疊得快比他還高的書本,在誤觸之後紛紛落地,好幾本就這樣砸到他身上。忘記已經是第幾杯咖啡,從晚餐時間到現在,杯子沒空過,一層褐色染上內緣,像年輪,顯示他對咖啡因的渴望,每一道都別具意義。
論文已經接近尾聲,只差裝訂與投稿。他撥開身上的書,撫摸疼痛之處。杯子癱倒在一旁,現在連喝咖啡的心情都沒了。他轉頭看看天色,已有微光透出地平線,校園是習以為常的寧靜,研究室裡只有他徹夜不歸。睡眠極少已不是稀有事,拼命擠出時間完成不可能的任務,也是一貫的生存法則。
因為他還沒想通。
在還沒想通前,他拿什麼去道歉。
恨跟愛的質量絕對相等,當愛終止後,會產出同等的恨,以填補感情虛空的那部分。如同鼬對他,如同他對鳴人。
佐助搖搖晃晃地穿上外套,準備去超商隨意買個東西裹腹。
狹窄的走廊間,燈光忽明忽滅。電梯叮一聲開門,有人走出來。奈良鹿丸一邊打呵欠,一邊搔搔後腦杓。他一抬頭就和佐助對上眼。
你的臉色真難看。鹿丸說。
熬夜了整整三天的臉怎麼會好看。
佐助把肩膀縮進外套裏,清晨的涼意讓人軟弱。他往前走,正猶豫著是否要問鳴人的事,沒想到鹿丸直接開口:「你是不是傷害他了?」
他皺眉,不清楚他到底知道了多少。
「你說實話,保證不打你。」鹿丸沒什麼生氣的樣子。
「⋯⋯抱歉。」
「你的道歉,存在感總是這麼稀薄啊。」
鹿丸一邊說,一邊放下背包。他是來準備上午的課堂報告,有一群麻煩的新生要參觀教學大樓。若不是教授指派,他不想接這苦差事。
佐助不明白他的動作。鹿丸慢慢往後退了幾步,左右鬆開腦袋,關節咖啦作響。他一隻手往前伸展,一隻手輔助拉筋。
很快地他意識到了。眼前的人霍然抓住他的肩膀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,固定他的身體,讓他動彈不得。一個拳頭結實地打在他的腹部,不傷及肋骨,卻也精準地毆中乾扁的胃袋。
佐助閃不過,他挨了鹿丸的揍。痛感從下腹蔓延,只差沒吐出來。
「痛嗎?」
鹿丸沒放過他,手指掐得緊,穿透外套,幾乎在皮膚上留下淤青。佐助想還手,卻發現自己使不上力。過度疲勞讓腎上腺素短缺,他只能本能地掙扎著。
第二下攻擊很快就到來,鹿丸的膝蓋往上一頂,兩手將佐助往地板拉扯,儘管身下的人已經虛弱到毫無反擊能力,這一擊,用的仍是拼搏的力氣。
他放開宇智波佐助,才發現顫抖的人是自己。
佐助倒在地板上,兩手護著不能再使力的身體。
「這樣夠痛嗎?」
鹿丸很快就穩住呼吸。他彎腰拾起背包,眼睛沒有離開那個暈到快失去知覺的人。
「一次為鳴人⋯⋯」他頓了頓,「另一次,還是為了鳴人。很想再揍你第三下,但我先留著。」
佐助的世界開始旋轉,鹿丸的聲音穿透嚴重耳鳴,像鐵鎚般敲進耳膜。被打得七葷八素的他,肺部極速壓縮,他趴在地上乾咳,力道之大,近乎見血。
「你⋯⋯為什麼⋯⋯」聲音變形得連自己都不認得。
這句話讓鹿丸停下前進的腳步。透過扭曲的畫面,佐助看見他握緊拳頭。
「你呢?」聲音的森冷程度,簡直無法與鹿丸聯想。「你又為了什麼?」
第一道朝陽終於斜射進來,遠方傳來晨練的答數聲。一天又被這樣隨隨便便開啟了,此時此刻,佐助面朝下癱軟著,動彈不得。
40
一陣午後雷陣雨,把行人都趕進四周的商家。起初,只是灰色的雲塊籠罩於上方,陽光仍歪歪斜斜地見縫插針,有一處沒一處,製造出晴時多雲的假象。接著,不過一頓飯的時間,烏雲肆無忌憚地擴張開來,如巨大斗篷,一下子捕獲了天空的所有面積。雨是很綿密的,同時又煩人。折疊傘、直立傘、雨衣、雨刷,窸窸窣窣地在城市裡躁動著。
不知為何,速食麵在這時總是賣得特別好。或許是雨浸濕了人的意志,讓每一根骨頭都發懶。
自落雨那一秒,他在門市裡一刻不得閒。地板濕了又濕,自動門開開闔闔,速食麵一箱又一箱地補,鳴人覺得二頭肌已經發痠,尚未開封的午餐盒還在茶水間擱著,看來今天又得吃冷飯。
好不容易解決長長的排隊隊伍,客人又接著進來。他不禁在心裡祈禱雨快點停。
一罐鮮乳咚一聲放到面前,鳴人慣性拿起條碼機刷取。
「今天很認真工作嘛!」熟悉又溫暖的聲音傳來。
是伊魯卡老師。
「老師!」他顧不得後方還有客人,興奮地拉開嗓子。「你怎麼會在這?」
「有事過來一趟,看看你好不好。」他掏出零錢。「等你休息時,一起吃個飯吧。」
冰涼的牛奶遞到他手上。這或許是最近唯一發生的好事了。
下午四點鐘,附近還營業的只有咖啡廳。雨終於變小了,他們拍掉身上的水珠,找了看得見陽光的地方入座。
杯裡的咖啡冒著熱氣,但鳴人不喝咖啡。他點了一杯熱可可。
「看你上班這麼賣力,我就放心了。」伊魯卡微笑。
鳴人心裡有塊陰影落下來。他頓了一下,回應:「嗯⋯⋯嗯!不用擔心的呢!」
伊魯卡將方糖放進杯子裡。他可以從他的語氣推測出,一切並不如他想的這麼順利。
「老家的作物都收成了。」伊魯卡溫柔地說。「找時間回來看看,大家都想你。」
「嗯!」鳴人用小湯匙攪拌杯內的液體。「⋯⋯城市真的是無聊多了。」
「你有鹿丸在呀。那傢伙,為了你也操了很多心。」
鳴人搓搓鼻子,笑了笑。一想起鹿丸,心情便放鬆許多。
「你還住在那棟房子嗎?」伊魯卡問。
「是呀。」
「是嗎。看起來很像危樓,你跟房東確認過安全嗎?」
「這⋯⋯」鳴人壓低聲音。「雖然我也覺得隨時會倒,但還是住著先。」
「你啊,不要總是怕麻煩別人。」
「嘿嘿⋯⋯」
咖啡廳內器皿的碰撞聲,與雨水交融在一起。
「伊魯卡老師⋯⋯」水藍色的眼睛望向窗外,落在一個非常、非常遙遠的點。「你覺得,我是不是太樂觀啦⋯⋯?」
「怎麼忽然這麼說?樂觀哪有極限的。」
「太樂觀,所以不懂別人的苦難。」
「⋯⋯你遇到什麼事了嗎?」
鳴人一手托腮,呈現難得的深思貌。太過樂觀的話,怎樣也不能體會別人在黑暗中掙扎的心情吧。他喃喃自語。因為,從未了解悲傷的心情,便以為悲傷是容易超脫的事物,好像只要發生一點好事,腦袋就會被賄賂,至此走向光明的道路。
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,不是嗎?
人生有太多錯綜複雜的因素互相影響,有好的、有壞的,有決定性的、有無所謂的,誰又能只憑一點點的存在,去顛覆別人的生存之道呢。
他被瓷盤的磕碰聲驚醒。
伊魯卡不知已經盯著他多久,一臉擔憂。
嘿嘿,沒事沒事。
鳴人搓搓鼻子,努力露出與以往一樣的笑臉。
「你長大了。」眼前的高中導師總是給予恰到好處的關懷,不多問,點到為止。
「一直都是大人呢!」他挺起胸膛。
「你的樂觀,會給人力量的。」
「嗯。」不知道哪裡來自信,他忽然感覺好多了。「我也是這樣相信的。」
雨終於停了,只剩風讓人抖擻著。
41
一過截稿日,他的時間終於變得鬆散。當他準時出現在辦公室時,看得出綱手著實嚇一跳。
厚厚的裝訂論文砰一聲扔到桌上,佐助沒看她一眼。遞上文件以及一支筆,強勢得讓人不敢拒絕。綱手沈默地簽名,蓋印章,展現得像個沈著的系主任。不是和鼬有關的人士,沒有心虛與卑微,她能做的,已在過去做盡了。
佐助正轉身要走,綱手出聲叫住他。
「有什麼能幫上的,跟我說。」
她是出於好意,而非愧疚。
他背對著她,看不見表情。怔了幾秒鐘,他說,已經沒有什麼能幫上忙的了。
自從被奈良鹿丸揍了幾拳後,他沒再看過鳴人。也許是時間作息搭不上,危樓的窗簾總是緊閉,早晨也不見門戶敞開。他總是在半睡半醒間夢見他,少的是好夢,多的是關於那天的惡夢。
他是個笨蛋。
車子從校園駛出來,這個月第一次在晚餐時間前離開研究室。天徹底地黑了,難得路上不怎麼塞車。雨季正式結束後,剩下的日子,是偶爾才會落幾場沒頭沒尾的雨。這個月份發生了很多事,除不去的霉跡,會在牆上留下永久的印子。跟人生相同。污點還未刷盡,又有新一輪的感傷排隊前來。
疏落的雨滴打在擋風玻璃,開上快速道路,黑暗吞噬了墨藍色的轎車。他沒有聽廣播的習慣,比起假性的陪伴,他更愛安靜。
下交流道,即是一條筆直的路,慢慢開,只要十五分鐘就會上地獄坡。
車燈掃過前方,打烊的商店發出微弱的亮光,只有超商的招牌兀自挺立。在紅燈亮起之前,他便踩住煞車,緩緩靜止於斑馬線後。不知是福至心靈,或者命運安排,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準備過馬路,手裡提著超商塑膠袋,速食麵多到快裝不住。一個小巧的迷你盒從袋子落出來,他彎腰撿拾,連動的左腳不偏不倚把它踢得更遠,落到佐助的車前。
佐助搖下車窗,按了按喇叭。
哎呀,不好意思。來人還摸摸頭,不知車裡的人是他。
「喂。」佐助出聲。
鳴人這才抬起頭,眼睛被車燈照得睜不開。
他眯眼,走得更近一些。
他看見佐助。
他僵了臉,不知該笑還是該打招呼。紅燈已經在倒數了,兩隻腳卻黏在柏油路上。佐助的食指往上勾了勾,要他上車。
「上來吧。下雨,快綠燈了。」他簡短地說。
倒數三秒,鳴人回了魂。雙腳漸漸恢復知覺,就在他以為自己會上車的那一秒,對向的汽車引擎聲轟隆轟隆,啟動他某部分的開關。鳴人把袋子往肩上一甩,大步跨過斑馬線,這行為惹來駕駛不悅的喇叭聲。
佐助在車裡望著他的背影,慢吞吞地踩下油門。鳴人走在人行道,拉起連身帽,縮著肩膀前進。雨一點一點浸濕衣服,在橘色的運動外套上留下細碎的痕跡。佐助啐聲,將車往前開一個街區,歪斜地停在路邊。
鳴人在後照鏡裡執拗地行走,越是靠近地獄坡,步伐越沈重。
佐助帶著傘下車,團扇家徽啪一聲展開。
他跨過馬路,停在離鳴人只有十公尺的地方。鳴人看得見他,不打算閃避,雨模糊了他的表情,看不出是生氣,或者厭惡。在即將擦身而過之時,佐助伸手抓住他,把傘柄撞進他的手心裡。
他們靠得很近,近到能在這裡互相毆打,濺起地上的小水花。
「有車不坐,就愛淋雨嗎。」
「我不是愛淋雨,」鳴人的聲音有著堅定,「我是討厭你總是這樣。」
一輛車經過他們的身邊,輪胎打水。
「我怎麼了。」
「不容別人拒絕,不給人空間。」傘下的鳴人,抬起頭看他。「你只在乎你是怎麼想,不在乎別人的感受。你以前不是這樣。」
「你所謂的以前,已經很久了。」
「以前的你,就不是你了嗎?」
佐助不想承認自己的啞口無言。鳴人是伶牙俐齒的,他一直都沒變。
「⋯⋯現在的我,才代表我。」他擠出這句。爛得連他都不忍聽。
鳴人握緊傘柄的手,微微地鬆開,雨水順著傘緣滴進領口。他打了冷顫。
「很好。」他把傘丟到地上。「那再見。」
佐助擋住他的去路,鳴人使勁力氣推開他,塑膠袋裡的東西散落一地。他鐵了心要走,佐助看得出來。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。佐助將這句話含在嘴裡,模糊難辨。
鳴人聽見了,一把扯下連身帽,金黃色的頭髮淋得毫無朝氣。
「還能是什麼意思?連道歉都不會,宇智波佐助,你變得很討人厭。」
他小跑步,奮力衝上地獄坡,把自己濺得一身髒水。
42
如果時間有聲響,那必定是如一輛高速列車疾駛而過,風聲呼嘯。學期快到尾聲,期末功課變得繁重,但比起學校,更讓人煩心的是觀光季節的到來。
鹿丸站在庭院中央,幾頭鹿意興闌珊地在一旁散步,跪坐著,比人還愜意。再過兩個月,氣候逐漸變得穩定,參拜人潮會從山腳下擠到山頭,他人生倒數第二個長假,也會在忙到沒時間放空的狀況下度過。
想到就煩。他嘆氣。沿路拉著裝落葉的竹簍,懶散地走到樹蔭下,蹲著納涼。
鳴人也差不多該來了吧。
為了答謝鹿丸的大恩大德,他撥出一天休假日,要來神社幫忙做手工。御守是神社收入的重大來源之一,但由於孩子太懶、人力太少,那些美麗的布料躺在倉庫裡好幾個月不見天日。鹿丸盯著天空發呆沒幾分鐘,便聽見腳踏車的軋軋聲,輪胎被擠得很扁,每踩一下踏板,都發出微弱的哀號。鳴人騎著腳踏車,氣喘吁吁地上山,他穿著寬鬆上衣,準備好來當無償勞工。
「這坡度⋯⋯」他一邊喘氣,一邊跳下腳踏車。「難怪⋯⋯大家⋯⋯都要開車⋯⋯」
「還以為你已經被地獄坡調教得很適應了呢。」鹿丸站起來,拍拍身上的樹葉。
他們走到隱身在庭院一角的倉庫,破舊的外觀,被新漆上的純白色包裹著。鹿丸推開門,頗有年代的木門依慣例發出吱嘎聲。
灰塵有股氣味,一瞬間就包裹了他們的肺部。鳴人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,這是他第一次造訪。
塑膠外袋包裹一綑又一綑的布,布已經被適當地剪裁好了。鹿丸拉出幾個袋子,他們當然不會在這裡讓黴菌感染呼吸道。外頭有落日前的陽光,不如就在庭院坐著動工。
「看不出來你挺細心的。」鹿丸瞥見鳴人對針線十分熟稔。
「從以前縫衣服都靠自己嘛!」
無父無母,東西壞了也不能指望別人幫忙,不如自己動手修。紫色的布料上,有精緻的金線繡花,鳴人撫摸上頭細膩的紋樣,再抬起頭,讓光落到眼睛裡。
鹿丸⋯⋯
鹿丸,那箱子是你放的吧?
他轉頭,臉廓逆光。鹿丸手上動作沒停止,只是動了動嘴巴,應聲:嗯。
嗯什麼呀,你怎麼會有那些東西?
從你稻荷老家找到的。
別呼攏我。喂喂——⋯⋯
鳴人站起來,兩手插腰,低頭看著他。
鹿丸你真是個大笨蛋。
不知受到什麼驚嚇,幾隻小鹿跨了好幾步,從庭院跳進樹林裡。涼爽的風從山上吹下來,吹得後腦勺陣陣涼意。
得不到鹿丸的回應,鳴人再度蹲下去,皺起眉頭,把對方手中的針線一把搶走。
「奈良鹿丸,在神的面前,不准說謊話,也不准亂說話。」
鳴人指著神社,巨大的鳥居如翅展開。
鹿丸這才一愣。原來是計中計。
「我才想你怎麼會主動說要來呢。」他無奈地笑。「還給我下套路啊?」
「以你的智商,中計的程度本應該低於本市晴朗的機率啊!」
鹿丸站起來。太陽還沒打算下沉,這麼亮,神明也在看的吧。
「我答應了不說的。」
「答應誰?」
「⋯⋯回答你這問題,不就等於說了嗎。」
「你就說吧。」鳴人撓撓耳後,「我心裡多少知道。」
「你知道不就好了?」
「⋯⋯你找過她了吧?」
「誰?」
「不是我在問你話嗎?」
他們被彼此的問句擊打得氣喘吁吁,誰也不讓誰。鳴人伸伸懶腰,說,不問了不問了。他拋下還沒完成的御守,轉頭找小鹿玩耍去。
不知道她好不好。在這段時光中,也沒人去在意她的感受了。
「你會生氣嗎?」鹿丸問。
「生氣也來不及了吧。」他對自己點點頭,「嗯,也來不及了。」
「接下來呢,有什麼打算。」
鳴人兩手枕在腦後,「⋯⋯第一次覺得,不知道該怎麼辦呢。」
「還待著嗎。」
「待著呀。」
「還喜歡嗎。」
「不知道。」
陽光終於自然消滅,空氣又更涼了些。放眼望去,山腳下每一棟建築物都亮起燈,將天空的邊緣照出暖黃色。鹿群慢慢散開,睡覺去了。鳴人牽起腳踏車,說,那先這樣啦。
喂喂,鳴人。
嗯?
不如你——⋯⋯
啊?
沒事,你騎車小心點啊。
掛在車尾的反射燈因晃動而亮起,鳴人的背影消失在下坡處。鹿丸站在原地好久好久,他剛剛要說什麼來著,為什麼又突然說不出口了。
一頭鹿用鼻子頂了頂他的手。他想起來了,他想說,鳴人,不如你考慮下我吧。
43
黑夜降臨的時間一天一天往後移,新的季節已然到來。最艱困的時刻過去了,期末考對他來說,僅是小菜一碟。系上的同學們大多都在準備實習計畫,長達兩個月的假期,如果沒有跟上節奏,等到開學,就變成落後的那個人了。連水月也預備好到藥廠做實習研究員。算是摸索到自己興趣了吧,他露齒一笑。
毫無頭緒的他,最近被別的事煩惱著。
哲學課上,對於愛情的辯論尚未完結,話題延續到最後,成了課堂上的考題。一人拿一張白紙,等待教授公布習作題目。他慢條斯理地在白板上寫下——與愛人道別,你是否有足夠智慧?
每個人都抽到一張小紙條,各自有不同的題目。佐助將紙條捲開,上面寫著:寫封信給移情別戀的他/她。
他拿起刻有家徽的鋼筆,筆尖溢出深藍色的墨水,在紙上泅出一朵花。
家裏沒人。沒人是理所當然的。沒有一盞為他開啟的燈,只有偌大且安靜的房子,總是沈默看一切發生。
佐助把鑰匙扔到桌上,規矩地脫掉鞋子。作為晚餐的番茄拉麵,已經糊得不像樣。沒有做菜習慣,天天外食,他真覺得自己的味覺已經分不出食物好壞。番茄的酸味足夠提振精神,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。
放進嘴裡的,經過咀嚼後,到胃裡都一樣。味覺會干擾人對食物的愛惡,極小化這些干擾,才能不再為吃什麼而煩惱。
他想起他忘記開燈。居然在黑暗中對一碗拉麵精神分析了。
他站起來,扭開落地燈,這才有一絲光芒。佐助走回餐桌邊,打算繼續進食,燈卻滅了。燈泡閃爍幾下,掐熄了最後的掙扎。怎麼回事。他試圖按下電源,卻毫無反應。他轉身,發現四周暗得不像話,連路燈都在同一時間暗去。
街道闃然無聲,路上的車都放慢速度。
原來是停電。他想。地下室的發電機於幾秒鐘後自動運轉,發出馬達噪音。
落地燈緩緩恢復,成為這個時空中唯一的亮點。
他皺眉,想起一個人。往窗外一看,對面的窗簾仍拉得緊。看不出活動跡象,只安靜地蜷縮在苔牆之下。佐助從工具箱裡拿出手電筒,往對街走去。
電鈴沒有反應,敲了幾聲門。免除電視機與車聲的干擾,他聽見腳步聲咚咚傳來。
泡麵的香氣竄出,接著是鳴人有些緊繃的臉。他看見來人是佐助,眉心的突起撫平了一些。
「停、停電了。」他說。
「嗯。」他的眼神掃視著鳴人。「你⋯⋯」
一邊的褲管捲到膝蓋上方,小腿明顯有一大片紅腫。鳴人搔搔下巴,說,泡麵的時候停電,真是太會挑時間了。
佐助打開手電筒,蹲下來。鳴人似乎被嚇了一跳,往後退一步。
「別動。」他蔥白的手指勾起他的褲管,「⋯⋯處理過了?」
鳴人連聲喊痛,光是布料的摩擦,就讓人受不了。差點忘記佐助是醫學系的,審視皮肉傷應當是他最拿手的事情。但是修復人心的傷口,他就愚笨如牛。
「來我家上藥。」佐助說。忽然他想起什麼,停頓幾秒,補一句:「如果你想。」
沈默通常就是這樣尷尬地瀰漫著。直到鳴人囁嚅,說,好,麻煩你。
佐助攙扶著他,跨過無車無燈的街道。地獄坡的盡頭,只有黑暗不斷延伸,抬頭一望,星星比過去亮了幾階。短短幾步路,因著鳴人急促的呼吸聲,顯得比一分鐘還長。佐助盯著地面,心想,是怎樣的過去造就了現在,現在又會影響著怎樣的未來。他們背對鵝黃色危樓,面對這幢大而無當的建築,首次,是兩個人肩並肩。
有些道理,只有在特定時機才能領悟。
如果可以這樣並肩,誰想始終平行遠望。
他們走進房子裡。佐助開燈,嗖一聲,光線盈滿。醫藥箱是一個醫學生必備的用品,他摸出藥膏,走到鳴人身邊。鳴人把腳擱在桌面上,糾結的腳趾看得出這不是普通的疼痛。
忍著點。他說。他用棉棒細心塗抹患處,一手放在鳴人的膝蓋上,以免他痛得往上頂。
「好了好了!」鳴人急著想縮回腳。
「再等一下,」佐助小心地放下褲管,將冰枕放到他腿上。「冰敷30分鐘,就會消了。」
冰枕上的手指不小心互相碰觸,彼此都在下一秒抽回手。佐助鎮定地站起來,把藥品歸位。
桌上的番茄拉麵也不知道要不要繼續吃,麵條肯定都發脹了。
「你還餓嗎?」他問鳴人。
「你有吃的?」
「就剩這個。」
打開櫥櫃,三五盒髒兮兮的速食麵就放在最外層。是那天鳴人在雨中落下的。
鳴人忽然有點感動。他彆扭地別過頭,說,哪有人用這種東西招待客人,不過,這個也可以啦。
這樣太犯規了。他想。出其不意地展現溫柔,是佐助最讓人無法招架的地方。
才正這樣想,佐助便走進廚房煮水。他的黑髮在身後飄動,穿著寬領的上衣,一條黑色褲子,彷彿這幾年來都不變。爐火咻一聲燃起,佐助撕開包裝,把麵體放在碗中。
他從廚房走出來,對上鳴人的眼。凝視需要勇氣,因為他不知對方的靈魂中,對他是愛,或者恨。
也許兩者都有,也許什麼都沒有。
佐助走到他身邊,坐下來。他從未體會過欲言又止,也不知那是怎樣的情境。但現在他明白了,那是話到喉頭又得忍住不頃巢而出,是每一句話都得仔細思考,以免再惹出更大災難。
鳴人,鳴人。一連叫了兩次,他的聲音與發電機的噪音混在一起。
對不起。
對不起⋯⋯
整個宇宙的哀傷與不滿排山倒海而來,從最遠處的星球,一路化成了灰,隨空氣飄來。翻過雲層,翻過氣流,辛辛苦苦爬上山,跛足地,蹣跚地,將全世界的道歉都留給他。如果這三個字是咒語,那麼,他希望自己早就知道怎麼使用它。
因為鳴人正皺起了臉,抽動鼻子,是他哭泣前的預備表情。
你真是個傻瓜。
他抹去眼角的淚光。佐助一手摸摸他的頭,又再補一句:對不起。
說一次就夠啦。鳴人嘿嘿笑。
水正好開了,在瓦斯爐上拔高了聲音。佐助走去切掉,將熱開水倒進碗中。
他們都餓了。
44
他是個念舊的人。只要想到故鄉,就容易鼻酸的那種人。
有陣子他不愛回想,因為怎麼想,都覺得頭痛欲裂。一種山雨欲來、昏天暗地的壓力,逼他停止念舊。當時不知道為什麼,但現在一清二楚了。他的記憶曾經被截斷過,陰錯陽差地,忘記宇智波佐助這個人。
停電的那一晚,他們面對面坐著,唏哩呼嚕吃著泡麵。只是尋常的豚骨口味,卻好像是人生中吃過最美味的一次。外頭皎潔的月光灑勻在窗邊,耐不住無聊的住家跑到街上串門子,地獄坡頓時變得很熱鬧。佐助一手放在沙發後,一手托在後腦勺,姿態輕鬆慵懶。他不是個擅長說故事的人,總是輕描淡寫,沒頭沒尾。但不管他說了什麼,鳴人都可以聽得津津有味。
那年發生了那樣那樣的事,這年發生了這樣這樣的事,然後,如此這般。他們都有一段時光需要補足,缺少了對方的陪伴,那樣的生活,是淡而無味,沒有重心,總是在驀然回首之時,讓悲傷趁虛而入。
冰枕在桌面上靜靜融化,佐助又彎腰檢視他的傷口,說,沒事了,下次注意點。他幫他拉下褲管,鳴人的臉倏然泛紅。
佐助又說起鼬的事。
他是他永遠的哥哥,倔強的哥哥,寧願自己孤獨死,也不要讓弟弟承受末期的苦難。在宇智波這個大家族裡,因病死亡的人數有如大海裡的垃圾,那麼多。而活下來的人,大部分都瞎了。
鳴人望他望得出神,那雙漆黑的眼睛,如果再也看不到他,是否會惦記在心。他想起他們十幾歲談戀愛時,他們不說愛這個字。他們用分食一碗冰淇淋代替、用同趴在一張桌上呼呼大睡代替、用俯瞰山腳的斜陽代替,每一刻美好,都是佐助帶來的。
曾封閉心靈的他,以冷漠隔絕外界的善意,而鳴人是唯一見過眼淚的人。
他們安靜了幾分鐘,只專注於相處的寧靜裡。
佐助變了很多。他也是。
卻又那麼熟悉。
這個夜晚特別長。長到被以為不會結束。直到路燈一盞盞亮起,他們才在門口道別。
晚安,鳴人。晚安,佐助。
之後幾個清晨與黑夜,鳴人都是帶笑醒來,帶笑入睡。
伊比喜說,喲,最近特別有幹勁呢。
工作了幾個月,也是該定下來了。沒想過自己的人生可以從一灘爛泥進展到對自己負責,這也是意外的收穫吧。
他終於成為別人的前輩,雖然還是會出包,但總有人喊他一聲「鳴人前輩」。樂觀的人,才能保持初心繼續前進的吧。
多麼美好。
但有時也並不。
事情發生在一個尋常午後,沒有任何預兆,沒有風吹草動。只有不斷上門的客人,和口袋裡響個不停的電話。
直到下午休息,他發現鹿丸打了快一百通電話。
未接來電占滿螢幕,不祥的預感幾乎要從中破土而出。
●
他不是念舊的人。七歲前的回憶,是噎了滿嘴的苦澀,因此他對往事充滿排斥。
現在時不時倒會想起小時候的事。比如他如何捉弄鳴人,或在鞦韆上給他一吻。
前往都中心的快車上,佐助和其他人坐在同一個車廂。他們準備去大型研究中心做短期研習,那份拼死拚活做出的論文,官方給了極高評價。說好不想出席無謂的場合,但綱手堅持要他去。她說,不要斷了你的後路,如果你心中有重要的事物,你得想,怎樣才能讓未來順心。
於是他去了,只希望別有下一次。
他住過都中心幾年,這裏熱鬧非凡,不分蛋黃蛋白區,永遠都一樣多人。電子看板高掛在建築物上,播送流行最前線。宇智波基因讓他時常引起星探注意,他總冷著一張臉,不夠冷,還不會有人搭理。
大型研究中心位於副都心,建築物氣派無比,大大的布條寫滿研究員的豐功偉業,據說,這是醫學研究員最嚮往的單位。大會開始沒多久後,佐助便一臉無聊。他托腮發呆,即使有人請他上台領獎,他也不為所動。同系的同學慌慌張張地跑上去,說:今天宇智波同學沒來,我代替領獎。
那座獎,是塊壓克力垃圾,如果能不帶回去,他還真想丟在會場。有人冒失地坐到他身邊,忽然一雙搽了紅色指甲油的手,遞出名片給他。
「決定去哪裡實習了沒有?」
名片上印著的單位,不只是醫學研究員嚮往,還是個能名利雙收的地方。佐助沈默,將名片壓到了刊物下方,當作收下。
如果你想來,就找我。她說。
功利對他來說不那麼重要,因為他有一筆這輩子恐怕都花不完的遺產,以及從高中到現在,持續用獎學金支付著的學費。
短期研習持續進行五天,行程滿檔。即使來自頂尖大學,在真正的學者面前,看起來還是像個傻子。第二天開始,佐助慶幸自己有來,畢竟都中心的資源還是多著,恐怕連綱手系主任都得來長見識。
休息時間,他脫離人群,獨自走到天橋上。胸前的識別牌啪拉啪拉地隨風飛舞。這裡即使新鮮,還是有點無聊。
沒有鳴人,沒有他熟悉的風景。偶一為之就好。
什麼時候這麼惦舊了。
他唇角露出細微的笑。
回程的列車比去程還快。他們在車站分道揚鑣。佐助上了車,久未發動的引擎有些遲鈍。即使多餘,他還是買了都心限定的速食麵,想送給鳴人。車子照舊開上快速道路,天很晴朗,正式換季了,衣服可以越穿越少。陽光把手臂照得暖烘烘的,原來這就是好心情的感覺。
下交流道,車子在住宅區裡慢慢行駛。本該一路暢通到地獄坡,前方卻搭著圍欄,不讓人經過。
他繞了路,從另一邊開,但另一邊也被警示牌隔離。
佐助只好迴轉,不管是哪條巷子,都不得其門而入。這有點不對勁。
車子被迫停在路邊。他皺眉,穿著皮鞋的雙腳沿著人行道一路走。車子不能通過,但行人還能。他走了二十分鐘,艷陽高照,他卻流不出汗。
地獄坡的頂端,應該是一排排建築物。現在被三角錐圍起來,還有一塊施工的牌子。往左看,是他的家,還好好的,往右看,那裡只剩斷壁殘垣。
空的。
鵝黃色的建築物已被夷平,只有幾塊磚角不服氣地挺立。「危險勿入」的警戒線纏繞了好幾尺,反射出刺眼的螢光黃。
太陽曬得他頭昏腦脹。他站在路中央,鳴人放在門前的盆栽被石頭壓垮,根部衝出土盆,裸露於空氣中。
第一個念頭,他想,鳴人是死掉了還是怎樣?
「喂喂,」有人從身後叫他。「怎麼現在才回來啊。」
佐助轉頭,發現鹿丸坐在他家門口。
他好像已經在那裡很久,臉被曬得紅通通的。
唉,就說我是工具人,到了這種地步還得來蹲點啊。
他腳都坐得麻掉了,走路有點踉蹌。佐助還說不出話,鹿丸便把一張紙遞給他。
「下次沒事不要遠走高飛,免得錯過重點。這你一直很懂的吧?」他說。
45
一個城鎮的中心,通常是許多商店街組成。無論是道具街、美食街、遊戲街,都彼此錯綜著,逐漸構成生氣蓬勃的樣貌。地方越小,商店街就越短,如果城市的商店街有五十條這麼廣,那稻荷山下的小市區,大概只剩下十條街。
小且取巧,人親土也親,這是鄉下的必備條件。
一群孩子騎著單車,手裡的冰棒在烈陽下融化,滴到柏油路上。不是下課時間卻能在外遊蕩,是因為暑假到了。山腳雖然涼,每到中午時分,太陽倒是很平均地散發能量。吃飯的人潮也漸漸湧到街上,尋覓乘涼之處。
在商店街的邊角地帶,有一間新開的麵店,每到用餐時分總是大排長龍。白色的旗幟上寫著「世界第一好吃的速食麵」,另一面是魚板上的漩渦圖案,用紅色顏料毫無美感地塗鴉。
要說速食麵怎麼煮得好吃,重點可多著呢。老闆兩手插腰,對一群小孩驕傲地說。
首先呢,那湯頭要放蔬果去熬,熬個他七天十天,然後呢,先下排骨,把精華逼出來之後,才能下魚板。麵體先別急,要掌控麵的彈度,就得靠經驗。想要吃軟一點,那當然在數到五十後才撈出來,如果想吃得彈牙有嚼勁,那就只能放個二十秒。說到這裡你們懂了吧?大哥哥吃麵吃了十幾年啦!根本是專家!
小孩們似懂非懂地點頭,只關心老闆能不能多給一塊叉燒肉。
老闆——老闆—--
客人招手,比著湯碗說:這料怎麼和昨天的不一樣啊?
你說兩天都一樣的料,你不會吃膩啊?
老闆有著很燦爛的笑臉,整間店就他一個人打理,店面小,翻桌率快,才開業兩個月,就已經遠近馳名。老闆說,他是稻荷山的孩子,曾想過要出去闖,結果出了個意外,沒想到山神還是不放人,非要他回故鄉不可。於是他收拾為數不多的家當,在這裡東山再起。
有人在身後偷偷吐槽,說什麼東山再起,本來就沒多認真了好不。
老闆掄起拳頭,說:鹿丸你少撇兩句會死?
晚間八點收店,街上基本沒人了。鹿丸站在店門口抽菸,看鳴人在裏頭擦乾最後一個碗。
拉下鐵門,收工。他們蹲在店門口,看天上的星星月亮。
「放假啦?神社不是應該很忙嗎。」鳴人問。
「嗯,所以只能來一天而已,明早就走。」
「喔——」
「你看起來混得很好嘛。」鹿丸撢下菸灰,「大股東滿意嗎?」
「廢話!卡卡西老師可滿意了。搞不好還要靠我翻身呢!」
鳴人伸伸懶腰。十根手指因為忙於烹飪,變得粗糙又紅腫。
「有需要幫忙就告訴我啊。」
「嗯!需要幫忙時絕對煩死你。」
「對了,賠償金下來了沒有?」
「終於還我錢了那傢伙,想到就氣。」鳴人把兩埋進手心,「雖然是沒什麼值錢的東西⋯⋯」
「最值錢的是你的命吧,」鹿丸摁熄火花。「好險你當時不在。」
「倒是被伊魯卡老師罵了一頓,說我不該住那種地方。」
「看吧,我可不是唯一一個反對你住危樓的人。」
「去,至少也住了幾個月才倒。」
他們站起來,拍拍屁股。鹿丸跨坐在腳踏車後,鳴人把車騎得歪歪斜斜,在鋪了磚的路面上顛簸前進。
夜涼如水,今夜星空澄澈而透明。他們的家都在離山更近的地方,沿著田間小路,避開那些蛞蝓和青蛙,就能抵達充滿熟悉氣味的老家。
腳踏車停在鹿丸家門口。他跳下來,背好背包。
「不進來打個遊戲?跟以前一樣?」
「明天跟靜音姊姊約好了,要晨診呢。」鳴人咧嘴笑。「就不送你了。」
「嗯,」鹿丸看著他,「你要保重啊。」
鳴人揮揮手,在前院耍帥用單輪轉了一圈,輕快地踩著腳踏車離開。
不論天氣好不好,他都會想起一個人。
在危樓倒塌之後,他面臨艱難的決定。是要繼續待在城市,或者回鄉下發展。鳴人選擇後者。他唯一的資產都埋在磚瓦下,隨著塵土灰飛煙滅,除了戶頭稀薄的存款外,他在城市裡什麼都不剩了。鹿丸說,別怕,給你靠。但鳴人不這麼想,因為有些事他不是不知道。
回來稻荷山也幾個月了。久無人居的公寓情況還算良好,至少比危樓安全許多。
他躺在榻榻米上,均勻地呼吸。這裡跟陰雨綿綿的城市不同,沒有霉,沒有苔,也沒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過去。
看來,明天會是好天氣呢。
他側身,面對牆壁,撫摸隨意黏在上頭的照片。
●
鄉下的晨診很熱門,因為居住人口年齡較高,五點多不睡覺跑來掛號的大有人在。
靜音打了呵欠,懶懶地推開休息室的門,沒想到有人比她更早在裡面等待。
她從護理人員手上接過名單,心情忽然晴朗起來。除了鳴人外,就沒什麼病患了,實在開啟了完美的一天。她取走屬於自己的咖啡,這才想到一件事。
「哎呀,你是來實習的學生嗎?」她問。
坐在椅子上的人站起身,微微鞠躬。「是的。」
「哇,稻荷總醫院已經好幾年沒收過實習生了,這裡可是窮鄉僻壤啊。」靜音覺得這個人的面孔有點熟悉,好像在哪裡見過。「你怎麼會想來這裡實習?」
「我是這裏出身的。」
「喔。」原來是本地人。
他們一前一後走出休息室,診間已經清潔完畢,再三分鐘就要亮燈看診。
靜音在電腦上點開鳴人的病歷,滑了滑。她讓實習生在外頭掛上「教學門診」的牌子。
「準備好了嗎?」她問他。
「隨時。」他簡短回答。
燈亮的時候,外頭有了小小騷動。靜音把握時間低頭休息,直到有人敲敲門。
黃色頭髮探進來,鳴人和過去一樣準時。
「早安!」他笑咧咧地走進來。
「精神很好呢,」靜音微笑,「怎麼樣,離開城市後,腸胃就比較好了吧?」
鳴人一把拉過椅子,準備坐下來時,瞬間神情全愣了。
「怎麼了?」靜音問。
鳴人的視線固定在實習生的身上,太多情緒要同時反應,造成號誌當機。他只能顫抖地伸出一隻手指,比著對方。那手抖得太厲害,靜音以為他病了。
佐⋯⋯佐⋯⋯
佐⋯⋯
佐什麼?靜音看向實習生,只見他也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容。
哎呀!我想起來了!
她又看看白袍上的名牌,上頭用黑色細體寫著「宇智波佐助」。
「嗨。」佐助的頭髮長長了,遮住一半的臉。
像是遊戲中的人物終於爆發了一次大絕招,把血值降到最底。不僅是絕招,還是個雙重攻擊,一次K.O.了鳴人的心。他以為他的思念已經宣告不治,徹底死亡,但在看見佐助的那瞬間,他才明白,有一種感情,是不管經歷了幾十年,都無法減損半毫的喜愛。
喂喂,這是犯規吧。
鳴人笑得樂不可支,嘴巴咧得可大。
尚未營業的「世界第一速食麵」,只把鐵門拉開一半。老闆在裡面忙進忙出,備料、烘碗、打掃樣樣來。
有人赤手拿起一塊蘿蔔乾偷吃,被老闆當場逮個正著。
先洗手不懂?虧你還要當醫生的人。
細菌到我手上就自然消滅,就是這樣才能當醫生。
胡說八道,哼。
老闆轉身,忽然打了個大噴嚏。他正打算去洗手的時候,被人拉了過去。
做什麼?
幫你消滅細菌。
說著說著,臉就湊過去⋯⋯
【全篇完】